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復仇
她的老頭先是在三十年前拋棄了她和她的三個孩子。
在三十年后,她的老頭拋棄掉另一個妻子,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用五年時間消滅掉自己在城市養出的所有習慣,然后死去。
郭蘭香用自己的大半生完成了這次召喚。
那時候,你就會看到那個每天蹲坐在那塊村名界碑上曬太陽的郭蘭香的老頭,從一個城里人日漸被同化成一個穿衣打扮、排泄方式、吃食喜好、肉體膚色和郭蘭香相同的人。
每次多看一眼,你會不由自主地產生酸楚。
每隔一星期看見老頭一次,這種酸楚會成倍增長。
更早,可能時間能追溯到楊子甕還在楊莊人的口中有個名諱的時候,那時候楊莊僅有兩名在城市有工人身份的男性,其中一個的工人身份所屬人就是楊子甕,其實不如說,這個緊俏的名額最大的得寵者是郭蘭香。
郭蘭香那時候的囂張簡直溢滿楊莊的每條寬街和小巷。
郭蘭香比其他女人更多的自信來自于她人生的兩次選擇:一次選擇來自于她選擇嫁到離縣城最近的楊莊,這一次她明顯長出了比山里姑娘多半截的囂張;第二次是楊子甕頂上了他爹在城里工廠的名額。
楊莊和郭蘭香同齡的婦女用這樣的描述來指責她的過去:郭蘭香臉上抹著面粉,腰間挎著巴掌大的小包,包的鏈子長得像驢的韁繩,鞋跟陷進路面拔不出來,她腰帶上拴著一疙瘩鑰匙,他們家的鎖估計得有半糞框。
郭蘭香的發聲有些奇異,嗓子天生讓人生厭,音量大于人能接受的范圍。楊莊那幾位喜歡睡懶覺的爺們,都曾被郭蘭香的聲音穿透過腦袋。郭蘭香早上干農活只是個形式,這個形式的目的是她想招搖于人前。她喜歡走在最大的那條路上,這條路上人最多,但是這條路是用來分流的,到任何農田區都不近,唯有郭蘭香穿著趕集的衣服愿意走大路。當時她也影響了一批喜歡臭美的女人,讓她們錯誤地認為干農活的同時也可以很美,事實上這個錯誤的結論三四天后就被否定了。
郭蘭香每每路過人家門口時都會聊上幾句,這時候那些還在睡懶覺的男人們都會聽到郭蘭香的聲音一大早繞在楊莊的霧里。懶漢們恨透了郭蘭香。
女人們是喜歡她的,女人們把郭蘭香當電視看。有心情了就和她聊聊,太累了就不招她,郭蘭香撐著楊莊女人們心里的那個最高生活標準。女人們都藏著自己的期盼,盼著郭蘭香還能更加妖嬈,這樣她們的生活就多了一些空間,郭蘭香是來給她們拓荒的。
郭蘭香有一個勁敵,那就是另一個工人的老婆——王維斯,這個妖嬈的名字背后的女人有一頭黃頭發,直接打破了楊莊女人對頭發顏色的認識。
王維斯是城市住民的后裔,每年會跟著自己的丈夫回到楊莊幾次,這幾次對于郭蘭香來說是種挑戰。
王維斯說很好聽的普通話,穿緊身的衣褲,有些嬰兒肥,說話軟綿綿的,不喜歡到處走,只喜歡站在自己家門前的杏樹下。
郭蘭香喜歡走,她故意從王維斯家門前過來過去。如果王維斯是和自己一樣出身的人,她想著她們肯定有很多話語可以聊,但是現在王維斯對郭蘭香來說是仇恨,是眼里的刺,她想找她的毛病。
郭蘭香晚上睡不著,她做夢,夢見王維斯和自己打架。她第二天就找到了借口,她開始說,王維斯是城里人,干嗎嫁給楊莊的男人,肯定是個沒人要的破鞋,看她那樣子就是個騷貨,不然怎么能嫁給楊莊的男人。
剛開始她說的時候還有些怯懦,后來她就加上了一些肯定的證據,比如她說這是楊子甕打探來的消息,比如說這是她到城里的廠里聽其他人說的。
楊莊的女人們信郭蘭香多于信王維斯,因為王維斯都聽不懂她們說話。
王維斯先生下了一個兒子,然后就學會了鍘草,學會了割麥,頭上還能包上頭巾。能聽懂楊莊女人的話后,傳遞的第一個消息是,她們家的人都死光了,她不回城里了,她就要生活在楊莊了。
郭蘭香很滿足,說王維斯肯定是個沒出息的女人,要是自己出生在城里肯定不會嫁到楊莊來,肯定會活成另一種人。
男人們對女人們的管束,隨著郭蘭香三個孩子的出生,就這樣越來越寬,女人們都感恩郭蘭香,是她改變了整個楊莊的男女關系。
此時,楊莊長起來的孩子除了郭蘭香的三個孩子外,知道楊子甕這個名諱的不多了,楊子甕每年幾次回到楊莊時,在楊莊的新生代中只會被默認為這是郭蘭香的男人。
楊子甕的奮斗使得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回楊莊,每年那么幾次回來也只是給郭蘭香播上種子,然后進城里等著收成,也使得他有機會進入其他女人的眼睛中去。幾年時間他就升了主任。
郭蘭香想著自己遲早是要進城去的,等自己男人在城里有了能力,就可以了。郭蘭香想著自己也得做好準備,各方面的準備,于是郭蘭香就開始學習王維斯說話了。
這時候的王維斯除了口語中還帶著幾個城里的詞語,其余的發音和用詞基本上都是楊莊的語言。兩人的活法掉了個兒。這也成為后來楊莊人取笑郭蘭香的另一個最大的把柄。
