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泱泱——致志鵬
(代 序)
余光中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盤古所開,女媧所采。日月所共,星辰所出。高者更無出其上,久者更無居其先。宗教,神話,莫不始其間,風雨雷電,無非神明心情。盟誓所依,禱祝所仰。兇兆所讬,吉兆所顯,黃歷之二十四節氣,激勵人生之氣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秦嶺魏巍之所倚,漢水泱泱之所映。恒古如此,天道中庸,人道之常,不違天道。
不廢江河萬古流(后記)
漢江在流經陜西漢中洋縣時,沖破秦嶺巴山的夾擊,形成波濤洶涌的百里黃金峽。如果把三千里漢江稱為母親河,那么,黃金峽無疑是風華正茂、青春四射的少女。起初,漢江像一位頑皮的幼童,從寧強嶓冢山彈跳飛躍,踉踉蹌蹌,連滾帶爬沖出山地,終于匯聚褒河之水,在歡聲笑語中進入漢中盆地,成長為一個天真爛漫的美麗女子。她睜著明亮的雙眼睛注視著天漢大地,在短暫凝視這片土地上曾經輝煌苦難的歷史,傾聽無數次金戈鐵馬所引發的戰鼓雷鳴,領略了平坦富饒、又水患不斷的土地后,帶著野性,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沖入大山,在高山峽谷中體驗青春激蕩,迎接未知的愛情和生命的艱辛。因而,黃金峽無疑是三千里漢江最為激動人心的篇章。我有幸出生和成長于此,黃金峽與我有生命的淵源。
兒時漢江留給我的印象,更多的是苦難和貧窮,使我羨慕的則是拉船的纖夫。我和同伴們隔三差五的會在江邊遇到航船通過的情境,在早晨的朝陽中或太陽落山的夕照中,浪花中逆行的船和岸上行走的纖夫,在秦巴大山的峽谷中,構成一幅動感十足的畫卷。更多的時候,我的眼光并不注視水中的船,因為船在水中的行走并不好看,上水船走得很緩慢,老遠看到江中泛起的浪花,如同展開的白布帶,在船頭和船體兩邊擺動,并不如漢江發大水時狂風巨浪驚心動魄,而走在懸崖峭壁上的纖夫,幾十人排成一行,在高低不平的山崖上攀爬,雖然個頭高低不同,身材胖瘦不一,但他們共同的姿勢則是彎腰弓背,如同放大了的壁虎在山崖上運動,一聲又一聲連綿不斷的號子聲,更增加了畫面的生動。
我之所以迷戀纖夫拉船的畫面,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三叔在洋縣航運隊做纖夫,我曾在黃金峽入口不遠的沙壩上,親眼目睹了我三叔拉船的場景,他和工友們弓著腰,正在將船拉過一條險灘,我向他招招手喊了一聲,他只是仰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又埋下頭用力向前。三叔三個月或半年時間,會回一趟家,帶來城里的水果糖,有時偶爾還有牛奶糖。三叔說這糖來自大城市漢口或者上海,所以統統叫洋糖?刹灰】戳水斈甑乃且嗷蚺D烫,那是轟動小小山村的一件大事,人們會不斷傳頌,誰家在外工作的誰,回家拿回一包水果糖亦或牛奶糖,味道是神仙享用的人參果才有的。人們談論如何把水果或者牛奶做成糖的過程,認為那是一項偉大的發明。那個年代,沒有保鮮技術,紅薯只能裝入地窖過冬,而無論是蘋果、杏子、桔子、枇杷等無法保鮮的水果,大多數時候只能現摘現吃,保存也不過幾天時間。即使柿子做成柿餅、葡萄做成葡萄干,可以貯存一段時間,但哪有水果糖奇妙的味道。水果糖不但保持了水果的原味,比原來的水果更甜蜜,牛奶更不用說,本來就是一種水質(山里人不說液體),如何將他熬干?又如何加入了糖?使它比鮮奶更香醇?在農人的眼中,這種城里的洋貨,是山里人永遠難以理解的。不理解的洋貨一定是稀缺的寶貝。享用這種稀缺寶貝,一定是在外工作的人!整天面朝土地背朝天的農民,一個全勞力一天才掙九分錢,幾毛錢一斤的水果糖,對他們而言,是一個與自己無緣的天邊的事。
