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是一座城,“仁記巷”是城中的紫禁城,于同治年間破土動工,斷斷續續幾十年,歷經三代而成。到了光緒三十一年的1906年,最后的“汾陽世家”石匾,又再次升上了駟馬拖車的門樓。郭信臣是這座門樓的開基者,也將是這座門樓的最后傳人。郭信臣已暮年,可門樓敇石上他的名字,終將會吿訴后來的人們一些故事。
郭小東新著長篇小說《仁記巷》,讀來讓人困惑,令人懷想,引人思索。這是一部敘事方式與文學風格皆新異之作。在嶺南百年文學流變中,它迥異于其它長篇小說,亦與郭小東以往的小說,有著全然不同的格致。
雖然在精讀與細讀中,在某種程度的辨別上,不難抽離出郭小東式的敘述與造句方式。那種時而將名詞作動詞,又時而將形容詞作為名詞或動詞使用的手法,使一般的敘述,跳離了小說語言修辭的通常習慣和常識,顯得別致、奇崛且頗有韻味,同時詞義變幻,平添一種詩意的迷離。例如:
秀才六好幾日沒有上街了。一是山里連日大雨,三捻橄欖送不出來,只有這種骨棱而肉緊、青澀卻味甘的橄欖,能與秀才六的心情相通相惜。每一粒橄欖,都必從他掌心中通過,至少搓撫幾個輪轉,把甘草、糖和鹽、黃栬等等別味,和掌心的溫愛一起,深深地浸淫其中。每一粒橄欖,從花蕊到果實,從春華到秋實,到經冬霜降,以至于與人心的擁抱包裹之間,和人的情懷一起生長。秀才六自從廢了科舉,便立志于市井之樂,以橄欖自況,做一粒橄欖罷。況且三味而多味矣。
在小說敘事中,橄欖和秀才六,兩個生命合體于一種契合的文字組織中,它們作為一種人的生趣與辛澀的意味,在大時代的急轉與意志的沉落之間,通過那種并不十分規范明朗的句式,實現意旨迷離、情意深切的渲染,引人入勝。
我們已經很久不去仔細研究小說的造句,而習慣于認同小說句式與日常生活說話的同一性或同質性,過于強調文學的生活仿真,而忽略抑或不重視文學對生活的殊意表達,特別是小說對生活淘洗的要義。小說的句式,應該與生活有一定的距離,因為生活本相與小說文本有本質上的差異。作為閱讀的文本,它的藝術范例,是為著創造另一種全新的生存形式,一種以形式化藝術化的生活面貌,呈現出一種精神性的生命方式。它自然就要求一種不同于一般現實形態的全新的語言表述,以達至一種新的生活境界,同時倡導一種新的閱讀文明,新的趨向于藝術或文學氣質的人類表達。小說中有這樣的描敘:
銅缽盂十字街口的字紙亭,是最僻靜清雅,也是香火最旺的地方。字紙亭是為焚燒字紙,使與神通,敬奉上天的地方。在潮汕,字紙亭又兼顧為讀書人讀書說書講學求藝,與神靈勾通的地方。這是秀才六每天必經之地。每經此地,秀才六又不禁悲從中來,顧影自憐,結果是靈魂又與科舉年代相遇。看那焚燒字紙的裊裊青煙,終日不散,可知銅缽盂讀書寫字、畫畫風氣之盛。
字紙焚而通神,秀才六對此有一種刻骨銘心的鐘情。他的全部憧憬,都與字紙和字紙亭有一種天然的連接。字紙亭就是他的渡讓,是他的命運之舟。舟還在,可卻苦渡無人。生活與物事,在本無聯結處,卻以一種特別的倫理——字、字紙、科舉、靈魂、宿命等,由通神之焚,得以貫通。這不是生存的本相,卻是精神涅槃之后的境界,焚爇之可通神明。
郭小東近年的創作,更注重于小說語言語境方面的考慮與實踐。這種實踐動機的建設性,直接告白了郭小東的文學立場。
