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克里斯托夫》是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描寫了一位名叫約翰·克里斯托夫的音樂天才與自身、與藝術(shù)、與社會斗爭的一生。通過主人公一生的經(jīng)歷反映了現(xiàn)實社會一系列的矛盾沖突,宣揚了人道主義和英雄主義。小說描寫了主人公奮斗的一生,從兒時音樂才能的覺醒、到青年時代對權(quán)貴的蔑視和反抗、再到成年后在事業(yè)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后達到精神寧靜的崇高境界。
《約翰·克里斯托夫》是一個音樂天才的歷險記,一部偉大的心靈史詩,一部關(guān)于理想、關(guān)于奮斗的英雄樂章。
羅曼·羅蘭(1866—1944),法國思想家、文學家、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音樂評論家、社會活動家。出生于法國克拉姆西,20歲時進入巴黎高等師范學校讀書。1889~1891年,在羅馬的法國學校就讀。后入羅馬法國考古學校讀研究生。歸國后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和巴黎大學講授藝術(shù)史。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很多小說、戲劇、傳記、散文、論文。他的小說特點被人們歸納為“用音樂寫小說”。1913年,獲法蘭西學院文學獎。191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有小說《約翰·克里斯托夫》《母與子》、戲劇《革命戲劇集》、傳記《名人傳》等。
第一卷 黎明
第一部 / 002
第二部 / 010
第三部 / 023
第二卷 清晨
第一部 約翰·米歇爾
之死 / 036
第二部 奧托 / 047
第三部 蜜娜 / 054
第三卷 青春
第一部 于萊之家 / 074
第二部 莎冰 / 081
第三部 阿達 / 096
第四卷 反抗
第一部 流沙 / 114
第二部 失落 / 128
第三部 解脫 / 148
第五卷 市場
第一部 / 178
第二部 / 198
第六卷 安東尼蒂
獻給母親 / 212
第七卷 樓中
第一部 / 236
第二部 / 254
第八卷 女友
旅途的終點 / 270
第九卷 燃荊
第一部 / 312
第二部 / 334
第十卷 新生
第一部 / 368
第二部 / 381
第三部 / 402
第四部 / 415
別了,約翰·克里斯托夫 / 428
后記 / 429
第一部
江流滾滾,聲震屋后。從天亮的時候起,雨水就不停地打在玻璃窗上。蒙蒙的霧氣凝成了水珠,涓涓不息地順著玻璃的裂縫往下流。昏黃的天暗下來了。房子里又悶又熱。
新生的嬰兒在搖籃里動來動去。母親把身子伸到床外,想讓他不要哭;老祖父摸摸索索點著了燈,免得孩子怕暗。燈光照亮了約翰·米歇爾通紅的老臉以及又粗又硬的白胡子。他走到搖籃旁邊。路易莎做了個手勢,叫他不要過來。她的淡黃頭發(fā)幾乎白了;她的面目消瘦,綿羊般溫順的臉上有些雀斑;她的嘴唇很厚,但是沒有血色,并且老合不攏,即使微微一笑,也顯得畏畏縮縮;她怎么也看不夠似的盯著孩子——她的眼睛很藍,迷迷糊糊,眼珠只是小小的一個圓點,卻深藏著無限的脈脈溫情。
孩子醒過來又哭了。他模糊不清的眼睛東溜西轉(zhuǎn)。多么可怕!一團漆黑,突然而來的耀眼燈光,頭腦里亂七八糟的錯覺,周圍的熙熙攘攘、壓得他透不出氣的黑夜,高深莫測的陰影,影子里恍惚射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光線一般,蹦出了尖銳的感覺、痛苦、夢幻……他沒有氣力叫喊;恐懼把他釘在搖籃里,一動不動,他睜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喉嚨里直喘氣。
“老天爺!他長得多難看!”祖父用深信不疑的口氣說。
他把燈放在桌子上。
路易莎像挨了罵的小姑娘似的撅起了嘴。約翰·米歇爾瞟了她一眼,笑了。
“你總不會要我說他長得好看吧?我就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得了,這也不能怪你。娃娃都是這副長相。”
燈光和老爺爺?shù)难酃獍押⒆訃槾袅耍貌蝗菀撞琶撾x了一動不動的狀態(tài)。他又哭了起來。路易莎伸出手臂對爺爺說:
“讓我抱抱。”
爺爺照例先發(fā)一通議論:
“孩子一哭,可不應該遷就。叫就讓他叫去。”
但他還是走了過來,抱起孩子,嘮嘮叨叨地說:
“從沒見過這么難看的。”
路易莎用發(fā)燒的雙手接過孩子,抱在懷里。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笑,卻心醉神迷地瞅著他。
“哦!我的小寶寶,”她不好意思地說,“你多么難看,你多么難看,我多么愛你啊!”
