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鮮の使
任新蜂是個干廣告的,不過他常跟人說自己是被廣告干。
牢騷歸牢騷,傲嬌歸傲嬌,不好干歸不好干,他其實還是干這行愛這行的,不然不能干滿三年還沒轉行。
跟不少半生手一樣,他也懷著個廣告夢想,就是一直找不著好地兒把它給生下來。有時午夜夢回,他也懷疑這份工作不適合自己,但從來都是還沒想透就又睡去。所以,雖一直沒干出什么名堂,偶爾也來大姨父不想干,多數時間他還是憋著勁想往好了干的。
不過眼下,他心里就只有一個字:干!
倒跟工作無關,他罵自己呢。
一個下午上了八趟廁所,他恍惚間聽見馬桶圈在跟屁股說,你若不離我就不棄。
為了省下錢來給女朋友安琪買生日禮物,任新蜂已半個月沒正經吃過午飯了,一直就靠客戶上次來開會時留下的樣品——一款計劃下月上市但還不知叫什么名字好的優酪乳——對付著。當然,給老板的說法是要充分體驗產品才能想出好名字。結果今天終于把肚子給體驗壞了。
上第八趟廁所的時候,他一連接到三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上來就數落了他一通,問他為什么老不接電話總是聯系不上真的很讓人擔心知不知道以后請別再醬紫(這樣子)好不好。他趕緊說不好意思啊一直在開會手機調靜音了您是哪位。那頭說:“我快遞,已經到你們公司門口了,趕緊出來。”
原來是他找海外代購的Coach包終于到了。那便是要送給安琪的禮物。
任新蜂說:“你看我這有個重要會議一時半會兒拉不完,啊不,是開不完,這樣吧,你把電話給前臺,我叫她代收。”
第二個電話是安琪打來的,說晚上要加班不能一起吃飯了。
任新蜂說今天可是你生日。
安琪說那有什么辦法我也不想哎呀我得去客戶那開會了先這樣吧拜拜。
第三個電話里的人,一開口就像被搖過的可樂:氣太足剎不住,字趕字飛速往外禿嚕。
她聲稱來自CIRCLE公司的THC[ THC是Talent Hunting Centre(天才捕獵中心)的縮寫,全宇宙獨此一家別無其他企業有這說法。其實就是人力資源部。
]部門,問他下周一有沒有空過去面試一個初級文案的職位。
任新蜂第一反應是同事整蠱他呢。都知道他做夢也想進CIRCLE,連老板都知道。可今天又不是愚人節,而且聽起來對方聲音很陌生呼吸也挺平穩,一點沒有憋著笑的感覺。他又豎起耳朵研究背景聲,發現那頭英文名此起彼伏。這就可算翻案鐵證了。
他們公司可沒人來這套,互相稱呼都是姐呀哥呀黃總呀小任呀,親得跟東北一家人似的。
他由此釋了疑,心里樂開了花,就跟飯后摳發票助興結果中了一千塊錢似的。
為什么任新蜂這么高興?
因為開頭就說了嘛,他是個廣告熱血青年。
為什么他是個廣告熱血青年就得這么高興?
因為CIRCLE是全世界名頭最響的廣告公司。
連很多跟這個行業不沾邊的人都知道。
在業內則早有共識:CIRCLE不是最會做廣告的廣告公司,是最會給自己做廣告的廣告公司。
這一點,可由它官網上的這段公司介紹略見一斑:
1949年,CIRCLE公司由廣告強人Mr. Circle創立于紐約麥迪遜大道。
掛牌營業當日,Mr. Circle登出這么一則招聘啟事:
征人
本公司新近成立,力求生存,酬勞微薄,環境簡陋,工作超時,將頻繁與失敗、混亂及絕望情緒為伍,成功機會渺茫。成則一同改變寰球,攜手功成名就,創造一段傳奇。
那年,Mr.Circle 28歲,沒文憑,沒客戶,只有靠這則廣告招攬到的3名不怕死開山員工。
十年后,CIRCLE公司成為全美排名第5的廣告代理商。
……
1989年加入全球最大傳播集團DPP,目前在132個國家擁有465間辦公室,旗下員工超過10000名,使用50余種語言,為近1000個品牌服務,是一家真正的全球性廣告代理商。
上文中提到了兩件事,擺的都是事實,講的卻不全是真相。
其一,所謂“加入”并非自愿,而是場惡意收購。
當時CIRCLE公司剛上市沒幾年,幫客戶推銷商品雖是強中強,在資本市場上推銷自己卻還是弱咖。又因為在市場調查這些非盈利性業務上投入過大,影響了利潤率,股價一時如坐跳樓機。結果就被想一口吃成個全球最大廣告集團的當時全球第二大廣告集團DPP給盯上了。
對這事,Mr. Circle心里自然是一千個不樂意一萬個法克十萬個為什么,那也阻止不了被吞并的命運。原因很簡單,雖得到眾多同行及客戶的表態支持,卻根本沒有足夠的現金流來對抗。
