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微臣有罪殿試的時候,陽琮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看到金鑾殿上穩(wěn)坐在龍椅,凜然不可侵的皇帝的時候,她冷汗直淌,原本只想著見識一下南朝科舉,一副松懶樣的她,立馬變成枕戈待旦的戰(zhàn)斗狀態(tài),腦筋飛快轉(zhuǎn)動,同時愈發(fā)低眉順眼,往角落靠著,盡量避免存在感,以防被人認(rèn)出,被立馬叉出金鑾殿,或者上頭的人一聲令下,將她給拖出去砍了。只因日前,她色膽包天地將皇帝調(diào)戲了。南帝東羨登基后,首次開科取士,南朝科舉氣氛正濃。陽琮初來帝都,被這氛圍所感染,便興致沖沖地去了酒肆聽舉子們論策。這一去不打緊,偏偏嫌棄那些舉子們掉書袋的文章,酸掉牙的詩,陽琮一個人坐在臨窗的位置,拎著一壺酒,百無聊賴之時,口中的酒也不自覺地多灌了兩口,優(yōu)哉游哉地抬頭看時,發(fā)現(xiàn)隔壁桌來了一個美男。那人穿著雪緞,這般出塵的顏色,如同日照山川,清風(fēng)朗月。眉目清冷,幽深的鳳眸只消淡淡地看人一眼,就足以讓人魂牽夢繞。饒是陽琮那時已預(yù)料到對方非富即貴的身份,卻禁不住涌上來的酒意,生了……獵“艷”之心。
于是,陽琮立馬不請自來地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一雙美麗的眼,也染上了幾分輕佻之色,她湊近他,慵懶道:“美人,可愿共飲一壺?”陽琮自認(rèn)為風(fēng)度翩翩,正等著對方配合一番,卻沒想到他鳳眸微睞,渾身釋放出“生人勿近”的寒氣,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還側(cè)過臉對著身后存在感極低的侍衛(wèi)道:“請出去。”出師不利,陽琮還是微微一笑,正準(zhǔn)備像話本那樣自道名姓進(jìn)一步洽談之時,他的侍衛(wèi)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左一右架著她,往外頭一扔,當(dāng)下就屁股開花顏面盡失。被架出去時,她還嘀咕道:“南朝的美人果然都不堪調(diào)戲,可遠(yuǎn)望而不可褻玩啊。”話音剛落,他的目光涼颼颼地射了過來,便恰似“栗深林兮驚層巔”。回想起不堪往事,陽琮心里悔恨交加,只恨當(dāng)時如何能夠色膽包天,誤將明珠當(dāng)沙礫、誤將皇帝當(dāng)戲子啊!“曲陽春。”那沉靜如水的聲音從殿上方傳來,三個字被叫得宛轉(zhuǎn)動人,深情飽滿,意味不明,愣是將她從回憶里拉了出來,連帶渾身一顫,忙低著頭出列,諾諾應(yīng)著:“草民在。”如今,她女扮男裝,在南朝的化名為曲陽春。“抬起頭來。”她干脆利落地抬起頭來,用飽含深情正直無比的目光看著皇帝,期待他能夠選擇性地失憶,或者認(rèn)為她同那日在酒肆里的輕佻子弟只是失散多年的兄弟。然而—殿上那人在人群里一眼就將那低眉順眼的家伙給找了出來,他的嘴角掛著一抹笑,看著她視死如歸的模樣,意有所指地“贊”道:“后生可畏。”在這金碧輝煌、重臣畢至、群賢咸集、孤立無援的金殿上,陽琮愣是裝作聽不懂這句話背后藏著的深沉含義,大義凜然道:“此乃陛下之功,是社稷之福。陛下英明神武,我朝萬業(yè)俱興,方有無數(shù)才俊,前仆后繼,一心為國分憂解難。”她盡量模仿著從前見過的那些臣子贊譽君王時的神情,誠懇而真摯,大有肝腦涂地之意。事到如今,對上皇帝那雙如雪后初晴,帶著明凈和清曠,又有些讓人看不透的深邃幽遠(yuǎn)的眼睛,她居然還在感慨,皇帝陛下怎生就這般高貴不可褻玩的身份呢?真是南朝之游最不幸的事情!皇帝看到又望著自己失神、也不知存著什么念頭的陽琮,垂下了眸光,肆意地翻看著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子,淡淡道:“眾愛卿寫的文章皆很好,至于曲愛卿的……”他頓了頓,那一瞬間,陽琮心里一激靈,將卷子里頭慘不忍睹的內(nèi)容回憶了一遍。