三叔帶來的水果糖,無疑增加了我的自豪感。那時的航運隊是名副其實的國有單位,無論拉什么船,船上裝的什么貨,把貨物送到哪兒,都與拉船者無關,纖夫每月可領到固定工資。那時纖夫一個月的工資,雖然只有三四十塊錢,可比岸上工作單位的人拿得多,何況纖夫出船還有伙食補助。工廠里的學徒工,一個月十八塊錢,正式工人也就三十多塊。綜合算下來,纖夫的工資就高出許多。所以,我的自豪不僅來自洋糖,更重要的是來自我有一個當纖夫吃國家飯的三叔。
由于對纖夫的向往,在我十幾歲時,終于有了一次當纖夫的經歷,我跟隨父親和生產隊的大人們,一起將在漢江邊黃家營真符村割的柴草,裝船運回我的家鄉——黃金峽小峽入口處的尖角村。幾十里逆水行舟,我在岸上當了兩天纖夫,實際上在大人們的照顧下,我只是覺得好玩,用不用力并不影響船的前進速度,加之秋后的漢江水流平緩,又在小峽段行走,根本就沒有體會到纖夫生活的艱苦。
長大后才知道,纖夫是世間第一艱苦的體力勞動,而漢江航運的主力則是纖夫,如果沒有無數纖夫的生死之旅,根本就不存在航運的發生與發展。久遠年代以來,黃金峽兩岸的大山上,長年住著一些靠賣力氣吃飯的壯實農人,有船經過黃金峽時,他們就會應招成為臨時纖夫,將船拉出峽口,領了工錢再返回到山上,等待下一次招聘。走過黃金峽的纖夫們,不但要承受在懸崖峭壁上攀登的危險,還要時刻遭遇險灘巨浪的威脅,如有閃失很可能死亡會接踵而來。即使航船進入平緩的河流,拉纖仍然是一件很傷身體的力氣活。他們常常因為水流原因引起路程變化的緣故,無法準點按時吃飯,許多時候,只能在航船容易停泊的地點,在岸上吃幾口干糧充饑,即使停船做飯,吃完飯就得立即趕路。無規律的生活方式,極大的傷害了他們的胃,加之崎嶇的道路和泥水,以及過度的用力,同樣傷害了他們的身體。年紀稍大一些后,他們十有八九不但患有嚴重的胃病,而且百分之百會患腰痛和腳腿病,有些纖夫的腰很早就彎了。漢江航運衰落后,三叔改行在陸路運輸做裝卸工,他在父輩四個兄弟中最早去世,嚴重的胃病發作時,他會用一根棍子或扁擔,頂住胸口以緩解病痛。最后在胃癌的折磨中痛苦地離開了人世,我從部隊回去參加他的葬禮,他最小的女兒給我講了三叔離世前被胃痛折磨的的慘狀,他的容貌在離世前的痛苦中徹底變形,當我看到他遺容的一瞬間,不由得淚如雨下。
因此,我在《漢江絕唱》中,用不少的文字描寫纖夫拉纖的場景,即是向我的父輩致敬,同時也是替航運中無數的纖夫不屈的靈魂發聲:人類生活方式和文明的遞進,固然有英雄豪杰的激揚文字,但更有無數普通生命的前赴后繼。那些留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的人物,值得后代子孫敬仰,而更多的凡夫小卒不置可否的生命消耗,則奠定了時代前行之路的基石。記住平凡,就留住了社會的良知與常識。
《漢江絕唱》寫作過程中,三千里漢江第一大峽谷——黃金峽,是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景,盡管少年時期我曾在黃金峽拉過纖,還經常去黃金峽兩岸的山上砍柴,但只是對尖角村鎮江寺至還珠廟小峽段有所認識,對整個黃金峽并沒有完整的印象。實際上黃金峽小峽和大峽兩岸的山勢,并沒有多少差別,一樣的陡峭,一樣的密林,只是因為大峽段河床更加逼仄,水流更加湍急,險灘更加密集,于是說起黃金峽,人們一般指大峽,古人詠漢江的詩中,或者人們平時說黃金峽,更多的時候也是指大峽。所謂九十余里黃金峽,是古人形成的一種印象,因為說的人多了,又寫在許多詩文里,就成了一種共識。從龍亭鎮尖角村(也稱鎮江村)鎮江寺小峽入口處,至渭門關溝口大峽出口處,整個黃金峽陸路距離71.8公里,因為它繞到了新鋪街,除去拐彎的距離,黃金峽全程應該超過了五十公里,所以,我在《漢江絕唱》中,說成百里黃金峽,取一個大約數。兩年多前《唱河渡》完稿,我產生了全面了解黃金峽的想法,這也是幾十年來的一直愿望。于是,在故鄉洋縣作家協會主席、詩人李雪如女士的組織下,我分別在黃建中、李雪如、雍建軍、郭秋梅、高原勝、周志峰、申萬華、任俊峰、蘇潔、張瑋、司紅等朋友陪同下,分別乘車、坐船、步行,多次分段走完了黃金峽全程。
