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誰是誰的獨家記憶
那一晚,也是圓月。
學校里那么靜,唯朵匆忙地走著,快步到幾乎像是小跑,因為遠處校警室的燈也暗了。門口沒有任何轎車在等候,司機離職了。
就在唯朵轉向樓梯口的時候,突然,一條手帕蒙住她的嘴,一個麻袋當頭罩下,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的腿一軟,整個世界,黑漆漆一片。
二十五歲的喬唯朵,猛地從床上直挺挺地坐起,背脊上都是冷汗。
“剛才是你在尖叫?”隨著一陣哈欠,一個頂著雞窩頭、揉著睡眼的女人探進頭來。那是她的室友常歡,也是她的高中同學。
唯朵緩了緩神,外面的天色已漸亮,她看了一眼鬧鐘——早上六點。
那件事情以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她怕黑,怕到見不得一點陰暗。
“對不起,吵醒你了。”唯朵出聲道歉。起床后,梳洗完畢,她打開床頭柜的抽屜,取出一條白色黑圓點的絲巾,動作熟稔地搭在脖頸處。她的抽屜里,有很多圍巾,一年四季變化不同的款式,薄的、厚的、批肩的、三角款的、絲綢樣的,她總是能將最簡單的飾品搭配出別樣的風情。其實,她只是為了遮住那道疤。
早上七點五十分,唯朵和常歡準時出門。隔壁的防盜門也傳來關閉的聲音,一個面容斯文的男人鎖上門后,向她們兩人走來。
“早。”他與她們打著招呼,溫潤柔和的男中音,如溫玉流泉一般,讓人舒服。
“思源,朵朵替我們做了早餐。”常歡見到他,心情愉悅,“她留了最大份的給你!”
電梯來了,思源看了一眼被塞在手中尚暖的三明治,皺皺眉頭,擔憂地問:“又失眠了?”
唯朵搖頭:“沒,做噩夢而已。“
常歡見他手里提著重重一大袋書,忙問:“你這次又考什么?真佩服你,三天兩頭參加考試。
“統計證。”
“又不做統計工作,干嗎考統計證?!”
“將來可能會有用。”
“你這公務員當得真辛苦!”常歡暗喻他自找苦吃。
“年輕辛苦點,老了才能清閑點。”他脾氣極好。
“你考再多的證書過來,還是不能讓陸法官大人展顏一笑,干嗎白費力氣?”常歡說話一向直來直去,“還不如專一今年的司法考試,一舉勝利通過!”
思源年年參加司法考試,但是屢考屢敗,這么多年,各種證書拿了一柜子,但是,最重要的那張,卻一直空缺。
思源的笑容黯淡了些,三個人步出電梯。只是今天他們三個人的方向有點不一致。
“我買車了!”常歡拿出新買的飛度車鑰匙,在他面前晃了晃,“以后我們不用麻煩你了!”
思源微怔,他看了看唯朵,有點失落。
“你們倆別搞得好像我在拆散你們一樣!”常歡嚷嚷。
“胡說什么呢?!”思源和唯朵異口同聲呵斥。
常歡不說話了,只是一臉的玩味。這兩個人,怎么看,怎么曖昧。
“以后別亂說話。”兩個人私下時,唯朵警告她。
“我亂說什么了?”常歡不服,“我租下這房子住進來的時候,房東陸思源只有一個條件,和你喬唯朵和平相處!”
“他要找公務員做妻子。”喬唯朵語氣平平,“而我,只找開奔馳的男人,而不是奔騰!”她的這個目標,從來沒有變過。
“其實,你家里的那些債……”有時候常歡真想勸她不要顧慮太多。
唯朵淡笑一下,沒有回答。
“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把你床底下你這么多年偷偷考來的那箱子證書搬給思源看,特別是里面最重要的一張。”
“你應該知道,那些只是紙,沒有任何意義。”
“思源真的是那個磨平了你棱角的人,只是——不知道將來是否會有個人,讓你把所有被磨平了的棱角重新尖銳地一角一角地刺出來呢?”常歡開玩笑道。常歡和唯朵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只是,常歡是公司的銷售小主管,在財富中心大廈的第二十幾層工作,而唯朵——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這個品牌真的一向沒有打折。”她挺直腰桿,微笑著重復這句話。
從進店到現在,這個男客人就一直跟她還價,無論她怎么解釋,對方一直不聽。
“哪有做生意不讓客人還價的?!”客人朝她兇吼。而她的回應,依然是微笑。
“這件衣服拿給我試一下!”另一個客人指指她。她踮高腳,把客人指定那套西服取下。
“替我穿上。”客人攤開手臂,一副大爺的派頭。
唯朵的呼吸停了幾秒,那件事情以后,她一直很懼怕靠近男人。但偏偏她的工作不允許她顧忌太多。按照要求,她動作熟稔到沒有任何肢體接觸,就幫客人利落地套上了西服。
忙到下午近兩點,她才能躲在休息室里,一手撫著微微酸痛的小腿,一手持筷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早已經冷掉的中餐。
很累,幾年前的自己應該根本想象不出來,將來自己得過這種日子吧。有時候,真的累到想哭,但是,她不許自己懦弱。
“嘟嘟。”有短信進來的聲音。她從口袋里取出自己那只花了不到三百元錢買來的諾基亞手機。
“今天有沒有告訴自己,顧客就是上帝?”不用看名字,她也知道發(fā)信人是誰。
“有。”她唇角露出淺淺笑容。
“因為他們是上帝,所以,要偶爾原諒他們的騰云駕霧而來!”