約翰·米歇爾轉(zhuǎn)過身來,走到壁爐旁邊;他板著臉撥了撥火,但他一本正經(jīng)、悶悶不樂的面孔掩蓋不住內(nèi)心的微笑。
“好媳婦,”他說,“得了,不要難過,他的日子還長著呢,會變好的。再說,難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他做個好人,我們也就別無所求了。”
孩子一接觸到母親溫暖的身體,立刻安靜下來。聽得見他撲哧撲哧咕嚕咕嚕地吃奶。約翰·米歇爾在椅子上稍微把頭往后一仰,又鄭重其事地說了一遍:
“做個正派的人,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事。”
她本來是個女用人,居然嫁了約翰·米歇爾的兒子梅希奧·克拉夫特,使每個人,尤其是她自己,都覺得大出意外。克拉夫特父子雖然不是有錢人,但在萊茵河畔的小鎮(zhèn)還是大家看得起的人物。父子兩人是世代相傳的樂師,是科隆到曼海姆這一帶音樂界的知名人士。梅希奧是宮廷劇院的提琴手,約翰·米歇爾從前還在大公爵的宮廷音樂會上當過指揮。老爺爺覺得梅希奧的婚事有辱門庭,辜負了他對兒子的莫大期望,原來他自己沒有成名,所以把成名的厚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了。不料兒子一時沖動,卻使他的奢望全落了空。因此,他先是大發(fā)雷霆,把鋪天蓋地的咒罵都潑在梅希奧和路易莎身上。但他到底是個好人,等到了解媳婦之后,就又原諒了她;甚至自以為對她有了慈父般的感情,不過他的情緒一發(fā)作,卻老叫人下不了臺。
天完全黑了下來。老約翰·米歇爾正坐在壁爐前想著過去和現(xiàn)在不稱心的事,想得迷糊了,路易莎的聲音使他醒了過來。
“父親,時間已經(jīng)晚了,”年輕的媳婦親切地說,“你該回去了吧,你要走的路還不近呢。”
“我要等梅希奧。”老爺爺答道。
“不,我求你了,我看還是不等的好。”
“為什么?”
老爺爺抬起頭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她不回答。他又接著說了:
“你說你害怕,怎么又不要我等他?”
“唉!我怕是怕,但你在這里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你自己也會生氣,那何苦呢?我求你還是回去吧!”
