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主要收錄季羨林新年抒懷、晚年述懷、新世紀感懷等對四季更替、年月流轉的感懷文章, 以及部分包含時間流逝、人事變幻的序跋文章。作者敏銳的觀察力和對生活深刻的思考, 通過年月及世事的流逝變遷得以外化, 表現了作者濃厚的文人情懷。
學界泰斗國寶級大師季羨林散文精選――
跨越世紀的文學史奇跡:年少風華,夕陽晚照,歲月蹤跡,心靈光影。70余年滄桑巨變、世紀風雨,盡在大師的一支如椽巨筆。
詩人靈性,天馬行空,赤子之情,渾金璞玉:一顆詩心生發出天地之大美,一腔摯誠召喚出萬物之靈性。
融會中西與古今,打通自然與人文:既為文學創作之范本,又是讀者提升審美、豐盈人生之引領。
季羨林(1911-2009),山東聊城清平(今臨清市)人。享譽國際的東方學大師,中國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國學家、佛學家、史學家、翻譯家和社會活動家。精通12種語言,“梵學、佛學、吐火羅文研究并舉,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文藝理論研究齊飛”,北京大學終身教授,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等。生前曾撰文三辭桂冠: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
年
年,像淡煙,又像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著,也看不到。當它走來的時候,只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拂,我們就知道:年來了。但是究竟什么是年呢?卻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當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著的時候,遙望前路茫茫,花樣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臨切近,卻正如向水里撲自己的影子,捉到的只有空虛。更遙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這時,我們往往要回頭看看的。其實,回頭看,隨時都可以。但是我們卻不。最常引起我們回頭看的,是當我們走到一個路上的界石的時候。說界石,實在沒有什么石,只不過在我們心上有那么一點痕跡。痕跡自然很虛縹,所以不易說。但倘若不管易說不易說,說了出來的話,就是年。
說出來了,這年,仍然很虛縹。也許因為這—說,變得更虛縹。但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我前面不是說我們要回頭看嗎?就先說我們回頭看到的吧。——我們究竟看到些什么呢?灰蒙蒙的一片,仿佛白云,又仿佛輕霧,朦朧成一團。里面浮動著各種的面影,各樣的彩色。這似乎真有花樣了。但仔細看來,卻又不然,仍然是平板單調。就譬如從最近的界石看回去吧。先看到白皚皚的雪凝結在丫杈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再往前,又看到澄碧的長天下流泛著的蕭瑟冷寂的黃霧。再往前,蒼郁欲滴的濃碧鋪在雨后的林里,鋪在山頭。烈陽閃著金光。更往前,到處閃動著火焰般的花的紅影。中間點綴著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里,我們拼命填滿了肚皮。在黑夜里,我們挺在床上咧開大嘴打呼。就這樣,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一明一暗地滾下去,像玉盤上的珍珠。
……
于是越過一塊界石。看上去,仍然看到白皚皚的雪,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看到蒼郁欲滴的濃碧,看到火焰般的紅影。仍然是連續的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于是又越過了一塊界石。于是又——一塊界石,一塊界石,界石連著界石,沒有完。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交織著。白雪,黃霧,濃碧,紅影,混成一團。影子卻漸漸地淡了下來。我們的記憶也被拖到遼遠又遼遠的霧蒙蒙的暗陬里去了。我們再看到什么呢?更茫茫。然而,不新奇。
不新奇嗎?卻終究又有些新的花樣了。仿佛是跨過第一塊界石的時候——實在還早,仿佛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時候,我們眼前便障上了幕。我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只是摸索著走上去。隨了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這幕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撤下去。但我們不覺得。我們覺得的時候,往往是在踏上了一塊界石回頭看的一剎那。一覺得,我們又慌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嗎?”其實,當這事情正在發生的時候,我們還熱烈地參加著,或表演著。現在一覺得,便大驚小怪起來。我們又肯定地信,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們身上的。我們想:自己以前仿佛沒曾打算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是,打算又有什么用呢?事情早已給我們安排在幕后。只是幕不撤,我們看不到而已。而且又真沒曾打算過。以后我們又證明給自己: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了。于是,因了這驚,這怪,我們也似乎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些。“以后我要這樣了”,我們想。真的,以后我們要這樣了。然而,又走到一塊界石,回頭一看,我們又驚疑:“怎么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呢?”是的,真有過。“以后我要這樣了”,我們又想。——雖然一點一點地撇開,我們眼前仍是幕。于是,一塊界石,一塊界石,就在這隨時發現的新奇中過下去,一直到現在,我們眼前仍然是幕。這幕什么時候才撤凈呢?我們苦惱著。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雖然都已經安排在幕后,有時我們也會驀地想到幾件。其中也不缺少一想到就使我們流汗戰栗喘息的事情。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會發生,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而已。但現在回頭看來,許多這樣的事情,只在這幕的微啟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來,我們也不知怎樣竟闖了過來。回顧當時的流汗,的戰栗,的喘息,早成殘像,只在我們心的深處留下一點痕跡。不禁微笑浮上心頭了。回首綿綿無盡的灰霧中,竟還有自己踏過的微白的足跡在,蜿蜒一條長長的路,一直通到現在的腳跟下。再一想踏這路時的心情,看這眼前的幕一點一點撤開時的或驚,或懼,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
這樣,這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腳跟。現在腳下踏著的又是一塊新的界石了。不容我們遲疑,這條路又把我們引上前去。我們不能停下來,也不愿意停下來的。倘若抬頭向前看的時候——又是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伸展開去。又是一片灰蒙蒙的霧,這路就蜿蜒到霧里去。到哪里止呢?誰知道,我們只是走上前去。過去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未來的,混沌迷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向前走著。時時刻刻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向后縮了回去,又時時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擺在我們面前。仍然再縮了回去,離我們漸遠,漸遠,窄了,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霧里。剛才看見的東西,一轉眼,便隨了這條路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云,成煙,埋在記憶里,又在記憶里消失了。只有在我們眼前的這一點短短的時間——一分鐘,不,還短;一秒鐘,不,還短;短到說不出來,就算有那么一點時間吧;我們眼前有點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桌子上擺著的花的蔓長的枝條在風里裊動,看到架上排著的書,看到玻璃杯在靜默里反射著清光,看到窗外枯樹寒鴉的淡影,看到電燈罩的絲穗在輕微地散布著波紋,看到眼前的一切,都發亮。然后一轉眼,這一切又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云,成煙,埋在記憶里,也在記憶里消失吧。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時候,看到的一切已經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說,我們就只有那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伸展出去,這一點亮也跟著走。一直到我們不愿意,或者不能走了,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一點亮,帶著糊涂走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