黃金峽之行的最大收獲,就是結識了渭門村土生土長的楚勇先生,他是地道的農民,在漢江航運紅火的年代,他曾是黃金峽一流的太公,他駕駛航船無數次穿越黃金峽,百里黃金峽的每一個渡口,每一條險灘,他都如數家珍,能說出它的歷史傳說,道出無盡的故事。航運衰落后,他走進了莊稼地里,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他又搞起了山貨貿易,一度做得很大,成了周邊十里八鄉的能人。他的非凡之處還在于,憑借一個普通農民的努力,把一對兒女供到大學畢業,還考上了研究生,這在秦巴大山的深處,創造了一段佳話。他對文學有著深厚的感情,他的散文和詩歌,為山河大地而歌唱,可以肯定的說,他的文字和詩句,本來就寫在山河大地上。他給我講了許多黃金峽的故事,使我找到了長久以來尋找的山河魂魄,這是促成我決定創作長篇小說《漢江絕唱》的最初起因。
著名學者、詩人余世存先生,讀了我的長篇小說《唱河渡》后對我說:“你應該寫一部漢江傳。”余世存先生的故鄉在隨州,那里屬于長江流域,漢水從武當山下流過。他曾寫過一篇《關于漢水武當的太極猜想》的文章,他對漢江有很深的了解與研究,其文字極具想象和啟發,他的提議和文字啟發,是我下決心創作《漢江絕唱》的重要因素。
在穿越黃金峽的過程中,多次深入重要河段走訪,包括采訪老船工,聽他們唱當年的船工號子和山歌,感受他們對漢江的熾熱情感,和對已經流逝歲月的深切懷念之情。這些現場親臨的感受,強化了小說中關于地理環境細節描寫的想象,構成了這部小說的重要藝術特色。
作品中涉及到的一些重要的漢中歷史和民俗,與好友文史專家、作家黃建中先生的幫助密不可分。他矯正和提供了許多重要的歷史細節,使這部作品可以面對歷史的逼問。而對于作品中涉及的大量貿易細節,則請教了翻譯家、金融學者于杰先生,他提供了民國期間,特別是抗日戰爭期間,中國境內貿易交換的貨幣史實,使我受益匪淺。小說中關于南水北調和黃金峽引漢濟渭工程,引發黃金峽文化旅游開發的有關情節,則受益于陜西省政府決策委的專家胡煜先生的提供,在以他為主的多位有心人的不斷努力下,黃金峽的旅游資源保護和開發已列入省級規劃。這些情節豐富了作品的內容。
2014年9月,我去臺灣參加長篇小說《世事天機》繁體版首發式和研討會,在臺灣著名詩人古月老師的陪同下,拜訪了詩壇巨擘余光中先生,他不但給我的《世事天機》寫了一篇獨到深刻的評論文字,而且答應了我的邀請,撰寫了一篇有關秦嶺、漢江氣韻雄渾磅礴淋漓的文字,《漢江絕唱》完稿后,我翻出余老的文章一看,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數,余老精湛的文字,與我想要表達的主旨不謀而合,于是將余老這篇難得的文字作了代序。令人痛惜的是,余老已經于2017年12月駕鶴西去了。在此表達我對余老深切的懷念之情!
《漢江絕唱》的創作,同樣離不開段紀剛、王軍、張潔冰等朋友的幫助。著名作家、評論家興安先生,聽了我要寫《漢江絕唱》的構思后說:“這很可能是一部凝聚了你一生文學生涯的重要作品。”他的這句話使我為之一振,使我在下筆前采取了更為慎重的態度。正是這些眾緣和合的因素,促使這部寄托了筆者無限深情的文字,如愿呈現在了廣大讀者面前。
在《漢江絕唱》出版之際,對為這部書稿創作給予幫助的所有朋友,表達我誠摯的謝意!