郭蘭香生的頭一個是女兒,長到三歲的時候,基本上可以看出來長大后肯定是個禍害,長得太好看了。第二個是個兒子,兔唇,在楊莊的傳說中,吃兔子多就會生出兔唇,這樣的罪責背負在每個女人的名下。第三個是個兒子,長短腿。郭蘭香對于自己的基因參差不齊十分懊惱。
一個氣性甚高的女人有些挫敗,郭蘭香很長時間中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生出這樣的孩子。
于是她把所有的期望都集中在了大女兒的身上。盡可能地給大女兒穿城里的衣服,吃城里買來的東西,不讓大女兒干任何活,掃地都不能掃,要掃也要等過幾年進了城,掃城里的地。
郭蘭香后來愈加憎恨楊莊這片土地,她覺得是楊莊的地、楊莊的水、楊莊的糧食使得她生下來兩個殘缺的孩子。
楊子甕后來一年回不了一次家,郭蘭香每當看到王維斯的男人回來時就跑去問自己男人的情況,王維斯的男人會說,主任太忙了、副廠長太忙了、廠長太忙了、我已經被調到技術所了。
郭蘭香覺得自己的男人在另一個男人的嘴里越來越遠,她決定自己去看看。結果這一去就發現了楊子甕的骯臟事。
她是半夜到的。郭蘭香想起自己后來也是半夜回到的楊莊。她頭一次發現楊莊那么美,月光下,每條路都發著光,郭蘭香這一夜決定用半生完成一次復仇。
她推開門,看見年輕的女人在上面甩著頭發,上下左右扭著身體,能看到楊子甕的側臉,眼睛是睜開的,年輕女人脫得很干凈,楊子甕穿著衣服,褲子也在,沒有被子。
沒多久,等他們完事后,郭蘭香推門進去,從那個放錢的抽屜里拿出一沓錢,遞給女人,女人顯然是沒明白過來這什么意思,反映了半天才拿上錢,然后走掉。郭蘭香從女人身上看到了她的宿敵王維斯剛到楊莊時的感覺。她心里想的是,男人確實都喜歡這樣的女人。女人年輕,長得好看,看拿錢的狀態明顯也不是出來賣的。
郭蘭香想起自己經媒人介紹認識楊子甕的那一年,自己也心里開著花,看見優秀的男人心里也癢。
郭蘭香對楊子甕說,要是那女人不拿錢,我就砍她。第二天早上,廠子里的幾十床白床單從晾衣區消逝,下午的時候,廠子里掛滿了寫著“楊子甕偷女人”“楊子甕王八蛋”的白床單。郭蘭香以為她用這種形式可以摧毀楊子甕的事業,使得楊子甕名譽掃地。豈料楊子甕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生性卑微的男人,他已經長出了堅不可摧的自傲,為了維護這種自傲,他可以毀壞所有東西。
回到楊莊的那晚,郭蘭香已經換了另一個身份,那就是沒有男人的女人。楊子甕說他再也不會回楊莊。郭蘭香說那你就別想再見到三個孩子。楊子甕說不見就不見,看你生的那兩個兒子,沒一個優質品種,誰知道是不是我的種。
郭蘭香拒絕了所有來自楊子甕的匯款,此后的三十年中,郭蘭香一直靠著自己,撐住了三個孩子的命。
郭蘭香的楊莊時代宣告結束后,王維斯開始興風作浪了。楊莊第一個商店誕生,它的主人就是王維斯。商店坐落在距離楊莊人人不可不去的水井旁二百米的地方。門口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王氏百貨鋪”,這個名字對于整個楊莊算是恥辱,有種外姓侵蝕的象征。百貨鋪最初的商品很少,只有鹽、醬、醋、鉛筆、橡皮、牛皮紙這六樣東西。
唯有郭蘭香從未在這個商店買過東西,她寧可自己走很遠的路去更大的商店買東西,也不在自己曾經瞧不起的王維斯那里買。王維斯憋著勁兒,開這個商店就是給郭蘭香看的。
王維斯的大兒子早在初中的時候就帶領著楊莊的小孩子們溜門撬鎖了,沒和郭蘭香的兒子開始角逐就成了罪犯。王維斯的小兒子倒是給王維斯爭了氣,年年拿第一給郭蘭香看,郭蘭香每回都咬著牙打自己的兩個兒子,郭蘭香還就不信自己翻不了身了。
王維斯和郭蘭香的較量就這樣明著暗著的。
楊莊的大霧每天都會來臨,如果你能早點站在楊莊口外的公路上,那里是霧的邊界,你會看到郭蘭香拉著一輛車,后面跟著三個孩子,鉆出大霧,去縣城搭棚賣涼皮。
太陽一出來,大霧消逝,郭蘭香已經到了縣城。
就是這一碗一碗涼皮,賣出來了大女兒的律師,大兒子的工程師,二兒子的教師。
王維斯曾經的目的是把郭蘭香擠出楊莊,讓她回到她娘家去,但是郭蘭香可不這么想。她醒悟過來是在大女兒要上學的那一年,她發覺自己的人生第二次崛起的資源全部在楊莊,緊接著她把自己當成一個楊莊人來活。
郭蘭香要求自己的三個孩子上大學必須去楊子甕所在的城市。每當一個孩子考上大學,她都會給楊子甕寫一封信,告訴他,他的種是優質的,并且離他很近。
郭蘭香從來沒收到過回信,郭蘭香會告訴自己的每個孩子,他們的父親在他們上學的城市的什么位置,他們可以去找,可以去看,但是不要叫爹。
郭蘭香就這樣,每隔幾年就派一個孩子去楊子甕的身邊晃悠,等三個孩子全部派完后,她好像緩了過來。那種起初嫁到楊莊的囂張感有種要復活的氣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