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燈光滿帝都”
——唐長安的宵禁
長安,大唐詩城,世界詩都。雄豪、剛健、青春的詩歌與華麗、舒適、聲色歌舞交融,活躍了社會文化風尚。然而,唐朝長安城的都市生活卻是在嚴格的宵禁制度下進行的。
世界大城
唐朝的國都長安城是在隋代大興城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規(guī)模宏大,為當時世界上最大最繁榮的國際城市。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
——白居易《登觀音臺望城》
這首詩概括地勾畫出唐長安的城市規(guī)劃莊嚴、宏大,是一種具有嚴格社會秩序的建筑格局。詩歌描述清晨時分,長安城千百家的分布像圍棋盤一樣整齊劃一,十二條大街把城市分隔得像方格的菜田。遠遠望見上朝官員舉著的火把,星星點點地朝著城北大明宮含元殿方向蜿蜒行進。
長安城中軸線上的朱雀大街寬150米,長安上門大街寬134米,通往春明門和金光門的東西大街寬120米。唐長安城分為三個部分:宮城、皇城、外郭城。宮城即是大內(nèi),由太極宮(包括掖庭宮和東宮)、大明宮、興慶宮基本組成;皇城是中央官署所在地;外郭城主要是商業(yè)區(qū)和居民區(qū)。外郭城按其區(qū)劃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居民區(qū)、東市與西市、城市公共交通與生活區(qū)。皇城與外郭城街道縱橫,外郭城主干街道南北十一條和東西十四條,交錯的二十五條街道將全城分為兩市108坊。
那么,這座世界的超級大城市里的百萬居民是些什么人呢?他們是皇親國戚、官吏、地主、軍人、宗教徒、貧民、藝人、知識分子、奴婢和各色依附者以及工商業(yè)者等。皇帝與皇親們居住皇城與宮城無疑是占盡風水的。如大明宮,選擇在東北的龍首原建造,一是因那里地勢高,二是從“風水”上分析,雖然從后天八卦方位論,這里為艮卦,不見得有多少吉利。但從先天八卦方位論,這里又屬震位,震為雷,有興盛、勃爆之象,在古人看來是很吉利的。
隨著大明宮的建造,唐長安的東北部成為達官貴人爭居之地。因為這里靠近大明宮,上朝路線近,在心理上有“天子腳下”龍恩浩蕩的優(yōu)勢。正因如此使整個唐都長安的政治、文化,甚至經(jīng)濟、軍事均向東北一隅傾斜,造成了城東繁榮城西蕭條的景象。城東集中了大量的富戶,而城西多為貧民所居。
《唐兩京城坊考》詮釋了若干名官在諸坊的住宅所在,從中可以略知重要文武官員在長安城內(nèi)散居的分布狀況。如大詩人兼官僚白居易先后在新昌坊、宣平坊、昭國坊和常樂坊住過;文學家兼官僚韓愈住在靖安坊;文學家兼官僚柳宗元住在親仁坊;書法家兼官僚褚遂良的住宅在平康坊;名臣魏征住宅在永興坊等。
長安城內(nèi)文化教育發(fā)達。除居住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諸生之外,還有來參加貢舉的外地生員,照常例在城中租賃房屋。如牛生自河東赴舉,住于客戶坊;進士段何,賃居客戶里。這些大小知識分子們?yōu)槌鞘形幕ⅲ膭钐嵘鞘械姆N種日常生活與文藝的風格品位。
城里還居住著許多并非官僚而身世很不清楚的富人。《開元天寶遺事》記載:“長安富民王元寶、楊崇義、郭萬金等,國中巨豪也。各以延納四方多士,競于供送,朝之名僚往往出于門下,每科場文士集于數(shù)家,時人目之為豪友”。從這個事例可以證明,在錦衣包裹的功利性之外,唐代社會對士子的普遍重視與尊敬。
當然富人們更多是享樂人生:“楊崇義家富數(shù)世,服玩之屬,僭越王公”。“王元寶都中巨富,常以金銀疊屋,壁上以紅泥涂之。四方賓客所至如歸,時人呼為王家富窟。”“長安王士安春時斗花,皆用千金市名花植于庭院中,以備春時之斗也”。
城中大量出租房屋收取租金,以及經(jīng)營手工業(yè)作坊和施放高利貸者,也屬于當時的富室。富人階層常常一擲千金,車馬輕狂,他們享受著城市的奢侈,將城市時尚引向巔峰。唐人信仰自由,其中信奉佛教和道教的為數(shù)較多。長安城有寺院九十一所、道觀十六所、波斯寺二所、胡祆祠四所。這些地方居住著眾多的宗教信士。
城市文化生活也日趨活躍,城中聚居了大量的各種藝人。《唐書?禮樂志》記載:“唐之盛時,凡樂人、音聲人、太常雜戶子弟隸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總號‘音聲人’至數(shù)萬人。”《樂府雜錄》中記有不少長安著名藝人的姓名及特技,如公孫大娘善于舞劍器等。張祜有詩寫正月十五夜燈宮廷眾多樂舞人:“三百內(nèi)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白居易有詩寫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爭能爾不如。”城中還麇集為數(shù)眾多的中外藝人,有“兩市善薤歌者百人”;還有“力能揭巨石,遍體圖札,體無完膚”的雜技藝人。
