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闊地帶的開闊寫作
——唐嘉璐小說集《天鵝湖》代序
邱華棟
唐嘉璐對于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在這次“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的評審過程中,她的這本《天鵝湖》跳脫出來,帶給了我很大的驚喜。等到投票結果最后出來,她入選了這套久負盛名的、給青年作家以很大推動力的叢書,我也感到很高興。因為今年的競爭十分激烈,能夠入選,十分不易。按照慣例,要評委們選擇給入選作家寫序言,我重點看的都是小說集,那我只好當仁不讓,來給唐嘉璐寫這篇序言了。
先說說對她的這本小說集的觀感。我是當了很多年的文學編輯的人,對一個作家有才華沒才華,一看稿子就多少能感覺出來。記得原先在雜志社,討論新一期的稿子,討論一些作家的近作,我們會用北京話說:“這一期有嘛沒嘛?這個作家有嘛沒嘛?”當班的編輯說:“哎喲,當然有嘛啦。”于是頓時就心寬一點了。這個“嘛”字的發音是二聲,向上走。“嘛”,就是絕活,就是特色,就是和別人不一樣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所以,一個作家“有嘛”還是“沒嘛”,這一點很重要。這是第一判斷,是我當編輯看稿子時的第一感覺。當初我拿到《天鵝湖》的打印件,也不熟悉作者,就一篇篇看下來,漸漸就欣喜起來。總的觀感就是,29歲的唐嘉璐這個寫作者“有嘛”,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她能夠在寫作這條十分艱難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在《天鵝湖》這部小說集里收錄的九篇小說,題材上呈現出一種十分開闊的面貌,這使她的小說寫作呈現了多種可能性,而且,她對不同題材的把握和呈現都很嫻熟,顯示了很強的敘述掌控能力,這使她具有了未來走向更為開闊的地帶、寫出更加寬廣的小說的可能性。
從題材上來說,這本小說集既有邊疆民族題材的作品,也有古代歷史題材的作品,還有當下現實生活的觀照和挖掘,更有帶有幻想性的寫作。因此,她呈現出多個面向,這一點對于一個青年作家來說十分重要。我也能想見,唐嘉璐就是在這樣的多種題材、多個敘述方式的摸索中,努力尋找著自己的寫作方向,努力呈現著寫作的可能性,同時,這種多種題材的嘗試,也讓她對寫作保有了濃厚興趣和巨大的熱情,最終,使《天鵝湖》這本小說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小小的萬花筒,我們隨便讀哪一篇,都能帶來不同的審美感受,獲得不一樣的閱讀經驗。
比如,她的《天鵝湖》的開頭一段,對很多讀者來說,就會具有異域文化的陌生化效果:
格羅夫高舉著榔頭,一下又一下擊向地面。夕陽在他粗獷的臉上鍍了一層血光,拉長的影子如寒風呼嘯過的幽暗森林,張牙舞爪。
艾沙站在兩扇高聳的紅色鐵門中央,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嘴唇顫抖著,就像兩羽易碎的蜻蜓翅膀。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榔頭與地面之間已經血肉模糊的一團毛球,身體隨著沉悶黏稠的響聲一點點滑落。直到一只滾燙的大手鉗住她的胳膊,將她拽進存放柴火的
小庫房。
這樣具有強烈畫面感,帶有聲音、顏色、時間、空間和人物共同作用的小說開頭,非常有力度,準確而生動,會使我們情不自禁看下去。一篇小說的開頭,往往就是邀約,就是提示,就是一扇窗戶,這樣的開頭,一下子就能抓住我們好奇的心,讓我們讀下去。至于這篇小說寫了什么,格羅夫拿著榔頭砸的是什么,讀者還是自己讀下去獲得答案吧。我在這里再引一下她這篇小說的最后一句:
艾沙回頭,最后望了一眼巴拉頓湖寂靜的湖面,夜空就像漆黑的眼睛與她對望。一只黑鳥從星空滑過,一身斑斕的星光,啼鳴悠長。
這樣的結尾,是不是聲音、動作、畫面和心理活動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帶給了我們新鮮而異樣的感受呢?