他唯二能干的,就是一邊后悔當初讓CIRCLE上市,一邊酒后接受《商業周刊》采訪說:“一想到要被那個小渾蛋收購,我就毛骨悚然。他這輩子都沒寫過一句廣告詞。”
那個小渾蛋指的是DPP的創始人兼永遠的CEO費什爵士(Sir Fish)。
費什本是另一廣告集團的客戶總監,1979年花25萬英鎊買了一家生產廁紙的企業做殼,成立了DPP,從此開啟鯨吞各大小廣告公司的旅程。
當時的Mr. Circle雖已貴為文案界圣手、創意界燈塔和廣告界活傳奇好多年,卻始終不愿承認:
他們這些寫一輩子廣告詞的,不過是紅塵中一個替人遞話的。
真正改變了廣告業乃至整個世界的,其實正是他口中那些手握大資本的“小渾蛋”。
而跟小渾蛋坐到一起談個好價錢,是他最明智的選擇。
他酒醒之后,真就這么做了。
其二,以作品而非辦公室數目衡量廣告公司好壞的年代,早已遠去。
意識到這一點的人很不少,戳破這一點的人很少。
因為廣告的本質雖是商業潤滑劑,卻永遠得拿創意當強力春藥,不管對外還是對內。不光廣告公司,整個行業都需要靠此包裝。不這樣做,顯不出專業,贏不到生意,得不到尊重,掙不到月費,甚至吸引不到一級鮮肉入行。當然這也未必是壞事。
被DPP收購后,因著經濟大環境改變和業績壓力,CIRCLE已從昔日創意熱店逐漸淪為廣告流水線。
即便如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色衰的4A[ 4A本是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為防止同業惡性競爭,而在1917年成立的美國廣告代理商協會)的縮寫,現被用來泛指跨國廣告公司,也就是廣告公司里的歪果糕富帥。與之對應的自然是本地土肥圓廣告公司,4A中人一般稱之為Local。而大部分Local中人,只知有4A,并不知有Local。知道的也不會管自己叫Local。
]界女神也變不回女屌絲。
公司內設有“光環”團隊,專職打點媒體關系處理公關事宜維護高貴冷艷屌爆天形象。
廣告公司多數以服務“性”行業自嘲,難得一見這種高姿態。因此幾乎沒有廣告人不想進到它里面去。說不想進的都是進不去或者進去過的。
任新蜂就是那無數外圍備胎之一。
任新蜂大學念的是廣告專業,大四時曾在CIRCLE創意部實習過倆月。其間雖然除了幫忙找圖就是幫忙貼提案板,一句文案都沒被采用過,完了依然深深愛上那山那水那人那做派那隨便拿的文具那免費的現磨進口咖啡和那七千塊一把的Herman Miller Aeron辦公椅。
回校后,實習分享會上他撂下豪言:“CIRCLE,我們內部都叫它圈公司,我一定要回去,就算折壽十年都樂意。”
當時同學少年都很賤,紛紛表示有被感染到,一起約定畢業后圈公司見。
現在三年過去了,他們班沒一個進CIRCLE的,包括任新蜂在內,不然他就不會接到眼下這個電話了。
實際上,不要說 4A 了,大點的本土廣告公司任新蜂都沒進過。他先后在仨地兒工作過。前兩家公司都關張了。現在待的這個地兒,連微型廣告公司都算不上,充其量是家微弱型廣告公司。
不過,就算始終被堵在圍城外,直到半年前他都還沒有放棄進圈公司的努力。
他一度每周給自己做一份新的創意簡歷,然后快遞到CIRCLE北京辦公室。
收件人是他的偶像劉大衛(David Lau),CIRCLE大中華區的CBD[ CBD是Creative Business Director(創意事業總監)的縮寫。此為生造頭銜,并非真實職位。
],曾經獲獎無數的港籍創意前輩,中華大地廣告的一桿大旗。
以下是任新蜂用過的招數,已證失敗,切勿模仿: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這么堅持了小一年,始終無聲無息無回響,直到六個月前。
當時正開周例會,老板正分享去蒙牛提案心得——要員工學習瘋牛精神,任新蜂的電話突然響起。
電話那頭一人操著港普說,嚟(你)好啊我系(是)David Lau。
這可把任新蜂給激動壞了,立馬尿遁到樓道里,顫聲道,雷好雷好我就系任新蜂啊。
劉大衛說,你的簡歷我收到了,很用心,但sorry啊目前Copywriter[ Copywriter就是文案(廣告公司創意部負責文字工作的職位),通常簡稱為Copy。吊詭的是,Copy(文案)的首要工作原則,就是No Copy(別抄)。
]介個職位沒有空缺。
任新蜂說哦,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劉大衛又說,辣個……不好意西,可以麻煩嚟件事嗎?