需要說明的是,《漢江絕唱》中涉及的地名,除重要情節發生地衛門,避開了實際存在的“渭門”外,其它地名基本采取實名,這樣可以更為真實地描寫黃金峽本來的地理風貌、人文歷史,然而這樣做的風險是,很難排除讀者對一些情節和人物對號入座的可能,所以我強調:《漢江絕唱》和《唱河渡》一樣,展現的是一條文學的漢江,不是對歷史資料和當下現實的整理與記錄,而是對民族精神的歷史追索與回放,作者所追求的藝術真實,希望與漢江洶涌澎拜的內在魂魄一致。
楊志鵬
2022年7月27日于西安
9月8日修改定稿于青島
第一章 千里回家
三天后回到老家衛門,褚瑞生才確信自己死了,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是在武漢中心醫院去世的。此刻,拉他遺體的車輛,停在衛門對岸楊家灣碼頭。早早等在渡口的晚輩們,將他從車上抬下來裝到渡船上,他隨孫子褚向陽過了渡口就到家了。對岸的衛門村頭已經聚滿了人,不算太長的街道,幾乎被男女老少擠實了,大家都是來迎接他的。無論按輩分還是年齡,他都是衛門村當仁不讓的老者和尊者,上千人的村莊,不少人是他的晚輩,都會為他披麻戴孝。
站在衛門渡口的村委會主任楊銘心,看著隨渡船到北岸的幾個小伙子,將老人家的遺體從車上抬下來往渡船上抬,他估摸著渡船過來的時間,就在這時,從村東頭突然跑過來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對楊銘心說:“主任快去看看,木瓜和測量房地基的工作人員動手了,還摔壞了一臺測量儀!
楊銘心一愣了,立刻明白過來,他顧不了什么,轉身大步向街東頭木瓜家趕去,跟隨楊銘心的幾個村委委員,也快步緊跟其后。本來站在街上迎接褚瑞生的人們,看到這一幕,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一下子轉身涌向木瓜家的方向,好奇心驅使大家先去看熱鬧。
事情完全出乎楊銘心的意料,因為這幾天政府委托測量單位,在衛門對所有村民逐家逐戶測量房屋建筑面積,無論下一步黃金峽景區開發中,對村民房舍采取全部搬遷還是就地改造的方案,都得有確切的數字作為決策依據,所以,這是一項基礎工作,還沒有涉及到村民的具體利益,因此,村委會估計不會有什么阻力,可想不到居然測量剛開始就出了問題,而且還動了手。所以,楊銘心得趕緊滅火,不然不要說給上面解釋,就是等一會見了褚向陽,也沒有辦法交代。
當楊銘心快步趕到木瓜家,幾名負責測量的工作人員站在那里,其中的負責人對木瓜說:“我們只是負責測量村民的住房和周圍附屬設施,包括豬圈、牛圈、雞窩、狗窩在內的建筑面積,跟村民搬遷或就地改造沒有關系,你這種行為破壞了我們的工作進度,摔壞測量儀器更是破壞公物,你再胡來我們就報警!”
木瓜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里拿了一根棍,整個身體粗壯得像一棵棕樹,直直的矗立在那里,顯出得理不饒人的架勢,他雙眼圓睜,氣勢洶洶:“我就是不讓你測量咋啦?我就是摔壞了你的測量儀又咋啦?你有本事報警,讓警察來抓我!我是漢江河邊長大的,黃金峽的大風大浪見多了,不是被山里的野獸嚇大的,更不是被城里細皮嫩肉書生的屁話哄大的。你建風景區我舉一百個手歡迎,可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的土地,自古就是我們的祖先傳下來的,你憑啥把我趕走?你要識相,就趕快滾一邊去,不然我就拿棒把你們打出去!”
楊銘心很遠就聽到了木瓜的吼聲,他快步沖上前去,大吼一聲:“木瓜!誰給你的膽量?你敢破壞風景區正常的工作秩序,你以為沒有人可以收拾得了你!國有國法,村有村規!”
木瓜盡管氣勢洶洶,可見了楊銘心,聲調立即降下來,說:“我的大主任,你是村民們選的,你得給村民做主,我沒有同意之前,啥人也不準到我門前半步!”
木瓜家的房子,是一棟三層板樓,蓋起來也不過四五年,是衛門新街最后修的一棟房屋。因為他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娶媳婦,奶奶和娘死的早,他和爺爺、大大三個男人過了近十年,結果爺爺和父親,在蓋起這棟新房后不到三年,就先后去世了,留下木瓜一個光棍。此時,木瓜站在房子的紅漆大門前,一副一人當關萬夫莫開的樣子,可楊銘心知道他不過是瞎咋呼,厲聲說:“褚書記陪著你爸爺(曾祖父)從武漢回來了,天大的事這會放下,等會你給褚書記說去。”
木瓜口睜大了雙眼,問:“爸爺真的死了嗎?”