故事即事件。單純地講一個故事,己經不足以表明,或已無力真正實現他自覺的文學立場的盡情闡釋:對事件的態度、感覺、印象、象征及微言大義的演繹,充分尊重并發揮小說文本對文明結晶的現代提升,是郭小東《仁記巷》的高蹈之處。這是他多年的文學實踐,在文本觀念及價值體現的全新體驗,是他深含語體語義目的性及文本本身功利要求的一次更新。
從1990年出版的《中國知青部落》到新近的《仁記巷》,中經14部長篇小說的創作經歷,從中不難發現,郭小東的創作,在語言文字及語言思維的現代漢語運用方面有所新變,有所提升與超越。
一方面,郭小東注重南方風格,即嶺南書面語言——從南方文言文到現代漢語——表述之間的傳統鏈接,并深受其影響,表現為他深諳潮汕話語的文學思維。
潮汕話是唐以前——可追溯至先秦的中國古代漢語遺存,是中國方言中最古老最特殊最典雅的語言,有中國古漢語活化石之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為其定義的國際語言代碼是ISO639-6chao。有研究表明,潮汕話是中國最古老的官方語言,是秦統一之后不斷被改造被忽略的語言正宗。這種正宗在源生地中原萎縮變味,卻在潮汕被完整保留下來。它歷經歷史頻繁的社會裂變,終由偏安一隅的潮汕而得以存留。
郭小東的語言思維,保持在一個相對純正的古漢語范疇之中。這種語言思維與倫理,使得郭小東的小說創作,始終沒有偏離文明古國人文的文化傳統;也使得他在現代漢語語言選擇、語言運用上,有更寬廣的余地與空間。郭小東的小說敘述,擇字、組詞、造句,以及詞語的轉折等等,特別注重語義詞意,輕淡現代漢語的副詞以及補語、狀語的加附,而并不生硬。他亦不拒絕現代小說的歐化方式。文言句法的簡潔和歐化詞句的疊加,所造成詞意的絞纏,語句的遞進或回環,形成一種特別的語式,在他的小說中,極富表現力,很有張力。
這樣的敘述,簡潔鮮明,散布著古代漢語在潮汕方言中的種種遺存,包括語音語義和語法結構的某些運用,是已在現代漢語中消失了無痕跡的。小說敘述復雜多變,讓讀者在閱讀中,去感受別樣的審美。個別細微之處的文辭,有一種難以理會的泥滯,卻也無傷大雅,于莫名之中費心推敲,頓悟,并不影響文本的接受交流。
另一方面,郭小東對以北方方言為基礎的普通話,既嫻熟又深知其中的意識形態特質。那種長期為公共語言所支配,變得堅硬僵化的語詞,所意指的文學句式與句法,他始終有所警惕,且刻意迴避。他盡量挑剔刪除其中的暴力與絕對指向部分,盡可能使它們之間的話語對立,有所消竭或沖和,在精致的重造中,再現其中性與柔性的功能。另外,源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翻譯作品,其歐化的直譯或優美的意譯,都激發他對于異域文明與文法的想象。
我不知道,我的一切追憶,是否已然包含一種對不公,或無法不公的抗拒。我曾經努力想從他們各自的人生歷程中,去尋找出可以辨認,可以尋找的痕跡。但是無果。生命永不會重復它已經發生再不回來的一切。像時間一樣,失去了,就只有留存一個叫失樂園的東西。
因為失去,所以最好。
郭文雄后來的造反,或說加入了造反的隊伍。不,應該說是革命,或說是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而且矢志不改,堅持終生。是在困頓與卑賤中,勝利地告別自己曾經高貴和圣潔的童年?