老爺爺嘆了一口氣,站起來說:
“也好,那我走了。”
在床上,在母親身邊,孩子又亂動了。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從小生命的內(nèi)部向外迸發(fā)了。他使勁兒頂住。他扭著身子,捏著拳頭,皺著眉毛。他難過地哭了起來。母親溫柔地用手撫摩他。痛苦立刻不那么厲害了。但他還是在哭;覺得痛苦總是在他身邊,在他體內(nèi)。痛苦就像他自己的生命一樣漫無邊際。
母親緊緊把他抱在懷里,用小孩的話說: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的小寶貝,我的小金魚……”
他老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哭啼啼。人家會以為這一堆既無意識又沒成形的可憐巴巴的肉體,已經(jīng)預感到了他命中注定的坎坷生涯。無論怎樣他也靜不下來。
時光的洪流慢慢地滾滾向前。白日和黑夜永恒地此起彼伏,宛如汪洋大海中的潮汐漲落。一周,一月,舊的才去,新的又來……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
漫長的、沉默的日子,只看得見光和暗的循環(huán)交替,只聽得見搖籃中渾渾噩噩的小生命在睡夢中呼吸的均勻節(jié)奏——每一天、每一夜都帶來了小生命的迫切需要,痛苦的或歡樂的,來得這樣及時,似乎是他的需要帶來了白天和黑夜。
歲月流過去了……回憶的島嶼開始在生命的長河中升起。先是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小島,一些曇花一現(xiàn)、浮出水面的巖礁。周圍,在熹微的晨光中,平鋪著波平浪靜的一片汪洋。然后,又是一些陽光染成金色的新島。
從靈魂的深淵里,浮現(xiàn)了一些形象,清楚得令人驚奇。漫無邊際的日子周而復始,節(jié)奏單調(diào)而有力,其中有些日子開始手牽著手,前后銜接起來了;有的笑容滿面,有的愁眉苦臉。但時光的連環(huán)圖畫經(jīng)常中斷,而回憶卻能超歲月,把往事連成一片……
江流滾滾……鐘聲當當……只要他有記憶——無論時間過去了多久,無論現(xiàn)在是什么時刻——他一回憶,總會聽到深深印刻在心里、熟悉而又親切的江聲、鐘聲……
夜里……他半睡半醒……一道暗淡的光線照白了窗玻璃……江流滔滔。在一片寂靜中,江水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無所不在地統(tǒng)治著萬物。有時,江聲撫摩得萬物入睡,連江本身也在波浪的安眠曲聲中,幾乎昏昏欲睡了。有時,江中怒濤澎湃,好像一頭要咬人的瘋狗。等咆哮一停,那時又是無限溫柔的潺潺水聲,像銀鈴般嘹亮,像銅鐘般清脆,像兒童的歡笑,像輕歌曼舞的音樂。偉大的母親的聲音,是永遠不會入睡的!
鐘又響了……天破曉了!鐘聲互相呼應,如怨如訴,友好平靜。每天早晨醒來在床上看到的一切,是他費了吃奶的氣力才開始認得清、叫得出、用得上的東西。每天,他都要去發(fā)現(xiàn)他的新大陸。這些面孔、手勢、動作、響聲,永遠在他周圍旋來轉(zhuǎn)去……他看累了,閉上眼睛,就睡著了。甜蜜的酣睡會突然降臨到他身上,隨時隨地,不管他在哪里,在母親的膝頭,或是在他喜歡藏躲的桌子底下!……多好啊!多舒服……這些最初的日子在他頭腦里鬧哄哄的,好像一塊大風吹動、云影掠過的麥田。
陰影消失,太陽升起。克里斯托夫又開始在白天的迷宮中找到了路。早晨……父母還在睡覺。他仰面躺在小床上。他瞧著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線,真是樂趣無窮。有時,他高聲笑了起來。孩子的憨笑聽得叫人開心。母親伸出上半身來問他:“你怎么啦,小淘氣?”那時他笑得更厲害了,也許正是因為有人聽,本來不笑也得勉強笑笑呢。于是媽媽裝出認真的神氣,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叫他不要吵醒了父親;不過,她疲倦的眼睛不由得也笑了。母子倆悄悄說著話……忽然聽到父親生氣的抱怨聲。他們倆都嚇了一跳。媽媽趕快轉(zhuǎn)過身去,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姑娘,假裝睡了。克里斯托夫也鉆進他的小被窩,不敢出氣……死一般的寂靜。