楊銘心說:“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接著,楊銘心對來測量的那幾個人說:“對不起!我們工作做得不細,損壞的儀器我們負責賠償。從第二家開始吧,褚木瓜家暫時放下。”
那架儀器也不是木瓜有意損壞的,而是木瓜和工作人員推搡時掉到溝里摔壞了,既然村主任答應賠償,搞測量的工作人員也不再計較,幾個人點點頭扛起另一臺測量儀離開了木瓜家。楊銘心再沒有說什么轉身離去。木瓜本來是想耍耍威風,泄泄心里窩的火,可是楊銘心幾句話把人打發走了,發泄沒有了對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覺得自己今天沒有得到便宜,心里更加窩火。
等楊銘心跑回碼頭,渡船已經從對岸過來靠岸了,褚瑞生的遺體被十幾個人抬到了滑竿上,人們排成兩行,抓著滑竿左右的抬竿向前走,楊銘心沖上去抓住滑竿,和眾人一起涌著滑竿前進。剛才看熱鬧的人也都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道路兩旁立即被擠實了。
離開肉體的褚瑞生有了神通,剛才發生的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木瓜是一個做農活的好手,人也厚道老實,就是腦子缺根弦。褚瑞生對他的搗亂并不生氣,反而覺得他這樣鬧一鬧,傳到領導和投資商那兒反而是好事。既然楊銘心處理結束了,褚瑞生也就不再分心,他也回到碼頭,畢竟這些天發生的事太復雜,遠遠超過了木瓜的無事生非。他褚瑞生由生到死,經歷了陰陽兩重天,讓他想不到是自己快百歲時,竟然死在離衛門五百多公里的武漢,被千里迢迢拉回了家,所有情景如同一場夢。
拉他回家的是一輛高級奔馳商務車,是黃金峽風景區投資商梁尚明派的。梁尚明交代屬下,把商務車里面的座椅全部卸了,正好裝下他的遺體。梁老板派了公司專職司機開車,副駕駛上坐著孫子褚向陽。他們早晨五點從武昌出發,先走高速,后走國道,整整用了十個小時,跑了五百多公里才到。當初他并不擔心孫子在武昌把他火化了,因為他離開衛門去武漢治病時就有顧慮,孫子褚向陽看透了他的心思,說:“爺爺你放心!出了天大的事,我也要把爺爺請回家!
鄉下人從來認為入土為安,所謂的入土為安,就是人死了一定要將遺體完整地裝入棺材,埋進自家墳地里才算真正的入土為安。鄉下人說:“城里人把自己燒成骨灰,裝在一個匣子里,買一塊簸箕大的地方挖個半米深的坑放進去,上面用石板蓋住完事,還一本正經的叫墓地,那叫哄鬼哩!北M管他的人生之路早就超出了衛門,順著漢江的水流,走過漢中、安康、十堰等城市,隨著子午河多次到過西安,去過大武漢的次數更是記不清了,可他依然不能接受城里人的喪葬方式,他希望自己死后遵循老祖宗傳下來的習俗。孫子的話讓他放心,孫子不光是一個說話算數的人,而且是一個大孝子,所以他并不擔心萬一他死了不能回家。他擔心的是,把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拉幾百公里的路程,車輛咋解決?用大卡車拉,蓋上一條帆布,被沿途的風刮起來,像一面風帆在車頂上拍打,顯得難看不說,他躺在下面聽了也不舒服。租賃一副冰棺,把他放在里面,卡車、拖車只要能裝下的車都行,可衛門對岸唐興寺的老和尚智空師父說過,人死后千萬不要躺在冰棺里,剛去世的人看似死了,實際上他的靈魂并沒有離開肉體,人的肉體是由地水火風四大元素組成的,死后四大分離消解,人要經歷像江河倒灌、山崩地裂、烈火燃燒、天寒地凍的不同感受。心識離開肉體時如同螃蟹扒殼、開胸破肚,痛苦至極,這時候如果不是安靜的躺著,等待靈魂出竅后再挪動遺體,就會使亡者經歷巨大的痛苦。
老和尚所說的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沒有人死后復生,證明這些事是真實的還是編造的,但是,長久以來,人們就是這樣人為的。人總是要死的,所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他答應到武漢來住院時,就給孫子褚向陽交代了,萬一他走了,要聽老和尚智空師父的話。