小說敘事在各方面的水乳交融,是郭小東小說現代敘事中語言語句的要義。這些要點得以充分表現,起初以散點方式見諸于創作,然后逐漸散布,終于集中體現于他新近的創作中。以往,感覺郭小東的文學批評語言(郭小東八十年代以評論家立足于文壇,是嶺南少數優秀評論家中頗具個人風度的),與其小說語言一樣,不同的文體,表達出同一語言語句的豐富美感。如詩如散文一般的文學批評文章,既透射深刻的哲思與理論光芒;又似乎沾附深富韻律之美的小說表達,兼具寫實與象征主義的敘事表現。郭小東兩棲于文學批評與創作,其揮灑自如于邏輯與形象的不同思維,達至一種圓融的語言句法境界。怪不得有人說,郭小東的語言文字是無法摹仿的。
《仁記巷》寫一條古老久遠的街巷。它曾是一條從南到北的古驛道,已有千年的歷史。由驛道而為街巷,漫長的歲月里,留下無法一一敘說的故事和人物。每個朝代,每個時期,每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包括血腥的戰爭、械斗,都在這條街巷中留下了痕跡與氣味,血與鐵的氣味。這條街巷中匆匆過往或久久駐留的行腳,在可循的歷史里,僅是近現代,便有康有為、梁啟超、于右任、張大千、吳昌碩和劉海粟等人行走其中;更有一些仁人志士、草莽英雄和平民百姓,聚散浸淫,出演了無數人間活劇。小說依據史實,描繪了一群與上個時代一起沉浮的人物。
他們中有最早的中國同盟會會員,前朝遺老;有留洋的仁人志士,早期的共產黨人;有最早傳播西方進步思想的激進人士,《共產黨宣言》的翻譯者、傳播者,傳教士、神父,土匪、游擊隊;有早期的銀行家、工商業者,批腳和水客、瞽師,官渡、義渡和私渡的經營者和擺渡人。官吏和地方鄉紳、商人、文人,連同引車賣漿者流,熙攘過客,紛至沓來。嶺南城市鄉村各式各樣人等,盡在此中。他們在仁記巷中出入、徘徊,以各自的方式與姿態,汪洋姿肆,出演自己的魂靈。
小說從當下溯至晚清,把一條小小的、埋藏于市井鄉野之中的驛道老巷,寫得幽遠綿長,絕色生香,義薄云天,嗚咽流轉。一件件遺失于草莽間、江湖上的前朝舊事、文明碎片,被撿拾拼接起來,以郭小東獨有的語言風致、文學風度,連綴成一部閱世的畫卷。把一個叫潮汕的神的土地,畫出了神似的風景與人境。
《仁記巷》之書名,或許容易讓讀者想起歐陽山的《三家巷》。歐陽山也是借一條巷,寫了三個家庭的時代變遷和人物的成長史。他以革命的名義,書寫了一段以革命暴力為主題,同時制造了一種以階級分野為依據的革命傳奇。暴力與階級仇恨,是《三家巷》的精神向往,也是他禮贊生命的緣起。而《仁記巷》,是溫和溫暖的,其主題是主張人性和解而非對立的。它所依托的是一種傳統人文環境所必須恪守的精神倫理,不主張階級對立方能自保的斗爭邏輯。
郭小東對信義有特別的秉持,且有出色的描繪,甚或超出了一般現實的限度。他有著天然的潮汕、潮汕人的文化堅守與自持,這是郭小東筆下的《仁記巷》不同凡響的地方。諸如僑批,依然是這部小說在這方面的精神依托。在《仁記巷》里,僑批并沒有大量出現,也未作特別的描述,但它作為《銅缽盂》的情節沿襲,其文化命脈,卻穿行于小說的人物、事件及其敘事語境與氛圍之中。寫到僑批,則其弘揚的神韻便自然而然地浸潤在小說敘述指向之中。
