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區別于人類所熟知的進化論體系,科學家們最后決定給一種恢弘神秘的未知力量命名為“異化引擎”,代號“Project ME(Mutation Engine)”。真實世界并不取決于物質或能量的形式,而只在于彼此之間的相互關系。
《巴鱗》關注科技能否幫助異化的少數族群融入社會,他者視角如何幫助主流人群彌合裂縫;
《太空大蔥》講述了女性如何在傳統農業與太空環境之間夾縫求生的故事;
《刻舟記》講述了不同個體對于技術運用和價值觀的理解分歧與沖突;
《匣中祠堂》思考科技與傳統的關系,尋找屬于人類進化的出路;
《偽造者Z》讓科幻小說作者和小說人物在自相循環的多重現實中折返;
《出神狀態》是對自我殘存原始意識驅動力的思辨;
《拓撲變換》來自編輯與一名偏執作家在平行宇宙的博弈;
《怪物同學會》是一場為父復仇的意識儀式;
《無債之人》講述一名太空礦工發現了隱藏在基因鏈技術背后的陰謀……
《異化引擎》收錄了陳楸帆近年來的科幻中短篇小說力作,包含了9個經典篇目,合稱為“異化引擎檔案”。從不同個體到集體的切片視角,記錄下神秘的未知力量“異化引擎”對人類文明所帶來的沖擊。
“超新星supernovae”是花城出版社旗下全新科幻奇幻系列品牌,首期推出3位青年科幻作家新作:寶樹《少女的名字是怪物》、陳楸帆《異化引擎》、飛氘《銀河聞見錄》。
算法與夢境,或文學的未來
我們所處的時代比科幻還要科幻。
去年春節,原《收獲》編輯、作家、科技創業者走走告訴我,他們用名叫“谷臻小簡”的AI軟件“讀”了2018年20本文學雜志刊發的全部771部短篇小說,并以小說的優美度,即情節與情節之間的節奏變化的規律性,以及結構的流暢程度對這些作品進行打分。
截至2019年1月20日,分數最高的始終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老師的《等待摩西》。然而,21日下午3點左右,參與此次評選的《小說界》和《鴨綠江》雜志的作品趕到,新增80部短篇小說。下午7點20分,情況發生了改變。AI最終選定的年度短篇是我發表在《小說界》2018年第四期的《出神狀態》(收錄于本書),《等待摩西》被擠到了第二位,差距僅有0.00001分。
更不可思議的是,在我的《出神狀態》里恰好也用到了由AI軟件生成的內容,這個算法是由我原來在Google的同事、創新工場CTO兼人工智能工程院副院長王詠剛編寫的,訓練數據包括我既往的上百萬字作品。
“一個AI,何以從771部小說中,準確指認出另一個AI的身影?”走走在隨榜單一同發布的《未知的未知——AI榜說明》一文中發問。確實,從使用的計算機語言、算法、標準都完全不同的兩個AI,究竟是以什么樣的方式建立共振,這給這次偏愛理性與邏輯的事件披上了神秘主義的色彩。
回到最初,我第一次有和AI合作的想法還得追溯到2017年下半年。其實機器寫作并不是新鮮的事情,包括“微軟小冰”寫詩,自動抓取信息生成金融新聞的程序等,但是作為高度復雜的文學金字塔頂端,小說所要求的邏輯性、自然語言理解能力,以及對于人物、情節、結構、文法不同層面的要求,目前的AI必然尚未達到這樣的能力。王詠剛聽了我的想法之后也非常興奮,他本身也是個科幻迷和科幻作者,還出過一本叫《鏡中千年》的長篇科幻小說,他很爽快地答應了,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實驗。
