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
《驢隊來到奉先畤》(以下簡稱《驢隊》)要再出一個新的版本了,這一回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十三年前的作品,他們還對它抱有信心,這是很讓我欣喜,也很讓我鼓舞的。當然也有期待,期待這一個新的版本有好的成色,也有好的運氣。實話實說,在快餐一樣閱讀的時代,小說閱讀的情形并不樂觀,我甚至懷疑,愿意閱讀小說的大多是有心要做小說家的吧?這樣的讀者又有多少呢?但還是期待,這一個新版的《驢隊》有好的運氣,也能結交到好的緣分,且不只是有心要做小說家的讀者。
然而,《驢隊》是一個什么樣的小說呢?
無意間刷到周軼君說電影的一個短視頻,說的是根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的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失明癥漫記》,說到中國電影《芙蓉鎮》里的一句臺詞,男主角秦書田(姜文扮演)服刑前說給妻子胡玉音(劉曉慶扮演)的:你一定要活下去!要像牲口一樣活下去!
周軼君說,這一句臺詞成了上世紀60年代的生存寫照。
扮演男主角秦書田的姜文時年二十三歲,他并不覺得這一句臺詞好:這像牲口一樣還有什么意思?而歷經各種政治風波人生起伏的導演謝晉,一念這句臺詞就會淚流滿面。
也說到了改編自余華小說的同名電影《活著》,是和這一句臺詞同樣的生存寫照。
她說得很矜持,不展開討論這幾句話,也不深究其中的意義,沒有深究這幾句臺詞與生存寫照之間的深層關系。只是說,這兩部中國電影和《失明癥漫記》的確是存在差異的。前者是不管怎么樣,活下去,活著人是為活著而活著要像牲口一樣活下去;后者則是如果我們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樣活著,(也要)盡一切努力不要像動物一樣生活。
《失明癥漫記》也有一句臺詞:
我們已經一無所有了,只剩下這最后一點當之有愧的尊嚴,至少我們還能為享有本來屬于我們的權利而斗爭。
于是,他們武裝起來,橫遭凌辱的女人們也自告奮勇,加入抗爭,踐行他們的那一個人不能活得像動物一樣的生存原則。
我沒看過《失明癥漫記》,也沒讀過薩拉馬戈的小說,就百度了一下這部電影和原著的資料。要以書寫生存境遇的惡劣,社會的暗黑,人性惡的無下限而論,《失明癥漫記》都遠比《芙蓉鎮》《活著》更為觸目驚心,不同在于,同樣跌入牲口一樣,甚至不如牲口的生存境遇,信奉并
踐行的不同的生存原則。這就是周軼君視頻里所說的差異。這一個差異,使同樣或近似的活著差異出不同的氣質和命運。
或說,抗爭不過啊!所以……
抗爭不過并非只有放棄抗爭一種選擇。抗爭不過的抗爭就已經使牲口一樣的活著有了異樣的氣質,至少,不再是一味的牲口一樣的活著。
《芙蓉鎮》里的男女主人公終于活到了好日子里。曾
經參與制造罪惡的王秋赦傻了,瘋了,敲著鑼滿街游蕩,聲音嘶啞,有氣無力地喊著運動了!運動了!是真傻真瘋了,遭到了報應么?
電影《活著》里的福貴(葛優扮演)也活到了溫馨里,小說原著里的福貴有些不同,更像渡劫之后的一個剩余,連同那一頭老牛。
大多的小說是寫人的藝術,寫人的小說又大多寫的是人的各種各樣的活著。
《驢隊》也是。
《芙蓉鎮》《活著》里的活著更迫近日常的寫實。我的《驢隊》以及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都是虛構,是極端情形的活著。虛構當然不是無根無據的臆造,其根在人性的可能,其據則是個體或群體的人類已有的作為,正在的作為,以及可能的作為。
對照上述幾部中外名作,我要為《驢隊》里奉先畤的人慶幸,他們到底還是抓過了那桿土槍,并使用了它。也許也知道了,他們被他們的恐懼糊弄了。在爭生存的時候,不管是個體還是群體,大都能精進,也有戰力。到爭得生存有了溫飽,還要飽暖思淫欲,也真享受淫欲的時候,曾經
精進也有戰力的肌體就會糠心、腐敗,或者就已經糠心腐敗,只是看上去很嚇人實則不堪一擊的一個龐然大物,甚至經不住一桿土槍。
不敢,是因為恐懼。還有,不愿是第一個。槍打出頭鳥就是警示第一個的,這樣的古訓有很多。第一個往往也是犧牲者,無法享受成功,也無法享受烈士的輝光。都不愿是第一個,就都繼續活在恐懼里,牲口一樣。但不要緊,神奇的自我解釋系統也會發揮效力,人是為活著而活著,即使像牲口一樣。就這么,待宰的牲口一樣活著的極端情形就成為當然,成為日常。如果還要在這樣的活著里尋出好來,那可就是萬劫不復不可救贖的個體和群體了。
所以,我是要為奉先畤的人慶幸的。包子拿過了那桿土槍,并使用了它。
這或是要給萬劫不復的個體和群體一個撫慰么?
現實生活里總是怯懦的我就是在想象里無數次痛擊并打敗敵手的。
這在我也許是一個諷刺,而在我們生存的世界,卻是日常的事實。幾乎每時每刻,現實都要我們在怯懦和勇敢之間做出選擇,而我們又幾乎都習慣性地選擇了前者,如我一樣,只在想象里痛擊敵手,不僅打敗,還要他敗得很慘,敗成爛泥,慘如殘渣,甚至渣也不是。
而我又是厭惡暴力的。即使是以暴抗暴制暴,也有滑入暗黑的兇險。書寫暴力,不只是宣泄、紓解、發散,也要寫出暴力的暗黑猙獰和丑惡。也許就因為深知暴力能拯救人也會毀壞人性,華盛頓才有這樣的告誡:劍是我們捍衛自由的最后手段,也是我們獲得自由后應最先放下的東西。我以為,這一句理性又滿是溫度的聲音,不僅是說給政治家,也是說給文學家的。干脆,就是說給每個人的吧。
當然,是放下,而不是銷毀。這卻也是每一個人都應該明白并牢記的。因為世界遠不到滿是君子的烏托邦。
該拿起卻不拿起的民族是可哀的。該放下卻不放下的人類是可怖的。
包子使用了那桿土槍,并獲得成功。他沒有留下來,他扛著那桿土槍走了,離開了奉先畤。奉先畤是我們的村莊,包子是我們中的一個。我曾說過,我不知道他的那桿土槍會對著誰開火,比他更強的,還是弱者?是要做流寇,還是土匪?抑或,打兔子的獵人?
但《驢隊》不是寫實,而是一個虛構的傳奇。我希望它是好看的,也是耐看的。
作家蘇童說:薩拉馬戈和馬爾克斯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兩位作家,但在我看來,薩拉馬戈對現實的隱喻更強。
我要說的是,文學里的隱喻常常會成為現實;現實又往往是未來的隱喻。
拉雜說來已經不少。
最后,要感謝梁剛先生,他專意為這一個新的版本創作了多幅精彩的畫作,是我的榮幸,也是這一個新版《驢隊》的福氣。
楊爭光
2024年9月9日
于黃山屯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