任新蜂趕緊說您您您請講,心情一下子升上了半山腰。
劉大衛便說,我已經有你的簡歷了,能不能往后不要再發給我。
任新蜂說好吧,心情一下子沉到了地核。
劉大衛最后說,建議你也不要送豬腦子給其他人,沒人會想要一個豬腦子的。
任新蜂說我知道了多謝提醒,心情一下子穿透地殼跌進了美國。
這打擊太大了,以致從那后他每天早上睜開眼想到還要上班,都得使出全身力氣才能爬起來。雖早在這公司待膩待煩待傻了,卻連簡歷都懶得投,就是有一天沒一天地混著。
誰承想,今天圈公司居然來電話讓他去面試!
“周一上午11點,寶金街麗華大廈8樓,OK嗎?”電話那頭問。
“絕對OK!晚上11點都OK!”任新蜂說。
“呵呵,還有一個作業得麻煩你事先準備好。”
“OK!OK!”
“呵呵,我都還沒說是什么呢。”
“什么都OK。說吧,是讓我上刀山還是下火海還是到長安街上裸奔?”
“那倒不用。是這樣的,這次面試有一個題目,就是以自己為product,就是產品;以面試官為target audience,就是目標受眾;做一份創意出來,形式不限,關鍵是要夠creative,就是夠創意;interview……就是面試的時候,一起帶過來。OK嗎?”
“OK!OK!OK!”
于是任新蜂心情非常OK地提起褲子,望著馬桶里的旋渦說拜拜,扭身蹦跶著回到自己的座位。
老板正坐在他椅子上,扯著那個Coach包看。
任新蜂一看就有氣,但又不好爆發。
這時老板一抬頭瞧見他:“給女朋友買的吧?她叫安什么琪?做工不錯嘿,得是A貨吧?”
任新蜂:“那圖嘛許?正經麥迪遜系列。我就沒買過假貨。”
老板:“看來你不缺錢嘛,那還天天追著我要求漲薪水?”
任新蜂一聽火噌噌往外冒:“我缺著呢,除了不缺心眼兒什么都缺;再說了,轉正漲錢這不面試時您金口答應的嗎?”
老板:“那你能買得起這包,肯定沒少接私活。”
任新蜂:“天天加班到12點,哪還有時間接私活?”
其實是沒什么人找他干私活。
老板:“哪來的12點?這個月最晚也就11點,平時八九點鐘不就都回家了嗎?別拿我當十三點啊,你們每天打的卡我可都親自過目的。”
任新蜂:“必須不能夠,您對數字這么敏感一人。”
老板:“知道就好。既然說到數字,沒記錯的話,你今天上七八趟廁所了吧?”
任新蜂:“其實是九趟,上午還有一趟。咋啦,公司又有新規定,禁止帶薪大便?”
他平時嘴雖欠,從沒這么直愣硬過。
也不知是接到面試通知有點飄,還是漲薪未遂心有火,還是兩者都有,總之今天是Hold不住了。不過他一犯橫,老板倒了。原先已到嘴邊想說他遲到太多的話也咽了回去,換作春風送暖:“說什么呢?人有三急我禁得了嗎?我是關心你,怕你腸胃有問題,問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任新蜂:“我一會兒就去。”
老板:“再觀察觀察。明兒去也不晚。周六人還少。”
“就是有病還得把班上完唄。”
“這不是還有工作沒做完嗎?對了那個優酪乳的名字有新的嗎?”
“早上不是剛發你一百個了嗎?”
“對對對,我看了,怎么說呢,還是比較平,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
“欸……剛在廁所里我倒是想到一個,肯定讓人印象深刻,而且特別符合產品定位。”
“什么定位?我可不是忘了,考你呢。”
“客戶說的嘛,要年輕甜美清新健康有活力走日系風格還要體現營養和口感。”
“對對對,快說名字,我一會兒還約了人吃飯得先走。”
“這名字吧,最好是寫出來。”
任新蜂噌噌噌跑到白板前,噌噌噌拿起馬克筆,噌噌噌寫下三個大字:
鮮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