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是高爾基自傳體小說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小說描述的是主人公阿廖沙1871年到1884年的生活。為了生活,他與外祖母摘野果出賣糊口,當過繪圖師的學徒,在一艘船上當過洗碗工,當過圣像作坊徒工。他歷盡坎坷,但熱愛閱讀。生活閱歷和大量的閱讀擴展了阿廖沙的視野,他決心“要做一個堅強的人,不要為環境所屈服”。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是高爾基知名的三部曲自轉體小說。作家通過對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生活和命運的回顧,展現了實際之交廣闊時代背景上一代人的成長。他對自己總是謙遜的不肯多著筆墨,但我們卻毫不費力的領略到了多個阿廖沙不斷追求的形象。無論是短篇佳作還是長篇巨著,高爾基始終把普通人的美好品質和深重災難聯系在一起,表達了他們的喜怒哀樂,描繪了他們的無垠的精神世界。
高爾基(1868-1956),俄國偉大的無產階級作家、社會活動家,蘇聯文學的創始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奠基人,列寧稱他是“無產階級文學最杰出的代表”。其文學創作包括小說、散文、政論、特寫、戲劇等,其中,以小說和散文為主。短篇小說《馬卡爾·楚德拉》《伊則吉爾老太婆》等,長篇小說《母親》《童年》《在人間》,散文《海燕之歌》《鷹之歌》《春的旋律》《太陽的孩子們》《早晨》等,都是享譽世界的經典名篇。高爾基早期創作的現實主義作品多取材于他的底層生活的見聞和感受,捕捉勞動群眾生活的時代特征,其目的仍然是要喚起人們對生活的積極態度。
谷羽,知名翻譯家、詩人,代表譯著《套中人》《普希金全集—1(抒情詩)》《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等。
我———流落到人間,在城里一家“新潮鞋店”當了個小徒弟。我的老板是個矮矮的、圓滾滾的胖家伙;他有一張疙里疙瘩的栗子皮臉,牙齒發青,眼睛總是淚汪汪的,顯得挺臟。我覺得他好像是個瞎子,為了驗證這一點,我就擠眉弄眼地跟他做鬼臉。
“別出傻樣。”他說話很輕卻很嚴厲。
這渾濁的雙眼一直盯著我,讓我心里怪別扭的,可我還是不相信這種樣子的眼睛也能看得見東西———也許,老板只不過猜測出我在出怪樣罷了。
“我已經說過了,不要出傻樣。”他用更低沉的聲音告誡說,厚厚的嘴唇幾乎動也不動。
“別撓胳膊,”他那干巴巴的絮叨聲蟲子似的往我耳朵里爬。
“你是在市里主要大街上的一流商店里做事,這一點你必須記住!小徒弟應當站在門口,如同塑像……”
我不知道塑像是什么玩意兒,再說也不能不撓胳膊———我的兩條手臂胳膊肘以下布滿了虱子叮咬的紅點和一塊塊疥瘡,癬疥陣陣發作,癢得鉆心,難以忍受。
“你在家里干什么來著?”老板仔細打量著我的胳膊問。
我告訴他都干過些什么,老板搖晃著頭發花白的圓腦袋,讓人難堪地說道:“拾破爛兒呀!這可比要飯還糟糕,比偷東西更丟臉。”
我不無自豪地表白說:“要知道我還偷過東西哩。”
老板一聽,立刻把貓爪一樣的兩只手支在賬桌上,一雙茫然的眼睛吃驚地瞅著我的臉。他用沙啞的聲音透過牙縫兒說:
“什——么?你當真偷過東西?”
我就給他解釋,說怎么偷和偷過些什么。
“算啦,看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話說回來,萬一你在我這里要是偷鞋或者偷錢的話,我就讓你去蹲監獄,把你一直關到老……”
老板這句話說得很平靜,我卻嚇得夠嗆,從那以后,我就愈發不喜歡他了。
除了老板以外,鞋店里站柜臺的有雅科夫舅舅的兒子,我的表哥薩沙,還有年輕的二掌柜的———一個臉色紅潤的小伙子,他頭腦機靈,最會招攬顧客。薩沙呢,上身穿棕黃色的常禮服,套著坎肩兒,扎著領帶,下邊是撒腿褲,十分神氣,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外祖父領我來見老板的時候,曾經囑咐薩沙要照顧我,教我做事。薩沙擺出一副威嚴的面孔,皺起眉頭要挾說:
“一定得讓他聽我的!”
一只手按在我的腦袋上,外祖父摁彎了我的脖子。
“你要聽他的話,他年齡比你大,身份也比你高……”
薩沙立刻抓住時機瞪大了眼睛教訓我:
“外公說的話,你可務必記住啊!”