由于《銅缽盂》對僑批已有很好的鋪墊,故在《仁記巷》中,僑批已成為一個文化符號,它所在之處,其要旨不說自明,具有充分的象征意義。這種流貫于民間的文化信賴,是任何以階級,以對立,以讎懟為基本生態的社會關系中不可能存活的現象。只有在充分信任,恪守信譽與俠義,且不分階層,無論貧富的道德倫理中,它才可能堅持,并人人恪守。這是《仁記巷》有別于《三家巷》及其它同類小說之處,也是對中國鄉村社會民間良俗的一種禮贊。
這種良俗,其實是扎根于幾千年代代累積而來的以耕讀傳家的中國鄉村現實的。郭小東對此自然而然地描寫,將之作為一種潮汕人日常生活的倫常,做了特別的打撈與過濾,將其作為小說敘事話語的基本風格。在這些地方,他的用語及句式,盡可能沿用潮州歌冊中的流行方式,并適當嵌入潮汕話的方言語詞,還原其與普通話難以通釋,卻在其語式組合中產生的不難理解的妙意,能給讀者豐富的想象。這不一定是消解國語與方言隔閡的最好辦法,卻可能是閱讀審美不可或缺的機緣。
方言在書寫中的徹底消失,意味著文學地理的消失。
嶺南的文化風度,常常在當代被忽略被曲解。特別是活在漢唐語境中的潮汕人的文化風度,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其獨特的文化源流及其表現,并未被很好地理解與闡釋。潮汕的人文蘊涵豐厚,潮汕人富有南方人的明秀機敏,兼具北方人的悍勇豪俠,南人北相,南北化合,滋養生成了別具特色獨具品格的潮汕文化。這亦是一向少有呈現的人文現象。這種現象的漢語書寫,在《仁記巷》中,作者有意識地表現,且成為一種具有獨特潮汕風味的南方書寫。讀多了大量以北方語體句式為標準的南方小說,《仁記巷》別具南方味道的小說敘事,令人對南方書寫,有了更為明確的文學期待。
《仁記巷》的種種描繪,在與敘述意向而成的敘事中,作為小說話語,其略為偏離北方普通話文法規約的南方書寫,那種帶著潮汕意蘊的語義語意又稍為裝飾而成的語句、段落,是為了特別地呈現與言說事件、情節和人物。
在平常的現代漢語敘述中,不時變換一種在北方普通話中罕見的語風和口吻。它們并不拘泥于簡單寄托在地方方言上的散布與聚焦,而是把方言的嵌入,盡可能化為一種無可替代的日常鋪陳,讓沾滿南方風習的人物,自然說出,毫無造作地予以流泄。那些性格使然的對白,是南方鄉野民俗生活的一部分。處于南方偏遠,卻又古文明隆盛自守的生存高地上的潮汕人,他們坦蕩而又收斂的處世情懷,生氣勃勃地生長架勢,在《仁記巷》中,被表現得如行云流水,又酣暢淋漓。
遍布潮汕大地的明清屋厝,在天高皇帝遠的潮汕,以“潮汕厝,皇宮起”的非凡氣勢,無言地表達一種對皇權的親近與疏離。這些深宅大院,極為矛盾卻又機智地撐持著無須明說的社會倫理。它們忤逆皇權,卻又在皇權對之的無可奈何中,修飾著一種與朝廷和暢的寬解。
《仁記巷》通過諸多鄉情俚俗的描狀,出色地表達了廟堂與草野的關系,那種隱忍奧妙的人際勾聯,以及官與民,朝與野,家廟與祠堂之融會貫通。
美輪美奐的中式建筑,鑲嵌的卻是西洋人物圖案與中國的古老傳說。一條有著古老的中國情韻,又彌漫著歐風美雨的古驛道,在郭小東筆下,以奇崛冷峭的姿勢,穿越了千年的歲月,與古人神交。信奉自然,民居,風水,相術等等,均與神明相存相依,絕無生份,且與生命相連。
潮汕人遠朝廷,近民生,智慧地利用朝廷的威儀,在遙遠于朝廷的潮汕,構建了一個別樣的古代社會。他們生存于自覺自知自守之中,卻又從不拒絕四通八達的可能。種種的微妙,在《仁記巷》中均有精彩的描寫。
對這些古舊物事及情態的描狀,通常的白話及現代漢語的運用,實在難以通達,而半文半白又已不合時宜。也許,有別一種可供探尋的敘述空間與手段?