編寫深度學習的寫作程序其實不難,Github上都有一些現成的代碼可以用,難的是如何通過調整參數讓它寫出來的東西盡量地接近我們現有對文學的理解和審美。輸入了上百萬字的陳楸帆作品之后,AI程序“陳楸帆2.0”可以通過輸入關鍵詞和主語,來自動生成每次大約幾十到一百字以內的段落,比如在這本集子里《出神狀態》中的這些句子:
游戲極度發燙,并沒有任何神秘、宗教、并不攜帶的人,甚至慷慨地變成彼此,是世界傳遞的一塊,足以改變個體病毒凝固的美感。
你露出黑色眼睛,蒼白的皮膚如沉睡般充滿床上,數百個閃電,又緩慢地開始一陣厭惡。
你再次抬頭,把那些不完備上呈現的幻覺。可他離開你,消失在晨曦中。綢緞般包圍。
王詠剛告訴我,經過大批量語料學習之后,AI程序已逐漸習得了我的寫作偏好——在使用祈使句時愛用什么句式,描寫人物動作時喜歡用什么樣的形容詞或者副詞,等等。在掌握了關于語句的統計規律后,在寫作環節,AI程序便會從大量的語料中隨機找到一些詞,并把這些詞匯按照寫作規律拼接在一起,形成句子。比起文學,它更像是統計學與數學。
第一次看到AI程序寫出來的句子時,我覺得既像又不像自己寫的,有先鋒派的味道,像是詩歌又像俳句或者佛謁,更像是夢囈。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沒有邏輯性,也無法對上下文的劇情和情緒產生指涉性的關聯,為了把這些文字不經加工地嵌入到人類寫作中去,我必須做更多的事情。
所以最后我圍繞著這些AI創作的語句去構建一個故事的背景,比如說《出神狀態》中人類意識瀕臨崩潰的未來上海,比如《恐懼機器》中完全由AI進行基因編輯產生的后人類星球,在這樣的語境中,AI的話語風格可以被讀者接受,被視為合理的。而且是由人類與他者的對話情境中帶出,從認知上不會與正常人類的交流方式相混淆,因此它在敘事邏輯上是成立的,是真實可信的。
這次AI與人共同創作的實驗性并不在于機器幫助我完成寫作,而在于最后我發現,是我幫助機器完成了一篇小說的寫作。
這樣的實驗令我們產生對文學或寫作本質更深入的思考。它不單單是人+機器,而是人與機器的復雜互動,其中對于“作者性”(authorship)的探討重要性超出了故事與文本本身,可以稱之為行為藝術。
當然這只是一個開始,未來的機器將更深入地卷入人類寫作和敘事中,未來的文學版圖也會變得更加復雜、曖昧而有趣。
我相信在10年之后,機器輔助寫作會成為普遍現象,這里指的是人類利用算法來輔助自己進行普遍意義上的寫作,包括應用寫作及創意寫作,而那些更容易被結構化的數據比如財經新聞、醫療報告、法律文書等則將早于此被AI全面接管,因為那是機器擅長的領域,更加準確、高效、實時。
文學本身的邊界也將被不斷深挖、拓寬,如果將人類類比為一部機器,那么寫作無疑是極其重要的輸出模式。通過寫作我們可以理解個體的認知與學習過程,甚至是跨個體間的情感如何傳遞并引發共鳴,不同語境下的概念與符號系統如何傳承流變,這是文學、語言學與認知科學的交叉領域。科學家們在研究如何通過光遺傳學和視覺刺激將信息“寫入”生物大腦,同樣對于機器來說,理解自然語言指令就是這樣的一個輸入過程,那么在一個集成化程度足夠高的智能時代,比如30年之后,我們真的可以通過語言,通過書寫,通過文學,改變現實或者虛擬世界的運行秩序,所謂呼風喚雨,喝山開道,畫符為馬,撒豆成兵。那時就真的到了如克拉克所說“一切足夠先進的科技都與魔法無異”的時代了。
那么到了那樣的時代,科幻的位置何在,科幻又應該怎樣去寫呢?
