《王陽明》是一部長篇歷史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王陽明的一生。其筆觸有一些散文的意味。頗為通俗易懂,不像其他有關王陽明的著作一樣有詳實的考據和較為完整的史學脈絡,這對于通俗讀物來說是一種優點。文章代入了一些作者自己的個人情感,其所講述的權謀、文學、哲學方面的篇幅較為均衡,均沒有做深入探討,所以稱其為小說而非傳記文學。基于此,這本書可能更容易被普通讀者和低年齡段讀者所接受。
趙柏田,當代作家,學者。1969年8月生于浙江余姚。著有長篇小說 《赫德的情人》 《買辦的女兒》,短篇小說集《萬鏡樓》 《站在屋頂上吹風》,文集《歷史碎影:日常視野中的現代知識分子》 《巖中花樹:16至18世紀的江南文人》 《帝國的迷津:大變局中的知識、人性與愛欲》 《雙重火焰》 《時光無涯》 《遠游書》等十余部。
OO章 泛海
正德四年(1509)十一月
貴州龍場驛
一個流放官員之死—一個京城小吏的苦悶—我的朋友湛若水—我入了錦衣衛監獄—獄中的閱讀—泛海—父親的形象—流放途中—我在樹林里發出了一聲長嘯
一
那張雨中的臉,到了我生命的臨終一刻還會再想起。一次又一次,想起這張不再在這個世界存在的臉,想起那臉上的憂傷和陰郁,那種劫數將盡的張皇,我就仿佛看見了未來歲月里自己的臉。這種經驗使我堅信,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通過一張陌生人的臉,甚至一頭牲畜、一棵樹,我們都會與過去或未來的自己相遇。
南方的山野,一過黃昏,天就暗得飛快,雨天尤甚。是秋天了,山道旁已見木葉紛飛,那黃蝴蝶一般的落葉,它們徐緩的落勢仿佛對這個世界還充滿著無盡的留戀。這僻遠之地的驛站,一整天里除了一個商隊,再也沒有一匹馬經過。百無聊賴地聽著冷雨敲窗,我不無傷感地想到,又一天就要滑落了,過往的時間就要像落葉一樣堆滿我們的身后,直至湮滅我們的呼吸。
就在這樣一個蠻荒之地的黃昏,那個男子進到了我眼里。準確地說,他們是三個人。透過驛站院子的籬笆,這三個小黑點轉過一個山角,順著驛路慢慢走近了。中間一個年長,走得有些踉蹌,邊上攙扶著他的兩個年齒小些的,看樣子是他的仆人或者子侄輩。那男子臉上不加掩飾的悲哀和沉郁一下就擊中了我。我還發現他的臉是青色的,只有垂死之人才會有的那種青。
從他們的衣著和神情我一眼就可以斷定,他們不是土著,而是來自北方中原一帶。萬里投荒所為何?就像我三年前從帝國的京城放逐到此一樣,這個看上去要比我大上一輪的來自中原的男子(我猜想他是一個級別不太高的下級官吏)又是遭受了什么不走運的事呢?
這就是我與他——一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放逐官員——的OO的交往:我透過驛站院子的籬笆墻望了他一眼。就一眼。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的眼神是茫然的,空空的,那種沒有了生氣的空。我那時當然不知道,這是我OO次,也是O后一次看到他,要不然,我怎么著也要把他拉進驛站,讓他用溫水燙腳洗塵,喝一盅土法燒制的辛辣的苞谷酒,祛祛身上的寒氣。
作為一個OO驛站的負責人員——我的官職是龍場驛的驛丞——如果他提出下榻在此的請求,我是斷斷沒有理由拒絕的,因為我的工作職責就是照料往來的行客,為他們提供服務。但這個可憐的人可能是礙著自己的戴罪之身,竟然在我的注視下走過驛站大門。就在我片刻的猶豫之際,他已經走過驛站,投宿到了對面不遠處的一戶土著人家。
現在你們已經知道,正是因為我那天的片刻猶豫,沒有出門去挽留他,這個北來的行客生命中O后一個晚上被迫在一戶苗家度過。在這一點上,我承認我有著不可推脫的責任。可是……可是即便我留宿了他,我能改變他走向終焉的命運嗎?太多的事實已經告訴我們,命若琴弦,生如螻蟻,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預先知道死亡這只獨角獸會在何處跳將出來擄走我們的生命,就像摘下樹上的一片葉子。我這么說是在為自己開脫嗎?
本來那天晚上我是想去看望那三個中原人的。離京三年,音訊阻隔,北方中原對我來說已如另一個星球一般遙遠。有客遠來,坐談帝京舊事風物,在這荒蠻之地也不失為一樁難得的賞心樂事。
吃過晚飯,我都已經穿上了蓑衣,提上了馬燈,可是一打開門,肆虐的雨水又讓我的腳步在門邊滯住了。那雨就像一條條狂暴的鞭子,抽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天氣實在是太糟糕了。我取消了夜間的造訪,卻因為牽掛著那三個中原客人,一夜都沒有睡好。后半夜,雨聲小了下去,山野間的風,卻像貓爪子一樣不住地在門上抓撓。
我接連做了好幾個噩夢,先是夢見姚江邊我的老家進了大水,我的父親抱著一卷書札在雨水中沉浮,大聲哭泣。再是夢見我在杭州城外的一處寺院被三個刺客追殺,我順著山后的小路跑到錢塘江邊,刀戟一般的蘆葦在我的臉上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子,夜色中的河流發出巨獸一般的喘息。醒來,雨住風歇,日光已映紅了窗紙,驛站的院子里滿是斷枝敗葉。我草草洗漱了一下,就派人去苗家請那三個中原來的客人。不一會,去的人回來了,說那三個人一大早就動身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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