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們的秘密基地
十五年前的夜晚,一個奇幻故事悄然地進入我的家庭生活,此后就未再離開。
從我的寫作軌跡來看,這個充滿童真稚氣的怪異小說,或許來得不是時候,因為早年出版時,其難以歸類和過度滑稽的擬人化,并未獲得外界青睞,但對孩子卻是相當重要的禮物。
那時大兒子才六七歲,因為異位性皮膚炎,晚上不易入眠。就寢前,我都得幫他搔背,一邊述說好聽的童話故事,讓他專注于有趣的情節而容易入眠。小他三歲的弟弟,那時也喜愛偎在旁邊,跟著聆 聽。初時,在孩子安睡的小斗室里,我選擇的題材跟其他父母相似,大抵是經典童話,后來受不了情節的老套,還改編過《小紅帽》《三只小豬》等,借此逗樂孩子。只是沒過多久,我更興發創作的樂趣,一邊捉癢時,一邊胡思亂想,編造自己發想的長篇故事。豆鼠,便是在此一暗黑無邊的時空里醞釀成形的小動物。豆鼠的探險過程也是在這一情境下,慢慢琢磨出來的情節。
但這個故事的緣起并非虛擬的想象,還是有歷史根據的。
我的靈感來自盛唐的沒落。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亂爆發,次年即位的唐肅宗調派西域邊兵,回到中原馳援,協助戰亂的平定。西域邊兵回防,唐朝在天山山麓的守軍兵力因此大大削弱。吐蕃趁勢崛起,大舉進攻河西走廊一帶,造成東西向聯系的斷絕。過了好些年,忙于內憂的朝廷才驚奇地得知,遙遠彼方,仍有此一強大兵力鎮護著。日后,唐朝的西域孤軍,更堅守了將近半個世紀之久。我因而對安西、北庭兩處都護府的存在,充滿了奇妙的美好想象。
豆鼠也非憑空杜撰的角色。一百多年前,一位英國動物學者托馬斯(O. Thomas)前往山西和陜西調查旅行,長時走在黃土高原,一路幾不見任何動物。只有一種小型嚙齒類,常以站立姿勢遠望著地平線。此一嚙齒類數量之龐大,讓動物學者感慨良深。此鼠土話“格樂兒”,乃現今仍常見之大沙鼠,喜愛在干旱地區棲息。
當年為了講豆鼠的故事,我創造了不少情節。《扁豆森林》是最原型的一部,也是最早的開頭。豈料聽了這個故事后,大兒子偏好浸淫在古早年代的大事,日后成為歷史系學生。小兒子竟也克紹箕裘,變成跟我一樣喜愛創作的書寫者。
十五年前創造的故事,如今再大刀闊斧地處理,我充滿了探訪故里和親友的愉悅。在缺乏真正家園的時代里,一個創作者回到自己昔時開拓的文字園地,一個自己和孩子共同栽作的開心農場,那是多么奇妙而美好的返鄉之旅。但我的心情不再是回顧和緬懷,而是很想嘗試在這個早產而荒廢的家園,重新再栽作一回。
惟如今更名《豆鼠回家》重新修潤時,特別加以彩色插圖,還是有我不得不然的苦衷。當年或許是早產,現在卻有剖腹生子的辛苦。
先說文字吧,我已經不容易回到當年的童心未泯。心思過度成熟,飽含太多世俗判斷,讓我不易再擁有單純的快樂。只能借由繪圖的色澤和環境情節的構圖,追索著昔時的想象,進而尋找當年創造豆鼠世界的無邪。
通過繪圖,那種心境的快樂,大抵也是這回的重返最愉快的主要收獲。剛開始面對時,其實有些恐懼。很害怕回首面對那些創作上曾經遭遇的瓶頸。但一邊作畫,我一邊逐漸進入一個過去不曾體驗的境遇。啊,那愉悅真是難以比擬。這種返鄉的快樂,差點讓我想,干脆去當繪本作家,或者努力當畫家吧!
再說書名,為何改為《豆鼠回家》?這里的“回家”,最初萌發的是一個英文單詞:homing。這個英文單詞在動物行為學里,直指某種動物擁有的本能,從遙遠的錯置環境,想要回到最初生長或棲息的地方。但它不盡然是秋去春來的遷徙,而是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行為。比如臺灣地區最常見的賽鴿,即是最鮮明的例子。這一歸巢情境,在我重新修訂稿子時,顯然比過去初寫時更為突顯,更具隱晦的意義。
透過豆鼠建構的世界,是我和孩子共有的秘密基地。在這個虛擬的時空里,我們具體地存在,連豆鼠也是真實的。在成長的過程里,很多媚俗的俗世價值,干擾了我們判斷,后來也都不重要了。唯有豆鼠家園,可能是一輩子最精彩的印記。
人生必須有一個想象的美好世界,只屬于自己和孩子。日后和孩子回憶過往的生活時,便有了一個茶余飯后的有趣話題。親子間更該有自己的家庭故事,打造一個永遠不會消逝的故鄉。房子會不見,原野會消失,唯故事存在。
重新出版的過程里,我也跟小兒子商量,請他以小時聽我敘述豆鼠的感受,分享自己的成長經驗。從小就邂逅豆鼠,如今有時還在懷念豆鼠的年輕人,相信更能見證這個家園的起落。更能旁觀,或者是另一種主觀,添加被我遺忘的,完成這一綺麗的豆鼠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