四書五經(jīng),空了大半,胡謅一通……諸如君子有三樂,賞美最可樂;窈窕君子,淑女好逑。策論走的是中規(guī)中矩、阿諛奉承的路子……因為她當(dāng)初對會試根本不抱任何期望,更別提還能夠在同行者之間排名較前。陽琮屏息凝神,等待著在金鑾殿上被皇帝轟出去。“曲愛卿的,也很好。”什么?陽琮猛然瞪大了眼睛,深感不可思議。他這句話是昧著良心的吧,她明明注意到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來著!他抬起頭,不咸不淡道:“將你所做的文章,背來聽聽吧。
”背文章什么的,這挺難為情的。好在她別的功夫沒有,來南朝之前,先把厚臉皮自吹自擂學(xué)了一通。她做面癱狀,將所做的文章復(fù)述一遍,開頭盛贊南朝的物華天寶,地廣物博,其中再多拍了幾次馬屁,摻雜著陛下的英明神武,睿智犀利,希望挽回那幾乎沒有的好感度……之后不淡定地帶過對北朝公主的溢美之詞,推出結(jié)論:陛下和北朝公主天生一對,只有陛下這樣的英主才能配美人,最后將南北朝聯(lián)姻的種種好處羅列出來,再總結(jié)一句她的觀點:南北朝聯(lián)姻有利無弊。講完后她等待皇帝的定論。他許久都沒說話,大殿里也鴉雀無聲。她緊張個半死,最后他才淡淡地“嗯”了一聲。她松了一口氣,剛準(zhǔn)備往后退一步,隱匿到人群里,他又發(fā)話了,“以愛卿的觀點來看,南北朝這一聯(lián)姻,能保多久的太平無事?”身為北朝人,陽琮覺得皇帝說的這話忒不厚道了。南北朝兵力懸殊,雙方聯(lián)姻,一定程度上算是北朝的示弱。保多久的太平無事,完全是由上頭的這位定的啊!她就事論事地說:“陛下想保多久,就能保多久。”“你這句話說得倒好。”皇帝笑了一下,但是笑意不達(dá)眼底,他將那份卷子放到一邊,道,“只要北朝不生亂,朕是想要保幾十年的太平盛世。”此話擲地有聲,帶著警告的意味,陽琮登時渾身涼透,接不上話。他繞過她,開始評點其余舉子的文章,再提出一些針對性的問題。總之,他并沒有再叫別人復(fù)述文章。殿試的糟糕表現(xiàn)、亂七八糟的考卷、調(diào)戲皇帝的前科……劣跡斑斑讓陽琮在等待的日子頗為焦躁不安。
真是出師不利!玩大了……她可不想這么快就被迫亮出身份,最后灰溜溜地跑回北朝待嫁。便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金榜唱名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欽點為探花郎。陽琮再度被生活的柳暗花明給驚訝到了,整個人呆了片刻,腦袋方才轉(zhuǎn)過彎來。當(dāng)官!南朝的官!文官!多有文化多有素養(yǎng),光宗耀祖什么的……總之是各種好。然而,當(dāng)官雖然好,但俗話說伴君如伴虎,何況此虎與她有嫌隙。若是哪天她行差步錯,他便看她不順眼,想起前塵往事,新仇舊恨一起報了。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一刀更比一刀強啊!思來想去,陽琮再度覺得自己的腦袋被澆了盆冷水,濕漉漉的。本著她在南朝應(yīng)該沒那么容易丟小命的僥幸感,她給自己在朱雀大街租的院落又續(xù)租了兩年。她本想揮斥千金直接買下那房子,可惜她沒帶夠銀子,又怕因為太豪奢被皇帝盯上,就罷了。陽琮剛找人在她租的院落的大門掛上“曲府”的匾額,就傳來了令人驚悚的消息,過幾天晚上有瓊林宴,這代表著她要再度與皇帝陛下相見。皇帝陛下……啊……陽琮抱頭嗚咽。她覺得自己真像一只被貓盯著的老鼠,偏偏又不肯一下將她了斷,就那樣虎視眈眈的,動不動就來撓一撓。
瓊林宴設(shè)于皇家御苑,宴請三鼎甲和二甲。在此之后,官員的任命就要下放下來了。御苑里種滿了奇花異卉,人未到,香先撲來。此時帝王尚未駕臨,人三三兩兩地列在席位前,雕花雙箸,玉壺光轉(zhuǎn),還有時令瓜果,精致糕點擺放在案上,沒有人先動。除了膽戰(zhàn)心驚的陽琮之外,其他人均一派春風(fēng)得意,急著大展拳腳,恨不得以身報效國家,令她覺得格格不入。皇帝來的時候全場一片安靜,而后大伙兒跪伏在地,山呼萬歲。皇帝走到主位,站定,黑眸逡巡全場,看到陽琮抬頭打量他,冷冷地朝著她看了一眼,她急忙低頭看地板。等聽到他說“眾卿平身”的時候,大家才次第坐回自己的位置。開頭群臣還有些拘謹(jǐn),然而今晚,皇帝在充滿威懾力之余,又帶了股禮賢下士的帝王姿態(tài),無形間拉近了距離,弄得蠢蠢欲動的進(jìn)士們更加亢奮,恨不得立馬報效皇帝,述宏圖壯志。他在席間并沒有搭理陽琮,卻將其余人等皆問候了一番,讓眾人如沐春風(fēng)。而陽琮則如坐針氈,食之無味,好不容易撐到宴會結(jié)束,她提起精神準(zhǔn)備打道回府之時,那上頭的目光猛然轉(zhuǎn)向了他,眼底仍然帶著未曾散去的笑意。陽琮心中警鈴大響,果然聽他高聲宣布,讓她留下來,說是長公主有請。她活到現(xiàn)在,從來就未曾見過南朝長公主,更談不上有什么舊交,看到別人意味深長的曖昧目光,她只能夠……視死如歸地留下來。