過不了多久,縮進了被窩的小臉又伸了出來。屋頂上,定風針轉(zhuǎn)得吱吱響。屋檐在滴水。早禱鐘響了。東風一吹,河對岸村子里的鐘聲還會遙相呼應。麻雀成群,在長滿了常春藤的墻頭上嘰嘰喳喳叫,叫得人心煩,就像一伙孩子在鬧著玩一樣。一只鴿子在煙囪頂上咕咕叫。孩子仿佛聽到了搖籃曲,搖著搖著,他也輕輕哼了起來。不料他哼的聲音由低到高,越來越響,最后氣得他的父親罵道:“這只小驢駒子老是不肯安靜!等我來扭你的耳朵!”于是孩子又鉆進被窩,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他嚇怕了,但叫他做“小驢駒子”,又使他要撲哧笑出來。他就在被窩里學驢子叫。這一下他可挨了打。他肚子里的眼淚都要哭出來了。他做了什么錯事呢?只不過是想笑、想動而已!但偏偏不許他動。
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聽見街上有只貓,有只狗,有什么好玩的東西。他溜了下來,光著小腳丫踢踢踏踏地在磚地上走,他想下樓去看一看;但房門是關(guān)著的。他要開門,就爬上椅子;椅子倒了,他跌得很痛,哭了起來;更倒霉的是,他又挨了一頓打。他總是挨打的……
他在家里,坐在地上,雙手扳住雙腳。他剛剛決定了把草地毯當條船,把方磚地當條河。他相信一走出地毯就會淹死。別人不理會他那一套,隨便在磚地上走來走去,他覺得很奇怪,并且有點惱火。他拉住母親的裙角說:“你看,這里是水。應該從橋上走。”——他說的橋是指兩排紅色方磚之間的一道溝。——母親沒有理他,還在磚地上走。他生氣了,就像一個劇作家在作品演出時看見觀眾談天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自己也忘了。磚地不再是海水,他伸手伸腳躺在上面,下巴擱在磚上,哼著自己編的調(diào)子,一面流著口水,一面吮大拇指,吮得挺帶勁兒的。他出神地瞧著磚地上的一條裂縫。方磚裂得像個鬼臉。有個看不清的小洞也變大了,變得像個山谷;周圍的泥土卻成了山。一條百足蟲爬過來,大得像一只象。天上即使打雷,孩子恐怕也聽不見了。
沒有人管他,他也用不著別人。甚至草地毯做的船,方磚上的洞穴和奇禽怪獸,有沒有都不要緊。他自己的身體就夠好玩的了!他可以花幾個鐘頭瞧著指甲,發(fā)出笑聲。指甲也都面貌不同,像他見過的人。他要指甲互相談話,跳舞,打架。——身上還有別的呢!……他繼續(xù)察看屬于他的一切,多少令人驚奇的東西啊!有些東西真古怪,他瞧得忘記了一切。
有時,他冷不防給逮住了,那就有他好看的。
父親拉起小提琴來,高音劃破夜空,如怨如訴。但最大的幸福是媽媽來了,握住昏昏欲睡的克里斯托夫的小手,俯在他的身上,依著他的話,低聲唱一支沒有意義的老歌曲。父親說這是傻瓜才聽的音樂,但克里斯托夫卻聽不厭。他連大氣都不出一口;又想笑,又想哭;他的心陶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沉浸在脈脈的溫情中;他用小胳臂摟住母親的脖子,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抱住她。母親笑著對他說:
“你扼得我透不過氣來了!”
他卻把她摟得更緊。他多么愛她,多么愛一切!一切的人,一切東西!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他睡著了。蟋蟀在灶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孔,都浮現(xiàn)在幸福的夜里……要像他們那樣做個英雄!……是的,要做英雄!……啊!活著多么好啊!……
這個小家伙全身洋溢著力量,歡樂,驕傲!生命力太旺盛了!他的身體和心靈一直在動,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轉(zhuǎn)得上氣不接下氣。像一條小火蛇,日日夜夜都在火焰中飛舞。奔放的熱情永遠不會疲倦,吸收一切營養(yǎng)。如狂如癡的夢幻,泡沫四濺的噴泉,無窮希望的寶庫,歡笑,歌舞,沒完沒了的陶醉。生命還沒站穩(wěn)腳跟,隨時可以溜掉;他在無限希望中游泳。他多么幸福!他是為幸福而生的!他身上沒有一點一滴不相信幸福,不全心全力追求幸福!