就這樣,打從頭一天起,他就一門心思利用他的優勢,時時處處想顯示他的老資格。
“卡希林,別老瞪著眼珠子。”老板提醒他說道。
“我沒有瞪眼,老板。”薩沙低下頭回答說,沒承想,老板不依不饒還是不放過他。
“不要總繃著個臉,顧客們會以為你是一頭山羊哪……”
年輕的二掌柜的忙恭恭敬敬地賠著笑臉,老板使勁一撇嘴唇,樣子很難看。薩沙滿面通紅,扭身躲到柜臺后面去了。
我可不喜歡這些絮絮叨叨的對話,好多詞句我都聽不大明白,有時候覺得這些人簡直是在說外國話。
每當有女顧客走進店門,老板便從口袋里抽出一只手,撫摸著小胡子,忙不迭地把一層甜蜜的笑容貼到臉上,腮幫子上堆滿細碎的皺紋,然而瞎乎乎的眼睛卻沒有什么變化。年輕的二掌柜的伸一伸腰板,胳膊肘兒緊貼住兩肋,兩只手畢恭畢敬地向前攤開。薩沙怯生生地眨巴著眼睛,盡力把頭扭向一邊,不讓人看見他的腫眼泡。
我站在門口,一邊偷偷地撓胳膊,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這生意場上的例行儀式。
二掌柜的屈膝跪倒在女顧客面前,令人驚詫地伸開五指量鞋的尺寸。他的手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觸及女人的腳,生怕把那只腳碰壞了似的,其實,那女人的腳又肥又厚,恰似一個放倒的溜肩大酒瓶。
有一次,有位太太抖動著一只腳,身子一縮說道:
“哎呀,您弄得好癢……”
“這個嘛,太太,是出于禮貌。”二掌柜的連忙熱情地解釋道。
瞅著二掌柜的怎么樣糾纏女顧客,樣子非常可笑,為了不至于笑出聲音來,我扭過身子來,臉對著門上的玻璃,可心里仍然忍不住想觀賞做買賣的情景———二掌柜的巧妙手段讓我覺得既滑稽又可樂,同時我又想,我這一輩子怕是永遠也學不會這一套,不會像他那樣彬彬有禮地伸展五個指頭,靈巧利索地把鞋子穿在一個陌生人的腳上。常常有這樣的情形:老板離開店堂,走進柜臺后面的小房間,隨后把薩沙也招呼進去,只留下年輕的二掌柜的一個人單獨與女主顧周旋應酬。有一回,二掌柜的觸摸了一位棕發女人的腳,緊接著把幾個手指頭攏在一起捏成一撮兒,努著嘴唇吻了吻。
“哎喲喲!”女人深吸了一口氣叫道:“您可真會淘氣!”
二掌柜的倒鼓起了雙腮,加重語氣說:
“嘖嘖……”
目睹了這個場面,我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由于擔心腳底下站不穩,怕摔跟頭,我使勁抓住門上的把手兒,不料門被推開,我一頭撞在玻璃門上,一下子撞碎了一塊大玻璃。二掌柜的沖著我直跺腳,老板用他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指頭敲我的腦殼,薩沙恨不得擰我的耳朵。傍晚回住處的路上,薩沙狠狠訓斥我說:
“闖下這場禍,準得讓你卷鋪蓋走人!哼!那有什么可笑的
啊?”
接著他又解釋說,如果年輕的二掌柜的能討得太太們的歡心,店里的生意就會越做越紅火。
“有的太太到店里來,其實就為看看招人喜愛的二掌柜的,即便她并不真想買鞋,也會掏錢買下一雙的。可是你倒好,怎么就轉不過彎兒來呢!還得叫人家替你操心……”
聽了這句話,我很委屈,因為沒有什么人替我操過心,薩沙嘛,就更不用提了。
每天早晨,廚娘總是最先把我叫醒,過一個鐘頭才叫薩沙,這廚娘是個病懨懨、愛生氣的女人。給老板一家人、二掌柜的,還有薩沙擦皮鞋、刷衣服,是歸我干的活兒,此外,我還得點茶炊,給所有的爐子準備劈柴,洗干凈午飯時要用的餐具。到了鞋店里,我得掃地、撣灰塵、預備茶水,接下來到外邊去給顧客們送貨,回老板家去取午飯。我離開店鋪后,就由薩沙代替我干我該干的活兒。
這一來,他覺得有損他的尊嚴,因此就罵我:
“懶蛋!讓別人替你干活兒……”
我心里覺得既苦惱又無聊。以前我過慣了無拘無束的日子,從早到晚在庫納維諾區塵土飛揚的街道上、在渾濁的奧卡河河岸上、在野外和森林里游蕩。可現在離開了外祖母,離開了小伙伴,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說心里話,生活向我展示出全部丑陋和虛偽的內幕,
這讓我感到非常氣憤。
女顧客一雙鞋也不買,轉身離開鞋店,這也是常有的事。碰到這種時候,他們三個人就覺得像是受了侮辱似的,老板把他那甜蜜的笑容立刻又塞進口袋,然后指手畫腳地說:
“卡希林,把貨收起來!”
接著便破口大罵:
“呸!豬!亂拱一氣!蠢婆娘在家里待膩了,就到商店里閑逛。要是我的老婆,我非得讓她……”
他的老婆又干又瘦,長著一雙黑眼睛,鼻子挺大,經常跺著腳沖他吼叫,就像訓斥一個奴仆。
要是接待熟悉的女顧客,他們常彬彬有禮地鞠躬,殷勤的恭維話掛在嘴邊。不過,剛把人家送出門去,轉過臉來就用骯臟下流的詞句議論人家。遇到這種情況,我恨不得立刻沖到大街上,追上那個女人,把他們背后說的話統統都告訴她。
當然,我也知道,人們在背后總是互相說對方的壞話。可是這三個家伙議論別人的口吻特別可惡,讓人格外氣憤,好像有什么人承認他們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好像他們被指派為法官來審判世界似的。許多人都讓他們忌恨,他們從來不會稱贊什么人,幾乎對每個人的隱私他們都有所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