城市居民中從事工商業(yè)者,有官府作坊工匠、城市作坊工人、個體手工業(yè)者以及出售商品或以營利為生的商人,他們也是城市居民的經(jīng)濟與文化重要消費人群。
大唐長安城,來自世界各地的貢使人數(shù)也很多,“天寶末,西域朝貢酋長及安西、北庭校吏歲集京師者數(shù)千人”。
宵禁欲望
宵禁也讓城里的生活不太方便。
唐長安城的居民大約有百萬之眾,長安城內(nèi)的商業(yè)區(qū)只有東西兩市。每市只占有兩個街坊的面積。周圍用墻垣圍繞,四向開門。市中央是市署和平準局。但因為唐制仍傳襲上古舊習,日中為市:“凡市,以日中擊鼓三百聲而眾以會,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聲而眾以散”,如此定時交易,也讓市民很不方便。
倘若要出城,宵禁也是相當讓人糾結(jié)的。中唐韓愈《晚雨》詩云:“廉纖晚雨不能晴,池岸草間蚯蚓鳴。投竿跨馬蹋歸路,才到城門打鼓聲。”天色已晚,外面還下著不大的雨,池塘岸邊的草間還有輕微的聲音,景色如此優(yōu)美,可詩人還是不得不立馬打道回城。
可以想象,當時的唐長安城實行的里坊宵禁制,讓城市居民感覺白天是急急忙忙,成天在鼓鉦咚咚地催促下生活,整個作息時間如同在一座大兵營中進行。
宵禁讓還讓整個長安城產(chǎn)生出一種夜游欲望。武則天時代曾官至宰相的蘇味道有詩云: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妓皆秾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漏壺是古代用以計時的儀器,相當于現(xiàn)代鐘,說明了夜游時光的寶貴。
唐長安城通例每年上元節(jié)張燈慶賀,金吾開禁,“夜開坊市門”。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只有這三天晚上準許百姓通宵上街游玩。這就是說唐長安城,每年只有三天時間不實行宵禁。
唐長安城的宵禁,不僅宵禁了自由,而且宵禁了欲望。那么,唐長安城的居民,在漫漫長夜里做些什么呢?
明月高懸
宵禁,這種源于井田制的城市里坊社會管理制度,卻與唐長安城開放發(fā)達的文化與經(jīng)濟格格不入。兩者在博弈與對抗之下,產(chǎn)生了一種既禁錮又開放的平衡:詩文的開放與男女交往的自由。
亙古以來那一輪高懸夜空的明月,應(yīng)是唐長安城宵禁之后,居民們感受最為深切的光源了,是為詩歌創(chuàng)作最好的媒介。凡是在長安城內(nèi)做過居民的詩人,在他的詩歌里應(yīng)該高懸著一輪明月。
唐代盛產(chǎn)詩歌,也盛妓女。在歌舞升平的大唐王朝,文采飛揚的輝煌時代,唐朝妓女并不是一個恥辱卑微的象征,她們多半是才貌雙全的民間或官家藝術(shù)家,文雅脫俗,風情萬種。她們的美麗不斷給予社會色彩與喧嘩,而社會則不斷給她們以喜悅和淚水。于就有了與李杜與元白同負盛名的三位妓女詩人薛濤、李冶和魚玄機。
自由開放
唐代由于漢族“胡化”、民族融合,社會開放,男女之間交往較自由、公開、不拘禮法,比較符合人性的自然發(fā)展。民間婦女有時單獨和異性結(jié)識、交往,不避嫌疑。
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崔顥《長干曲》(其一)
曲江初碧草初青,萬轂千蹄匝岸行。
傾國妖姬云鬢重,薄徒公子雪衫輕。
——林寬《曲江》(節(jié)選)
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黑黝光亮的女子高髻、雪白透明的公子衣衫,影影綽綽晃動在曲江水波之上,疊印在春光里,讓低垂的楊柳輕拂出許多曼妙的詩情畫意。豪放的詩仙李白也有細膩纏綿的《陌上贈美人》:
駿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車。
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
一笑一顰,攝魂奪魄。如山花飛在春天,似浪花濺在春水。大唐充滿活力的社會,大唐的男女時尚呢?一言蔽之:“唐人尚文好狎。”這就是后世宋人張端義對唐人日常生活的經(jīng)典概括。
在唐代,寫嫖妓之樂的詩不勝枚舉,如李白的《對酒》:“玳瑁宴中杯里醉,芙蓉帳里奈君何”;李商隱的《碧城三首》之二:“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等。白居易的《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將妓院的環(huán)境、妓女的服飾、妓女的歌舞和宴會場面描寫得淋漓盡致。
“月色燈光滿帝都”,實行里坊宵禁制的長安城,亦是一座充滿矛盾對立的當時世界最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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