一個近年來非常有趣的體驗是:最熱烈積極的反饋往往是來自于那些先前對于“科幻小說”帶有刻板印象或者偏見的“非科幻”讀者,他們在偶然間讀到我的作品之后,驚嘆“原來科幻小說還可以這么寫”,并由此開始產生濃厚興趣。
在這里不得不提到的語境是,中國絕大部分讀者對于科幻的認知與審美偏好,局限于興盛于20世紀40、50年代美國本土的“黃金時代”作品,包括耳熟能詳的“三巨頭”阿西莫夫、海因萊茵、克拉克,以及一系列帶有濃厚科學主義色彩與理性主義信仰的作品。回歸到歷史現場,由于二戰影響,美國舉國科研力量投入火箭、原子能與太空探索,借助經典物理強大的解釋模型,理論研究對科技實踐產生不容置疑的引領作用,而科學強國、技術爭霸更是成為普通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一部分,這給了“黃金時代”風格科幻小說一個歷史性的發展契機。
而這與20世紀80、90年代到新世紀初的中國社會主流基調產生了奇妙的共振與回響。一個極端的后果就是,在西方的科幻“軟”“硬”之辯過去近60年之后,我們有一批所謂“原教旨主義”讀者還在用機械的二元概念來定義自己的閱讀偏好,甚至建立起一套科幻圈內部的次文類鄙視鏈。不得不說這與20世紀五十年代學習自蘇聯老大哥的文理分科教育制度所造成的人文與科學素養高度割裂相關。
遺憾的是,這樣的偏狹眼界與刻板印象不僅阻礙了中國科幻走向更廣闊的市場,也削弱了作者探索更多元化題材與風格的決心。當然,受影響最大的還是讀者本身,如何從童年/青春期的閱讀經驗中不斷自我挑戰與成長,去嘗試接受更多不同于“黃金時代”風格的作品,并學會欣賞參差多態的想象之美,這也是我在《異化引擎》這本集子里所試圖呈現的一種面貌。
當我們順從時代的浪潮,追求用算法與數據去結構化對于世界的認知與情感時,我卻不免惶恐、猶豫、時時回望,因為在文學的黑暗之心深處,潛藏著尚未被機器所理解與模仿的沉默巨獸。
在科學成為新的宗教,時空的確定性煙消云散,人類的主體性與中心位置備受質疑,后控制論深度嵌入精神與肉體,世界陷入失序格局的時代,科幻應該表現什么,應該如何表現?
我的一個不成熟的回答是,科幻,或者文學,應該回到人類渴望故事最原初的沖動,一種夢境的替代品,一種與更古老、更超越、更整體的力量產生共振的精神臍帶。
1946年,科塔薩爾發表在博爾赫斯編輯的一本雜志上的小說《被占的宅子》,源于他在門多薩的一個噩夢。科塔薩爾說,這個故事在夢中已經相對完整,他所做的只是醒來后快速把它記錄下來。“……我的短篇小說,像是由內在于我的某種事物向我發出的指令,我不對它們負責。” 科塔薩爾認為那是他的潛意識正在經歷創作一個故事的過程。當他做夢時,他在夢里寫作。
時間跳躍到1969年,“黑暗物質三部曲”作者菲利普·普爾曼走在倫敦查令十字街頭,心頭靈光一現,他隱約覺得“萬物都由相似、對應與回響相互聯系”,他深切體會到宇宙是“活躍、有意識且充滿目的”,甚至還說“這個靈感使我能夠發現一般狀態下無法感知到的事物”,“我筆下的一切都是在嘗試見證這一點的真實”。
再來到20世紀80年代末,劉慈欣在某個北京夏夜的夢境:“那天晚上,我夢見無邊無際的大雪,在暴風雪中,有什么東西——也許是太陽或星光熠熠的藍色光芒,將天空描繪成紫色和綠色之間恐怖的色彩。在昏暗的光芒之下,一群兒童穿過雪地,頭上纏著白色圍巾,步槍上裝著閃閃發光的刺刀,唱著一些無法辨認的歌聲,他們齊聲前進……”他一身冷汗地醒來,再也無法入睡,那便是《超新星紀元》的萌芽。
算法尚未抵達之處,是人類的大腦,數以千億計的神經元與恒河沙數的突觸連接,在這團兩個拳頭大小毫不起眼的灰色物質中碰撞、迸發火花,誕生出無數令人驚嘆的璀璨思想與審美形式,甚至與我們尚未知曉的巨大精神巖層相連,汲取無窮無盡的能量。
面對疾速駛來無法躲避的未來,我們,一群以各種方式講述故事、傳遞能量的說書人,一只手要牽起技術的韁繩,讓算法與機器為故事、為心靈、為美所馭使,讓我們跑得更快更遠,穿透媒介的次元壁壘;另一只手要敲起靈魂的皮鼓,讓節奏與振動把我們帶回人類原初的感動,與集體聯結的記憶,與天地萬物相通的美好,創造與每一顆心靈共振的夢境。
在未來,我們將無數次聽見歷史的回音:文學已死,文學永生。所有的宣言與論斷都將失效,因為文學已經嵌入時代,成為人類文明與個體心靈的結構與紋樣,在末夜里熠熠生輝。
愿我們共同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