但是生活很快會使他懂事的。
第二部
克拉夫特家原籍是安特衛(wèi)普。老約翰·米歇爾那時少年氣盛,好斗成性,一句話不對頭,就打起來,結(jié)果出了亂子,只好離鄉(xiāng)背井。大約半個世紀以前,他來到親王管轄的這個小城,看到紅瓦尖頂?shù)姆课荩瑵馐a蔽日的花園,星羅棋布在蜿蜒起伏的山坡上,俯視著淺綠的萊茵河水,就住下來了。他是樂師中的佼佼者,來到這個音樂之鄉(xiāng),自然很快就得到了賞識。他在這里扎下了根,四十年前,和親王府樂隊指揮的女兒克拉拉·薩多羅斯結(jié)了婚并且接了他岳父的班。克拉拉是一個性情溫和的德國姑娘,一生只有兩種愛好,就是烹調(diào)和音樂。她對丈夫像對父親一樣崇拜。約翰·米歇爾對他的妻子也是同樣贊美。他們相親相愛,過了十五年,生了四個孩子。后來克拉拉死了;約翰·米歇爾難過得痛哭流淚;五個月后,他又娶了二十歲的奧蒂麗·蘇茲,她是個兩頰緋紅,身體結(jié)實,滿面笑容的姑娘。奧蒂麗的人品和克拉拉不相上下,約翰·米歇爾對她的愛也一如既往。結(jié)婚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又給他生了七個孩子。總共生了十一個,只有一個活下來。他雖然很愛孩子,但他們接二連三地死去給他的打擊,卻沒有改變他快活好強的脾氣。最沉痛的打擊還是奧蒂麗之死,離現(xiàn)在三年了,到了那一把年紀,他已經(jīng)不容易再建立新家庭,再過上新生活了。不過心情紊亂了一陣之后,老約翰·米歇爾又恢復了精神上的平衡,看來災難也對他無能為力了。
他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但他更加看重健康。他天生的氣質(zhì)不喜歡憂愁,需要像佛蘭德人那樣快活熱鬧,笑起來漫無節(jié)制,憨得像個孩子。在他指揮之下,王府樂隊在萊茵河地區(qū)已經(jīng)小有名聲,約翰·米歇爾像運動員一般的身軀,動不動就發(fā)作的脾氣,也是有口皆碑的了。一天,他又大發(fā)雷霆,幾乎引起樂隊總罷工,于是他只好提出辭職。他本來自以為勞苦功高,料想人家難以照準,甚至會挽留他的;不料事與愿違,而他又放不下架子,好馬不吃回頭草,就只好硬著頭皮走了,同時責怪人家忘恩負義。
他已經(jīng)過了七十歲,精力還照樣旺盛;他實在閑不下來,從早到晚在城里跑上跑下,教音樂課,爭論問題,夸夸其談,多管閑事。他心靈手巧,想方設法來打發(fā)日子:他開始修理樂器;出主意,做試驗,有時還能補舊如新。他也作曲,拼命要搞出點名堂。他以前寫過一部《彌撒祭樂》,一談起來就引以為榮,說是家族之光。他自欺欺人,說《彌撒祭樂》是了不起的作品;其實,他心里明白,作曲的時候思想多么空虛;他甚至不敢再看原稿,因為一看就會發(fā)現(xiàn):他原以為是獨出心裁的樂句,不過是把別人的零星片斷生拼硬湊合成的。這可叫他傷心透頂。
約翰·米歇爾只好把自己的雄心壯志寄托在兒子身上;而梅希奧起初看來也大有前途。他從小對音樂就有天賦。他學習起來毫不費力,很早就成了拉小提琴的高手,長期以來他成了王府音樂會上的紅人,幾乎成了偶像。他演奏鋼琴和其他樂器也很討人喜歡。老約翰·米歇爾對兒子的成就津津樂道;看見他的演藝高超,不禁大喜若狂。梅希奧想到什么,就能表達什么,沒有一點困難,真是得心應手。不幸的是他沒有自己的思想,而且滿不在乎。他在靈魂深處只是一個平凡的喜劇演員,關(guān)心的是自己聲調(diào)的抑揚高低,而不是聲音表達的內(nèi)容,他出于虛榮,急于知道他的聲音對觀眾產(chǎn)生了什么效果。