我們再來看她的《半月灣》的開頭:
伊本·阿卜杜勒·納賽爾,花白的胡子盤成了一只羊角辮,身穿米白色波浪花紋的大褂,坐在一張中世紀風格的沙發上曬太陽。以他的年紀來說,能多曬一天太陽就是奇跡,再多看一眼季節的變換,噢天啊,這簡直就是真主安拉的賞賜!
因為九十二歲,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年紀。
《半月灣》是一篇異域題材的小說,這樣的開頭,讓我想到了《一千零一夜》的敘述風格,小說帶有現實故事情節之下的寓言性,對人生的廣闊理解和智慧性的表達,是這篇小說的著力點,不由得使我想到,在唐嘉璐所生活的新疆北疆,那是一片十分開闊的地帶,南來北往、東來西行的歷史文化與現實經驗交融在一起,都會成為她的寫作資源。
這部小說集中占有最大篇幅的,是唐嘉璐的一些現實題材的作品,比如像《向陽之花》,寫的是一個人的成長。敘述者是一位男警察,與唐嘉璐的職業相同,但性別相反,所以,這篇小說在表現男警察的心理活動和性格特征上,能看到唐嘉璐把握人物塑造和心理深度的能力。其他的幾個短篇小說,《紅玫瑰》《教書先生》《審判》也都從不同的側面,書寫了當下現實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呈現出人性的光譜。
唐嘉璐的這本小說集,還收錄了幾篇帶有幻想性和擬人化書寫動物的作品,這也讓我感到驚奇。比如,《人魚之歌》就是寫了一只人魚的故事,這只人魚是一條不太合群的幼年人魚,小說的敘述者就是這條人魚。《給狼一個吻》,書寫了狼族的故事,對狼族的人格化塑造,可能是作者對類型化的流行性文學樣態的改造。這也能看出,作為一個九〇后作家,她處于一種什么樣的全球化流行文化的影響中。《捕魚記》以杰克講故事的方式,讓我們看到了類似極北地區的捕魚生活景象,帶給我們原初的神話原型故事的魅力。
所以,從作品題材的廣闊度,想象力的飛騰和彌散,敘述的把握能力,語言的精確和力度,心理感受的深度表達等幾方面來看,唐嘉璐都是一位站在開闊地帶的作家。正因為她的站位在開闊之處,她也必將走向更為開闊的寫作空間,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讓我們矚目于她的前行。
2022年10月18日星期二
1
格羅夫高舉著榔頭,一下又一下擊向地面。夕陽在他粗獷的臉上鍍了一層血光,拉長的影子如寒風呼嘯過的幽暗森林,張牙舞爪。
艾沙站在兩扇高聳的紅色鐵門中央,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嘴唇顫抖著,就像兩羽易碎的蜻蜓翅膀。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榔頭與地面之間已經血肉模糊的一團毛球,身體隨著沉悶黏稠的響聲一點點滑落。直到一只滾燙的大手鉗住她的胳膊,將她拽進存放柴火的小庫房。
黑暗一瞬間淹沒血光,艾沙的瞳孔一下放大,后知后覺地恢復已經中斷了十幾秒的呼吸。空氣里是雨季的霉味和老婦身上發酸的氣息。
“真要命,那不是你該看的!”
老婦挽起袖管,將一只裝滿花菜的竹筐塞進她懷里,豐滿矮胖的身軀一側,在狹窄的庫房里讓出一條路,指著通往房頂的木梯,“去吧!去把這些都曬上,冬天就指望這些花菜干來調劑油漉漉的腸胃了!”