因為他的鼓勵,唯朵打起精神,一口一口咽下冷飯,心頭卻涌著溫暖。她推開休息室的門,再次微笑著迎向客人。
很難相信,她是以前那個連著數月業(yè)績都是零的女孩。
一片讓人絕望的漆黑。她被蒙著雙眼,整個人被一雙鐵掌凌空舉起,耳邊只有男子粗壯的喘息聲,以及噴在她鼻唇間的酒氣,她拼命地掙扎,但手腳卻癱軟無力,她想奮力呼救,嗓子卻像吞了數斤的沙石般,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小小的倉庫,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霉味,以及很強烈的男人氣息。那種帶著淡淡煙草的氣息,有點熟,順著那股霉味,嗆入了她的鼻。
少年急喘著粗氣,每一寸的肌膚都在發(fā)燙,水泥地上,金屬落地的清脆聲音,那是他扯落的牛仔褲皮帶。
她那么拼命,但是任何反抗,都顯得那么無力。痛楚來臨時,恍恍惚惚,她有一種錯覺,自己像是死掉了一般。
為什么要遭遇這樣非人的侮辱?她的軀殼在顫抖,整個人被顛晃得神志不清,眼淚無聲地流淌著。她其實很少哭。哭泣是軟弱的表現,從小到大,她都鄙視身邊把眼淚當成武器的女孩子們。
少年重重松了一口氣,松開她,翻開身的時候,他灼熱的體溫終于降了幾分。
散發(fā)著霉味的倉庫里,彼此的臉,依然如此模糊。
“老大,你快開門,我們來救你了!”倉庫的木門被拍得砰砰響,寂靜的夜,那叫喊聲突兀到如此心驚肉跳。
他一驚,伸手猛地扯掉蒙著她半張臉的眼罩,借著那透入小窗的月色,他們看清了彼此的臉。
那激烈到萬馬奔騰的音符,那仿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般的剛烈,從她指間彈瀉而出。她的指間一頓,音符像夜風涼涼、凄凄冷冷的街上孤獨而無聲的哭泣。
喬唯朵一驚。她從自己的世界驚醒,像是猛然才發(fā)現今朝是何夕,她的指間急速一彎,那音符變得異常柔軟,像是情人的竊竊私語,貼切著周遭靜雅的環(huán)境。她其實不適合彈這種軟趴趴的曲子,她的家庭音樂老師曾經批評,說她無論如何彈奏,都從音樂里聽不出來任何柔軟的感覺。
這份很好賺的兼職,老板之所以聘請她,看中的不是她的琴技,而是她的長相。她就像天生的高檔品,雖然貧窮,依然像一株開錯了地點的百合花,高潔的氣質無法遮蓋。
“喬唯朵,眼光別這么高,要求別這么多!”清楚她經濟狀況的老板勸道。
“我對男人只有兩個要求,第一,有錢,第二,未婚。”前者是需要,后者是堅持,可惜老板總是把這話當成狗屁。
“王老板條件這么好,你也不肯,真是不識相!”
老板在那兒吹胡子瞪眼,她的回應,只是平靜地繼續(xù)彈奏。
她背對著的方向,有一個高大身影步上臺階,一步一步從一樓拾階而上,走向她的位置。
“邢老大,您可來了!”老板丟下她,熱情地迎上去,“我們俱樂部有救了!”
那高大的身影停頓了,他的反應有點冷、有點淡。畢竟,這些人剛求他的時候,都是這副熱切的樣子,沒過多久就避他如瘟疫。
“邢老大,溫城這個圈子里您可是資金最充裕、勢力最大、人面最廣!我們到里面詳談……”
唯朵專注于指尖彈奏的曲子,抬眸間無意中窺見老板連連回首,用很熱心的笑容引領著男人走向最里面的隱蔽包房。
而那男人,始終背對著她,他的背影高大,目測有一百九十公分,這是她唯一的印象。
晚上十點,唯朵合上鋼琴蓋,即使幾乎沒有什么觀眾,她還是優(yōu)雅地鞠躬謝幕。她的人生哲學里有一條就是:不必太在意別人的目光。
【喬小姐,小弄病了。】
看到這條短信,她心一驚。
【李老師說打你的手機,你一直關機,我告訴她,你在上班。】有四條是思源發(fā)的。
【你別慌,我已經在去李老師家的路上。】
【我已經在李老師家,小弄有點發(fā)燒,不嚴重,只是病了后有點小別扭。】
【開機后,記得電我。】
她提起包就匆匆奔了出去,包廂那頭,老板正和高大威武的男子說著什么。
男子淡淡與之握握手,然后轉身——砰的一聲,她重重撞進他的懷里。老舊的諾基亞手機摔在了地上。
“我誰也不見,除非是姐姐!”房內,床中央鼓起一個小山丘,里面?zhèn)鱽韾瀽灥目棺h聲。
思源拍拍李老師的肩膀,示意交給他,然后站到床邊,故意嘆了口氣:“真的連我也不見?”
小山丘晃了一下,可還是沒有顯山露水。
“虧我撇下重要客人,匆匆來見你呢!”思源故作提腿,“既然你不想見我,那算我多事,我走了,繼續(xù)去吃晚飯了!”
雖然語氣輕松,但他明白,又搞砸了相親宴,家人不會放過他。
剛開始,他的長相和談吐都讓那位女檢察官很滿意,只是這種滿意并沒有維持很久——
先是唯風打電話來和他抱怨工作的事情,想請他走后門,安排個體面的工作。他勸對方參加公務員考試,花了十幾分鐘。唯風是什么料,他很清楚,只是,他實在看不習慣對方這么大人了還靠姐姐救濟。其實,他更看不慣的是那家人對唯朵的態(tài)度。
再接著,是李老師來電話,他心急起身對女方道別。
“沒這個誠意就不要來相親!”女檢察官拂袖而去。
“陸叔叔,不許走!”被窩掀開,一個小女孩死死扒住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