他荒唐地結(jié)婚之后(開頭是大家認為荒唐,結(jié)果他自己也就承認),越來越沉醉于酒中。他放松了演奏,自恃藝高無恐,不久老本就吃光了。后來居上的好手立刻取而代之,又在樂壇走俏。這使他很痛苦;但是失敗并沒有使他重新振作精神,反使他更加灰心喪氣。他要報仇雪恨,但是只同小酒店里不三不四的伙伴,把對手罵個狗血淋頭。靠了老克拉夫特的面子,他在樂隊里才保證了小提琴手的位置;但漸漸地城里人都不請他做音樂教師了。如果說這個打擊沉重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那對他的經(jīng)濟狀況,影響就更沉重。幾年以來,由于時轉(zhuǎn)運背,他的家庭收入已經(jīng)大大減少。過了寬裕的日子之后,卻要過拮據(jù)的生活,而且一天不如一天,梅希奧只是視而不見;穿著打扮,吃喝玩樂,一個錢也不少花。
正是在家庭情況最困難的時候,小約翰·克里斯托夫才開始懂得周圍發(fā)生的事情。
他已經(jīng)不再是獨生子了。梅希奧每年要妻子生一個孩子,卻不管將來怎么辦。兩個孩子夭折了。剩下兩個只有三四歲。梅希奧從來不管他們的事。路易莎不得不出去的時候,就把他們交給克里斯托夫,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歲了。
這要他做出犧牲:為了照顧弟弟,他不得不放棄下午到野外去玩的大好時光。兩個弟弟老要人抱,一抱就放不下來;克里斯托夫?qū)嵲诒Р粍樱麄兙涂迋沒完沒了。恩斯特會無理取鬧,頓足跺腳,氣得打滾;他是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孩子,路易莎叮囑過克里斯托夫,不要和他對著干。至于羅多夫,他卻像猴子一般淘氣,只要克里斯托夫懷里抱著恩斯特,他就乘機在背后調(diào)皮搗亂,砸爛玩具,倒翻水杯,弄臟衣服,搞亂碗櫥,打破碟子。
等到路易莎回來,雖然沒有責怪克里斯托夫,但也沒有夸獎他,只是愁眉苦臉地瞧著這亂七八糟的爛攤子說:
“可憐的孩子,你不太能干。”
克里斯托夫受了委屈,心里很難過。
家里有時日子過得很緊。這種日子越來越多。大家只好節(jié)吃省用。克里斯托夫看在眼里。父親卻是視而不見。
唉!克里斯托夫多么恨他的父親,恨他從來不為他們著想,恨他想也不想就吃掉了他們那一份!他越餓越恨,恨不得要對他說出來;但反過來一想:他還沒有掙錢,沒有權(quán)利這樣說。父親多吃的面包是他自己掙的。他還不能自立,是家庭的負擔,還沒有發(fā)言權(quán)。將來再說吧——只要能活到那一天。唉!可別先餓死了!……
他忍饑挨餓,受的痛苦比別的孩子都多。需要狼吞虎咽的空肚子在受煎熬;有時他餓得渾身發(fā)抖,頭暈腦轉(zhuǎn),胸口仿佛有個螺旋鉆在往下打洞,越往下轉(zhuǎn),洞就越大。但他不叫餓;他感覺得到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所以他就裝出沒事的樣子。路易莎心里很難受,她模模糊糊猜得到:兒子少吃一口,是讓別人多吃一口;這個想法才壓下去,又會涌上心頭。她也不敢尋根問底,要克里斯托夫說出真相;因為說了真話,她又有什么辦法呢?她自己也是從小挨餓,成了習慣。既然沒法填飽肚子,埋怨有什么用?的確,她自己身子弱,吃得少,哪里猜得到:兒子挨餓的痛苦要大得多啊!她什么也沒對他說;有一兩回,兩個小兒子上街了,梅希奧出去工作了,她要大兒子留下來幫她干活。克里斯托夫拿著毛線團,她在放線。忽然一下,她把毛線丟開,情不由己地把他拉了過來,雖然他已經(jīng)很重了,還是把他放在膝蓋上,緊緊地抱著他。他也拼命箍住她的脖子,兩個苦命人互相擁抱,哭了起來。
“我可憐的孩子!”
“媽媽,親愛的媽媽!……”
他們不再說話;心靈卻溝通了。
克里斯托夫過了相當長時間才看出來:他的父親經(jīng)常喝酒。梅希奧喝酒并不是漫無節(jié)制的,至少開始并不酗酒。即使醉了,也不會鬧酒瘋。他父親的一舉一動并不太符合孩子本能不可缺少的正直感,但他還是佩服父親。一個人自豪地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的時候,愛心和私心就這樣剛?cè)峤Y(jié)合起來,令人心醉神迷。于是克里斯托夫忘記了對父親的一切怨恨,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