艾沙瘦小的身體幾乎掩埋在竹筐之下,她沒有說話,麻木地走上樓梯,眼里滿是過度驚嚇后的茫然,還有空洞的黑色。
格羅夫,那個嗜血的獵人,殺了一只貓。
那只大黃貓前天還蹭著艾沙的小腿,喵喵叫著討吃的,玻璃珠一樣的圓眼睛靈活閃動,纖長的胡須碰到艾沙的腳脖子,癢癢的。艾沙偷偷倒了一小碟牛奶給它,看著它粉色的小舌頭一卷一卷,卷走了所有牛奶,一滴不剩。
這一幕被格羅夫看到了。他是艾沙的繼父,體型強壯得像個巨人。他站在院子的老榆樹后面,面無表情地看著艾沙。不,不是面無表情,艾沙回頭撞到他的時候,看見他堆著橫紋的寬大腦門上,擠出了比平時更深的溝壑。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樣的表情便是一個獵人的殺念。
格羅夫在大黃貓第二次出現的時候,用手中正在砸煤塊的榔頭砸扁了它的腦袋,然后憤怒地,一下接一下,把它砸成了
肉醬。
艾沙感覺腳下的樓梯在搖晃,懷里的竹筐越來越重,手腕像斷了一般無力地垂落,竹筐砸在樓梯上,花菜滾了一地,老婦尖叫著跳了起來。
“你在做什么?!”那只大手再次揪住艾沙,把她從樓梯上拖下來,又強迫著按下去,“撿起來!撿完了就給我站在太陽底下,曬曬你那長霉的腦袋!”
老婦手上粗制的戒指卡住了艾沙的頭發,大手離開的瞬間,艾沙頭皮一陣刺痛,哇哇大叫起來。
嘈雜的聲音終于引來了艾沙的母親,阿黛爾焦急地提著裙擺跑過來,臉色和艾沙一樣慘白,卻因為劇烈運動泛起一層紅暈,那淡淡的紅色把她變得更加憨厚,眼里閃爍著懇求的光,“請放開我女兒,媽媽,她還太小,不懂事……”
老婦原本被艾沙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不輕,現在又看見她這個只有張漂亮臉蛋、什么活都不會干的兒媳婦,驀然躥起一股怒火,“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們兩個窩囊廢,到底為什么搬進我們家?”
阿黛爾將女兒緊緊摟在懷里,一言不發。她那張略顯豐腴的圓臉上幾乎不見皺紋,碧色的眼睛和淺金色的頭發,無一不是法國美女的特征,此刻低眉順目的樣子,更像是一只受到欺凌的小羊羔,瑟瑟發抖。
格羅夫掀開庫房的門簾,高大的身軀就像死神遮住了陽光,他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母女倆,又將目光轉向老婦。“你們在說什么?”嗓音冰冷又厚重,聽得人心頭一沉。
老婦呸了一聲,兀自彎腰拾起地上的花菜,一邊小聲嘀咕著:“十四歲了還不懂事,根本就是個弱智!這么明顯的事實她老娘還不承認,也對,這世上有什么能比生了一個弱智女兒更加丟人的事?”
格羅夫側過身,目光冷漠,“你們先出去。”
阿黛爾誰也不敢看,牽著艾沙跑了出去。艾沙回過頭,看見格羅夫的手已經洗干凈了,粗大的骨節上布滿裂紋。那只榔頭不見了,大黃貓死去的地方堆著沙子,沒有半點腥臭。
格羅夫又低聲說了句什么,聲音很沉,在外面難以聽清,老婦卻高聲道:“你到底喜歡她什么?外面到處都是腰細屁股大的匈牙利女人,你為什么偏要帶回來一只法國小綿羊?到底是你腦袋進水了,還是那女人用了什么巫術,吃了你的腦子?”
阿黛爾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拉著艾沙拼命往家跑,直到跑進磚瓦堆砌的小平房。關上厚實的木門,阿黛爾就像得到解脫一般,捧住艾沙的臉,親了一口。
艾沙還在想那只大黃貓,眼里的驚恐和悲傷漸漸變成絕望。她問:“你為什么要嫁給他?”
女兒說話了,阿黛爾本該高興,可她只能蹲下身,撫摸著艾沙的臉。她的裙擺鋪在地上,一向熱愛浪漫的法國女人此刻穿著粗線縫制的灰色布裙,就像衰敗的花圃里最后一枝走向凋零
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