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體源流嬗變論
文體研究,需要追源溯流。清人王兆芳云:“釋源流,源取信于可考,流略舉以見例,明觀體之來路也。”〔清〕王兆芳《文體釋》,載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6321頁。在古代文體論中,關于文體淵源的討論具有鮮明的經學色彩。“原道”“宗經”作為古代文學理論的重要思想基礎,對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影響。表現在文體批評里,即“文源六經”說,意謂各種文體的淵源都出自儒家經典。劉勰《文心雕龍·宗經》云:“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檄,則《春秋》為根。”〔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22頁。將多種文體都導源于六經。此后,“文源六經”說遂成定論,宋人亦多秉持之。
其實,諸多宋人討論的,都是“文”的“原道”“宗經”,但因“文”的內涵寬泛,其中或多或少皆有“文體”的含義。如宋代早期的道學家孫復、石介等都發表過關于“文”的意見。如孫復《答張洞書》云:詩書禮樂大易春秋,之文也,總而謂之經者。以其終于孔子之手,尊而異之爾。斯圣人之文也。后人力薄,不克以嗣,但當左右名教,夾輔圣人而已。或則發列圣之微旨,或則擿諸子之異端,或則發千古之未寤,或則正一時之所失,或則陳仁政之大經,或則斥功利之末術,或則揚圣人之聲烈,或則寫下民之憤嘆,或則陳大人之去就,或則述國家之安危,必皆臨事摭實,有感而作,為論,為議,為書、疏、歌、詩、贊、頌、箴、辭、銘、解、說之類,雖其目甚多,同歸于道,皆謂之文也。〔宋〕孫復《孫明復小集》,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0冊,第173—174頁。這是說所有文皆歸于道、統于經,以闡發圣人之旨為根本。細細體味,“文”中顯然包含“文體”之意。略有可取者,指出文體寫作應該“臨事摭實,有感而作”,而且他把歌、詩等文體也包括在“原道”“宗經”的范疇之內,故不宜一筆抹煞。石介的《上蔡副樞密書》以綱常禮教等套用到“文”上,這在某種程度上,表現為對“文體”不同層面和維度的闡釋:故兩儀,文之體也;三綱,文之象也;五常,文之質也;九疇,文之教也;道德,文之本也;禮樂,文之飾也;孝悌,文之美也;功業,文之容也;教化,文之明也;刑政,文之綱也;號令,文之聲也。圣人職文者也,君子章之,庶人由之。〔宋〕石介《石徂徠集》卷之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12頁。雖然石介的論說道學色彩濃厚,令人感到牽強附會,但他把“文”分出那么多層面,這對后來解說細辨文體的結構層次,無疑有或多或少的啟發。
南宋陳骙《文則》卷上云:大抵文士題命篇章,悉有所本。自孔子為《書》作序(孔子《書》序,總為一篇,孔安國各分系之篇目),文遂有序;自孔子為《易》說卦,文遂有說(柳宗元《天說》之類);自有《曾子問》《哀公問》之類,文遂有問(屈原《天問》之類);自有《考工記》《學記》之類,文遂有記;自有《經解》《王言解》之類(《王言解》見《家語》),文遂有解(韓愈《進學解》之類);自有《辯政》《辯物》之類(二辯見《家語》),文遂有辯(宋玉《九辯》之類);自有《樂論》《禮論》之類(二論見《荀子》),文遂有論(賈誼《過秦論》之類);自有《大傳》《間傳》之類(二傳見《禮記》),文遂有傳!菜巍酬愺Y著,劉彥成注釋《文則注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版,第24頁。陳氏把序、說、問、記、解、辯、論、傳諸種文體的淵源都上溯到儒家經典,如果考慮先秦為古代文章的形成期,這有一定的合理性。南宋張炎為給詞爭地位,也把詞的源頭歸于儒家經典,其《詞源》序認為:“古之樂章、樂府、樂歌、樂曲,皆出于雅正。”〔宋〕張炎著,夏承燾校注《詞源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其實類似觀點有較大的盲目性,一味把各種文體的源頭導向經學,不過是為了顯示儒家經典涵天蓋地的巨大影響力。古人只考慮為文體尋出了高貴出身,卻未意識到在文體淵源上單純尊經的牽強附會,很多情況下并不能自圓其說。
有源必有流。文體的嬗變演進論在宋代文體批評中也多有論列。如嚴羽的《滄浪詩話·詩體》就關注了詩歌的流變過程,并對幾種詩體的初始作出說明: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沈、宋律詩。五言起于李陵、蘇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漢武柏梁;四言起于漢楚王傅韋孟;六言起于漢司農谷永;三言起于晉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貴鄉公!菜巍硣烙鹬B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第48頁。嚴羽論詩體流變,簡明扼要,看出他對詩體發展的精熟,但對幾種詩體的起源創始說,則多不可信。
宋代王铚《四六話》對于本朝四六文的源流作了專門的研究,為最早的駢體文話。其書序言云:“賦之興遠矣。唐天寶十二載,始詔舉人策問外試詩賦各一首,自此八韻律賦始盛。……世所謂箋、題、表、啟,號為四六者,皆詩賦之苗裔也。”〔宋〕王铚《四六話》,載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5—6頁。指出律賦因科舉考試而興盛,并認為四六的本原是詩賦。四六駢文的主要特點是語言對偶、句式整齊、聲韻和諧、使事用典和辭采華麗,這些文體特征的形成與詩、賦關系密切,故而王铚的四六源出詩賦論是切中肯綮的。
宋代另一部四六話謝伋《四六談麈·原序》亦對四六文流變有所描述:三代兩漢以前,訓誥、誓命、詔策、書疏,無駢儷粘綴,溫潤爾雅。先唐以還,四六始盛,大概取便于宣讀。本朝自歐陽文忠、王舒國敘事之外,自為文章,制作混成,一洗西昆磔裂煩碎之體。厥后學之者,益以眾多。況朝廷以此取士,名為博學宏詞,而內外兩制用之。四六之藝,咸曰大矣。下至往來箋記啟狀,皆有定式,故謂之應用,四方一律,可不習知?〔宋〕謝伋《四六談麈》,載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33頁。四六在宋代興起實非偶然,既涉及歐陽修等文體大家對駢文進行藝術改造,又有科舉考試的關系,再加上朝廷內外的應用文字都用四六,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導致了駢文在宋代的新變發展。
該書是一部研究宋代文體學的專著,分為上、下兩編。上編三章以文體為主題,第一章述宋代各文體的歷史情況,第二章分析各文體之間的互動關系,第三章是五個個案研究,即上梁文、教坊樂語、青詞、露布、“至寶丹”體詩。下編以文體理論為主題,四個章節,分別探討了宋代文體批評的特征和研究類型、宋代文體分類、宋代文體學爭論的核心問題,以及文體學與宏觀的文化之間的聯系。作者有意識地把文體研究與文學史研究結合起來,眼光開闊、思辨敏銳,結論充實可信,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谷曙光,男,任教于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主要研究方向是唐宋詩學、文體學和古典戲曲,以及民國時期的教育史與學術史。主要著作有《韓愈詩歌宋元接受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