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卷發王阿姨
也許,連王阿姨自己都沒有料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天賦,有這般的耐心,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在工廠里,就那么安安順順地度過一輩子……
我媽和我說王阿姨的時候,我常常會問:“是哪一個王阿姨?”
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的王阿姨之中,卷發王阿姨是我最早認識的那一個。小時候我去姑姑家里玩兒,王阿姨會和我打招呼,她的頭發總是卷卷的樣子,有時還會給我水果和糖。
那個時候,王阿姨家的情況還比較好。她和丈夫兩個人都在國有工廠上班。工廠福利好,過年過節總會發一些米面油和糕點。
那個時候,我很羨慕她家的孩子。有時候,我還會偷偷地想,如果我是王阿姨的女兒該多好啊。過節會有好東西吃,還穿漂亮的衣服。
這樣的羨慕,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下崗的姑姑哭著來我家找我爸,她想讓我爸找找熟悉的關系,給她再找一份穩定的工作。
姑父身體一直不好,經常需要去醫院,小表弟才五歲,日子還很長,好像沒有盡頭那么長。姑姑哭了好一陣子,那段時間,我記憶中的她總是紅著眼睛。
后來,我去她家,站在門口刻意等了好一陣子。
姑姑問我:“你等什么?”
我不說話,我當然不能告訴她,我是在等隔壁王阿姨的水果和糖。
姑姑拍拍我的頭,說:“王阿姨比你姑姑還慘,兩口子一塊兒下崗了。”
她沒有說明,我根據自己的理解也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知道我在等吃的,但是也不能不把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吃的沒有了。好一陣子,我也沒有見到王阿姨。她家的門一直關著。
姑姑重新找到工作之后,精神逐漸好起來,暑假的時候,會接我去她家玩。我又看到了卷發王阿姨,她笑瞇瞇地和姑姑打招呼,也招呼我,說:“小囡又來玩兒了。”
只是,沒有糖和水果。
姑姑后來說王阿姨的丈夫,去了南方打工,留她在家里照顧家和兩個孩子。王阿姨學了針織技術,用鉤針兒和毛線給人做各種衣服、襪子、帽子和圍巾。
整個暑假里,在炙熱的陽光下,我看見王阿姨坐在大樹下,手握鉤針,手指上下翻飛地忙活著。一團團毛線,從大大的一球,變成小小的一點。五顏六色的各種毛衣、襪子、圍巾和帽子放在那里。
偶爾,還有人拿著毛線過來,讓她幫著織一雙小嬰兒穿的鞋子。
姑姑說起王阿姨,眼里滿是嫉妒,還有一點點的無可奈何,她說:“老王心靈手巧,我學了好幾個月都沒學會,她一個月就出師了,還自己琢磨著怎么編織花鳥蟲魚。”
也許,連王阿姨自己都沒有料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天賦,有這般的耐心,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在工廠里,就那么安安順順地度過一輩子。
夏天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我在蟬鳴聲中睡了一個午覺,起床跑出門去,看見王阿姨還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不停地織著毛線。她的額頭上有細細密密的汗珠,大概因為太過于全神貫注,連螞蟻爬到皮膚上也沒有察覺。
一個夏天過去,王阿姨的針織成績斐然。
我問姑姑:“夏天那么熱,誰會戴毛線帽子和圍巾啊?”
姑姑說:“你這個小孩兒懂什么,天氣一涼,就可以穿戴了。所以要提早準備。”
所以,在后來的幾年里,我的記憶之中,卷發王阿姨最忙的時候,通常是夏天。無論是圍巾、帽子,還是襪子、手套,都需要一針一針地勾出來。花色和顏色復雜一些的,通常要花上一兩個月才能完成。
我記得王阿姨坐在大樹底下,樹蔭將她籠罩,她握著鉤針渾然忘我。一個下午,我和小表弟能找到十只知了,王阿姨可以織好一只襪子。
我很喜歡她給我織的一條小圍巾,保留至今。圍巾用紅色的線織成,在兩端各用白色的線織了兩只小鹿。我記得我圍著圍巾去學校,被別人羨慕的時候,心里別提有多得意和快活了。
后來課業漸漸繁忙,寒假和暑假都需要去補習班,我去姑姑家的時間漸漸少起來,很長時間都見不到卷發王阿姨了。
有時,姑姑到我們家里,也會說起王阿姨的事情。說她手藝好,很多人都找她織東西。
姑姑說:“老王以前大概從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靠這個賺不少錢。”
話語之中,多少帶點酸溜溜的嫉妒。后來,我考入了一中,和王阿姨的女兒同校。之后,我從別的同學那里知道,這女孩的爸爸不要她了。
那個時候,在我粗淺的世界觀里,并不大明白,一個孩子的爸爸不要她了,到底意味著什么。直到后來,我才從姑姑那里得知,王阿姨的丈夫,一直在南方打工,最開始是一年回一次家,后來是隔個兩三年回一趟,再后來,干脆不回來了。
這樣的結果,王阿姨不知道是如何承受的。我知道的是,她從親戚那里借了一些錢,開了一家賣毛線的小店鋪,順便賣她自己的針織品。
那個時候,我們流行穿毛衣,王阿姨的毛線店和針織品著實暢銷了一陣子。也因為她的努力,她們母女的生活沒有陷入困境之中。
姑姑說:“老王這個人,話不多,可是真能扛事兒。要是我,早就倒下了。”
這時的姑姑再也沒有嫉妒,只剩下感慨和佩服。
后來,我偶爾去姑姑家吃飯,看到王阿姨,她笑瞇瞇地招呼我,又拿了糖和水果給我。我把這些東西都給了小表弟吃,我已經不愿意吃太多的糖,我對王阿姨的感覺也變得復雜起來。我總覺得,她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不同于我的媽媽、姑姑和其他女性親戚。
后來,我們漸漸不再穿毛衣。王阿姨的毛線店生意漸漸冷清,她便將它們全部換成了衣服。就這樣又開起了服裝店。
她始終說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請了一個小姑娘做導購。沒有什么生意的時候,王阿姨也會去和朋友打幾圈麻將。據說,也有人在牌桌上半開玩笑地問:“老王,你家那位還是沒有回來?”