等到眾人離席,四周僅留下侍衛(wèi)和內(nèi)侍,皇帝陛下慢悠悠地從主位上走下來,步伐非常緩慢,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心頭。他走到陽琮面前,看著她,一雙流光璀璨的鳳眸微微瞇著,道:“剛剛朕又接到長公主的消息,說是有事耽擱了,所以不用去了。”陽琮看他,道:“哦。”陛下,您找這么拙劣的借口只為了讓我留下來興師問罪,真的好嗎?“愛卿這是什么表情,像是有人要吃了你一樣。若是長公主看到了,那可不會高興。”他調(diào)侃道,但是眸色仍然淡淡的,一身龍袍將他本身的帝王氣象展示得淋漓盡致。“臣,覺得今晚見不到長公主,很是遺憾。”曲陽春搖搖頭,嘆氣道。“原來愛卿對長公主慕名久矣。若是她知道了,定然很開心。”皇帝笑道,大有只要長公主開心,便將她指婚為駙馬之意。陽琮嚇得魂飛魄散,須知,公主帶個長字,約莫都是明日黃花之輩了,就算年輕貌美,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立馬露餡了。然而此刻,她絕對不能逆了皇帝。君不見吾皇之眼,威芒四射,吾皇之威,承受不起。陽琮假裝她很單純聽不懂他的潛臺詞,然后目光坦誠,道:“長公主才望高雅,懷質(zhì)抱真,貞靜懿德,是女中豪杰,能讓她高興,實在是臣的榮幸。
”“原來愛卿并非不通點墨的。”一股自豪感油然而起,陽琮放下豪言壯語,道:“那是,否則怎么會被陛下您欽點為探花呢?”皇帝神情微妙,顯然是不適應(yīng)她這樣的得意洋洋。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開話題,道:“聽說愛卿在朱雀大街租了府邸?”“是。”“倒也好,和狀元比鄰相居,和長公主府也隔街相望。”“臣,榮幸。”這時候內(nèi)侍端過一壺酒,他側(cè)過身子,拿起白玉酒杯,姿態(tài)美好。陽琮心里又不禁想入非非:美人手執(zhí)白玉杯,膚白勝玉,與其交相輝映,多么賞心悅目啊……打住打住……皇帝慢條斯理地親自給她斟了一杯酒,內(nèi)侍就立馬端著盤子,跪在她腳邊,將盤子端放置頭上方,等她來取。陽琮猶豫地朝他看了一眼,他卻點點頭,示意她喝。皇帝賜酒……他不會容不下她吧!酒可是穿腸藥啊,宮里頭見血封喉的毒酒多得是,她哪里能將小命交待在這樣微不足道的地方!起碼要征戰(zhàn)沙場馬革裹尸,或者在南朝官場混個權(quán)傾朝野然后被帝王清繳的死法……才威風(fēng)嘛……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東西混進(jìn)去了,好端端地說什么死不死的。
總之,當(dāng)下陽琮也顧不得女兒膝下有黃金,立馬跪了下去,“微臣有罪!”“愛卿何罪之有?”他帶著笑意問,聽在她心里,卻讓人覺得這是秋后算賬的前奏啊。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顯得謙卑,越發(fā)將頭埋低,一副溫良無害的模樣,道:“臣,才能平庸。”他伸出手,將她虛扶起來,道:“那也是朕欽點的。”她恰好直視他的目光,一時又低下了頭,聲如蚊蚋,道:“臣,臣要辭官。”“朕是惜才之人,你既通過了殿試,名列三甲,若此刻辭官,不是顯得朕容不下有才之士嗎?”他語氣沉重了些,“朕并非因私廢公之人。”陽琮松了一口氣,正準(zhǔn)備開誠布公同他請罪一番,免得他之后又心血來潮翻舊賬的時候,皇帝漫不經(jīng)心道:“愛卿不是一直想和朕共飲一杯嗎?今日,朕給你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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