他在醫院里去世后,按醫院的規定,很快就要被推入太平間,然后等待去火葬場火化。只因為他的遺體要拉回家,所以經協商,院方同意在病房停留一個晚上,第二天直接從病房上車回家。
孫子褚向陽從衛門趕到后,立即拉著醫院里的同學,到心腦血管科主任的辦公室里,對醫院的及時治療和后事的關照表示感謝。在看見孫子褚向陽的一剎那,褚瑞生有些懸著的心徹底放下了。他相信只要孫子一到,即使遇到問題也會迎刃而解。孫子和他年輕時一樣,一米八的大個子,兩道濃黑的眉毛架在一雙大眼睛上,顯出一個男人足夠的陽剛之氣,只看這對大眼和濃眉,就能判斷出這個男人一定是一個做事果斷有擔當的人。褚瑞生在孫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是他最為得意和安心的地方。孫子現在擔任漢中市旅游集團副總經理,按國家對國企的配備級別,孫子算是一個副縣級,具體分管負責黃金峽風景的旅游開發項目,為了更快推進這一項目落地實施,同時兼任衛門村黨支部書記。
褚向陽正在和心腦血管科主任說話,梁老板就來了,雙方打過招呼后,褚向陽從科主任辦公室出來,在醫院的走廊里,梁尚明說了運送遺體的方案,孫子的眼圈紅了,幾次想落淚,但他終于忍住了,他十分感激地說:“梁總,實在感謝你了!”
梁尚明拍了拍褚向陽的肩膀,說:“自家兄弟,客氣個啥!
向陽說:“梁總有啥需要我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梁尚明聽了這句話,睜大眼睛看著褚向陽,從口袋里掏出一包中華煙,抽出一支遞給褚向陽,褚向陽擺擺手表示不抽,梁尚明抽出一支剛要點火,看見走廊里禁止抽煙的提示,笑笑,把抽出來的那支煙,重新放進煙盒里,說:“有兄弟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孫子隨著梁尚明下樓看車輛,在等電梯的當兒,梁尚明說:“黃金峽風景區的開發規劃方案第三稿快做完了,確定這月中旬召開專家論證會!绷荷忻骺纯词直,說:“還有十天時間。到時,你的意見很重要”
梁尚明說話時,有意放慢了語速,滿臉絡腮胡子的黑茬子,在燈光下泛著青光。向陽聽了這句話,眉頭一皺,心里有些微微吃驚,說:“梁老板的手下做事真快!
梁尚明笑著說:“深圳人那句效率就是生命,時間就是金錢的名言,今天仍然有效。”
電梯到了,梁尚明把向陽讓進電梯,按下負一樓,揚起頭說:“私企做事就得靠速度,只有速度才能降低成本,才能賺到錢!
下到負一樓的停車場,來到一輛大奔商務車跟前,司機已經把車門打開了,向陽見里面的座椅已經全部卸了,顯得很寬敞。梁老板握著向陽的手,說:“明天武漢市有個企業家高峰論壇,我就不能陪褚書記送老人家回去了,不過老人家哪天下葬一定要提前告訴我,我得趕回去祭奠老人家!
向陽說:“梁總已經給我幫了大忙,我爺爺在天之靈如果有知,一定也會感謝梁總的。”
梁尚明說:“我們的交情不光是你我的,還有老人家的,這樣的客氣話就不用說了!
出了電梯,向陽又說了一句:“梁總放心,這個項目的成功對你而言是事業,可對我而言不光是事業,而且是一種寄托,我會權衡各方利益,為盡快推進項目的落地盡心盡力!
梁尚明絕對相信褚向陽的話出于真情,但僅僅出于真情還不夠,他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保證,可是,只要事情不到最后定局,再好聽的言辭、甚至是出于真情的表態,都有可能是紙上畫餅——充饑。
黃金峽風景區開發規劃方案第三稿,將最終決定以衛門為中心的自然村是否搬遷,從而置換出三千多畝商業用地的關鍵步驟,這將關系到項目最終能否繼續推進。而目前占上風的意見是就地改造衛門街和現有自然村,如果最終這一意見成了現實,對梁尚明而言無疑是災難性的,如果政府沒有其他補貼措施跟進,他只有賠掉已經投進去的錢拍屁股走人。所以,他已經被綁上了黃金峽旅游開發這輛戰車,只有沖鋒向前,沒有任何退路,否則已經投進去的三千多萬等于打了水漂,更為重要的是他謀劃了很久、動員了若干人脈資源、而且看好的這個項目將與他無緣。而這個項目能否按照他的思路進行,褚向陽是這個環節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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