王阿姨說:“管他的,沒有他不照樣活著嗎?”
牌桌上的阿姨們紛紛點頭,沒有人質疑王阿姨,也沒有人能夠反駁她。因為她的確活著,而且活得很好很滋潤。
我們漸漸長大,大人們漸漸老去。只是王阿姨的服裝店生意一直還挺紅火,她帶著自己剛出生的小外孫,頂著有些花白的卷發忙忙碌碌。
見了我,她笑瞇瞇地說:“小囡長成大姑娘了,沒事去店里看看,有合適的衣服拿一套,阿姨送給你。”
我和我媽同王阿姨道了一句再見,便各自忙著沒入滾滾人流之中。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王阿姨的腰有些彎,背微駝,只是撥開人群向前走的步伐,依然堅定如昨……
帶著陽光,向南走
那一天,張碩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了。父母可能會離婚,自己心愛的女孩也不喜歡自己。他走完一條長長的街道,抽完一包煙,然后做了一個決定……
張碩十七歲時被學校退學了。因為他連續曠課一周,學校開除了他。父親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網吧里打游戲打得天昏地暗。
五月的陽光明晃晃的,張碩被父親揪著耳朵拉到網吧外面,他遮一遮眼睛,覺得自己好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被拉到了聚光燈下。
“那種難堪的心情,至今還記得。”
他和朋友們聊天的時候,常常會這么說。那是一段他拼命逃避世界的時間。他感覺自己不能看到陽光,只有在暗幽幽的網吧里,才能昏昏沉沉地睡去。家里的房子太大,父母吵架都會有回音。
張碩對朋友說,他真不愿意做他爸的兒子。朋友通常會撇撇嘴巴,說:“你要是哪天死了,也是賤死的。”
從他小學開始,父親便開始替他規劃好未來,中學進哪個學校,高中去國外讀,大學在國外念,然后積累國際人脈,再回國照顧家里的生意。
張碩初中二年級時,一個好朋友發生車禍去世。他忽然感覺到生命的無常,還有人生的不確定。他同父親談判,希望留在國內,不想出國。
那個時候,他為自己找的借口是:“如果我死在國外,連收尸的人都沒有。”
父親聽到他這么說,心里難免也有些擔憂,允許他高中繼續在國內升學。等他到了高二,父母的婚姻又出現了問題。
他從寄宿學校回家,想和他們開心地吃一頓飯的希望也常常落空。
張碩想,這個世界到底哪里才有快樂呢?
后來,他開始打游戲。時常曠課,在網吧里過夜,也不回家。回去的話,如果遇到父母在家,他又會在半夜被他們吵架的聲音驚醒。
他給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寫情書,敘述自己遇到的這一切,感慨這個世界無聊至極。女孩子回了他一封信,拒絕了他,同時也送給他一句話:“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就抱怨無聊,不覺得太自大了嗎?”
那一天,張碩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了。父母可能會離婚,自己心愛的女孩也不喜歡自己。他走完一條長長的街道,抽完一包煙,然后做了一個決定。
他給父母留了一封信,將自己積攢的幾千塊壓歲錢裝好,并帶了幾件簡單的衣物就離家出走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會去哪里,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后來回憶起這段經歷時,他完全是一種釋然的表情。
他說:“我要感謝那個姑娘,如果沒有她的拋棄,我還不會看到真實的世界!”