郭小東醒悟到,這一定與潮汕神一般的靈地有關。深味別地所無的“皇帝厝,潮汕起”,便可知潮汕的文事,無不與這種稟賦相關。
《仁記巷》的困惑,至此應有一個較為明晰的答案,在《仁記巷》中,這種兼容了文言的簡約與華麗,現代漢語的直接與平白的敘述方式與句式比比皆是:
石榴樹紅花白花正碎在枝頭,一抹朝陽亮著了新翠暗綠……
突然來了借燈籠的莽人,亂了心思。心有煩憂,正想換筆重墨,免除運筆凝滯,再行說法,忽報逍渡又有客來。
這樣的描寫,這些遣詞造句,有著古典文言小說的神韻,亦不失現代小說的格調。其擇字組詞,與文言無異;而其造句,亦文言亦白話,渾然一體。
信臣主張將其送去煙橋茶山勞役,既免受官衙之苦,又圖革新做人,家人硬是不就,便成寨中刁潑。此乃信臣頗覺虧欠之事。
在簡約的描述中,省卻了人物與事件過程的鋪陳,轉折的過渡,以及細細道來的繁贅——此細部的描述,僅是相關情節的交代,無須展開。即便于全局無關緊要,可是每一個細部的精微處置,于郭小東而言,都是文字建筑中不可馬虎的。
郭小東對句式的精心造設,遍布于小說之中,如散落盤中的大珠小珠,聲色玲瓏,大處曠達,小處把玩,相得益彰。小說通篇便見茂林修竹之狀,更有細致入微的情緒描述,深得敘事狀物傳情達意的神韻:
那些在墻頭上嵌瓷而出的寶相花、三國人馬、水滸好漢以及三娘教子、岳母刺字、關公戰秦瓊等等活靈活現、五彩斑斕、過分俗艷的嵌瓷,仿佛在陰風中活了過來,隨著馬踏中原而來的腥風血雨,滾滾而來,在仁記巷晴朗卻冷嗖嗖的巷道中,雄壯卻又疲憊不堪地穿街而過。
這些充滿古意卻又附麗現代語言的描敘,在寫實的格式里,鮮明顯現議論的抒情與象征的意味。分明是現代漢語的修辭,卻沉淀著濃郁的古意,而其延續而來的書寫,更是盡顯其作者蓄意為之的心情故事。
人馬、鐵騎、戈戟、旌旗,連同男男女女肩上的輜重,像輕風細雨,從郭信臣身上穿過,仿佛透明一般。
此刻,思緒便回到唐朝。唐朝的軟語,軟軟的、又十分渾圓的韻味,使整條仁記巷忽然就歌舞升平,市聲熙攘;忽然就絲竹琴弦,天籟希聲;忽然就煎炒蒸煮,香氣四溢,連賣三味橄欖的吆喝之聲也顯得悠揚。原本寂靜無人的仁記巷,倒像日夜喧囂的汕頭小公園……
郭小東《仁記巷》的寫作,是一次有意義的新的探索。《仁記巷》的問世,是可喜的、不可忽略的,對于嶺南文學、嶺南地理學的研究與建設,是有意義的。在這一方面,郭小東小說創作所顯示的藝術追求與理論探索,其價值與小說的文本創新一樣,彌足珍貴。
郭小東,一級作家,文科二級教授,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中國知青部落》《青年流放者》《暗夜舞蹈》《1966的獒》《紅廬》《風的青年時代》《非常迷離》《非常迷惑》《罪惡》《紅色娘子軍》《想象中的時間》《中國敘事中國知青文學》《中國知青文學史稿》《中國當代知青文學》《逐出伊甸園的夏娃》《文學的鑼鼓》《轉型期文學風度》《諸神的合唱》《雨天的曼陀羅》《南風的憂郁》《知青人信札》等著作,作品多次獲獎。
送走逍渡來人。
鑒四爺郭信臣忽然發現,這條經年的古道,因兩邊的老屋,而成街巷的仁記巷,此刻顯得幽深,且有一種神仙縹緲的意味。
他努力回憶,這條未被屋厝圍起的青石板路古時的模樣。它從北向南,由煙橋驛道延伸而來,穿過綿延的茂林修竹,潛過練江,遁入銅缽盂的鄉間土坎,繞行村邊而去,隱入田洋之中。
它在逍渡的水邊環行而去,從此便有了逍渡這個地名。潮汕平原無處不在的水流濕地,在中原馬踏而來的鐵蹄之下,韓江三角洲肥美松厚的地腳,顯得過于凝滯多情,使古驛顯得漫長、行腳輕盈,令鐵火的馬蹄瞬間溫軟。許多驛官滯留,不思歸去。
千年之前,因了秋日夕照中鄉間山野一聲婦人的無意呼喚:“刮鼎喲!”(刮guo,“刮”與“郭”在潮汕話中同音,即“郭家之鼎”)而聞名。那一聲悠然溫暖的古域唐韻,那一抹睌歸的秋日斜陽,那幾枝練江濕地灣流上瘦瘦的菖蒲,銳利三角的咸草,竟然牽絆住了郭氏先祖郭浩將軍坐騎的馬腳。
一聲“刮鼎喲”撩動郭浩將軍心底流連已久的神思,天籟之音此時以一種徹骨的關懷,神一般照耀天地人心。郭浩從此馬放南山,開枝散葉。于是,有了“郭家之鼎”,更有“銅之缽盂”,自然亦有“仁記之巷”。
1906年的這天早晨,因了逍渡的不速之客,令向來躊躇滿志的仁記巷,平添了一絲云靄。郭信臣突然就有了一絲寒意。秋天明麗的練江早晨,巷中仍有淡淡濕氣,郭信臣滿目迷蒙。
逍渡賊事,匪類綁人,鄉里日日有之,不必過于掛懷。而朝中大局,頻有端倪,皇上忽而下詔,廢除科舉,此乃開天辟地之事。僻靜的仁記巷,亦開始騷動不安。人聲蹄聲轔轔車聲,不絕如縷,南來北往的馬隊車隊,日日夜夜,影影幢幢。山高皇帝遠的煙橋茶山,似乎也不太平了!不知哪天便腥風血雨。
想到這里,郭信臣目光下意識地穿越仁記巷的上空,秋日晨起的悵寥天庭,不知怎的,竟飄蕩著幾抹血痕一般的云絮,在寂靜中撩撥著幾許淡淡的不安。他聽到客鳥從小巷深處掠過的聲音,有一只翅膀似乎撞上天井檐上鰲頭,小巷里飄起幾羽黑色的絨毛,輕飄得幾乎無從覺察。鑒四爺腳步卻愈見沉重,他差點兒挪不動雙腳。他觸到一塊松動的路石,那深嵌的路石,早已在千百年間,讓驛馬的鐵蹄踢踏得溜圓。他蹲下,摩挲著那塊也許是來自煙橋的油麻石,不禁悲從中來。流年的驛道已然松動了。
仁記巷有八座駟馬拖車,八座下山虎,八條大伙巷,八座四點金,七十二個天井,四十八座前后花園,二十四片后庫,數不清的東西南北廳,無數互為貫通的八尺過道,上下左右的前后廂房,縱橫連通的密室地庫。
潮汕是一座城,仁記巷就是城中的紫禁城,郭信臣的祖輩包括父親郭仁卿,正是懷著這樣的野心,在僻壤之地,藏匿一份源于先祖的叛逆。仁記巷便是無數與皇宮相媲美的老厝中,一枚古舊家族的徽章。
仁記巷從同治年間破土動工,斷斷續續幾十年,歷經三代而成。到了光緒三十一年的1906年,最后的“汾陽世家”石匾,又再次升上了駟馬拖車的門樓。郭信臣是這座門樓的開基者,也將是這座門樓的最后傳人。這是郭信臣意料不到的。
郭信臣還有四十三年的時間。雖然那時,他已暮年,可門樓敕石上他的名字,終將會告訴后來人們一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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