真實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張碩記得自己沒有身份證,旅館不能住,只能住在火車站里。他在火車站待了三天,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完全失去了與家里的聯系。
開始的時候,心里當然有些恐慌,也想拿起電話給父親打一個求救電話,可是,最后咬咬牙決定還是算了。
他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他想著到那個地方看看。
對于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少年來說,第一次的傷害是來自于小偷。他不記得錢包是怎么丟的,也不記得是在什么地方丟的。
下了火車之后,他就變得身無分文了。出了火車站,看到有乞丐,張碩忽然覺得脊背發涼。他想他需要找一份工作,先賺一點錢。
一個人的生存能力有多強,恐怕連自己都不清楚。到了絕境,是否能夠生還,除了看環境,也得看自己的毅力、勇氣和努力。
張碩走到一家賓館外,那里正貼著一則招聘啟事。他背著包,一臉風塵仆仆的樣子,讓人一眼便知,他急需這份工作。
大堂經理說:“我們招的是打掃房間的,你會整理床鋪嗎?”
張碩說:“我可以學,我可以先不要錢,等您覺得我做得好了,再給我錢。”
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最要緊的是找個能吃飯睡覺的地方。他就這樣被留了下來,每天早上七點鐘準時上班,他跟著一個阿姨,出入各個房間,整理床鋪,收拾浴室,傾倒垃圾。
阿姨說:“小伙子,一看你就是沒干過活兒的,看你一雙手細皮嫩肉的。”
張碩說:“阿姨,我會跟您好好學,我一定學得會。”
他態度誠懇,干活兒也賣力氣。臟活累活他都干,贏得了阿姨的好感。在賓館跟著阿姨整理了三個月房間,張碩見識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才知道女孩兒和他說的話不假。
他的世界太小,他經歷的事情和遇到的人也太少。世界一點兒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無聊,世界千變萬化,色彩繽紛。
阿姨問他:“小伙子,你讀過書嗎?”
張碩說:“讀過的。”
阿姨說:“讀過就好辦了,我一個親戚,開了一個制鞋廠,想要個人幫他跑業務。我看你干活兒踏實,你一個大小伙子也不能老在賓館做這些雜活兒。你去我那個親戚的廠里試試?”
后來,張碩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獨立面對世界的時候,首先會遇到一些好人,然后才是一些不好的人。
張碩想,無論是收留他的賓館大堂經理,還是帶著他收拾房間的阿姨,都是好人。至于他后來在制鞋廠遇到的那些胡攪蠻纏的客戶,大概就是一些不好的人吧。
不過,有了這些好人做鋪墊,他心中始終沒有對這個世界絕望過。他進了制鞋廠,跑了第一單業務,拿了屬于自己的第一筆工資,他才給家里打了一個電話。
那個時候,父母正在全國刊登尋人啟事找他。那時的資訊沒有現在這樣發達,想找到一個人沒那么容易。張碩想,真是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
他記得母親聽到他的聲音,頓時在電話那頭哭得泣不成聲,父親說:“兒子,回家吧。我和你媽和好了,我們再也不吵架了。”
張碩沒有回家,他告訴父母,他還要在鞋廠做兩年看看。
他說:“爸爸,我已經長大了,我知道你和媽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不必總是牽掛我,照顧好自己,我會回去看你們的。”
在制鞋廠的兩年,他業績不錯,老板本來準備提拔他做銷售經理,卻被他拒絕了。他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筆錢,他想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
他回家了,準備辦理出國。父親開玩笑說:“這會你不害怕死了沒人收尸了?”
張碩說:“是我心甘情愿的選擇,害怕什么?”
他去國外讀書三年,后來又進了一家貿易公司,然后回國,開始自己創業,雖經歷了失敗,也并沒有灰心失望。
后來,他結婚了,娶了一個愿意跟著他創業吃苦的姑娘。兩個人一起去了深圳,開了一個軟件公司。那個時候,互聯網剛剛興起,張碩的公司漸漸發展興盛起來。
他和公司團隊里的年輕人常常一起喝酒聊天,說起自己當年的經歷,他總是說:“世界很大,只要你想經歷,沒有人能攔得住你。”
他就這樣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人生軌跡,感謝厚待自己的人,也不怨恨那些傷害自己的人,在他看來,所有的經歷,都是為了讓他不辜負人生。
也有風,也有光
野獸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也會拼命掙扎的,小墨想,何況她還是個人。
我給小墨講了一個笑話,我說:“我曾經聽過一個關于跳樓的笑話。”
小墨問:“跳樓還有笑話?”
我說:“當然有了。這個世界上的笑話,本就有很多。不是這樣的笑話,就是那樣的笑話。”
小墨沉默了一會,然后慢慢地說:“我曾經也是一個笑話。”
我并不知道這樣一句無心的話,會讓她感到不愉快。我向她道歉,她卻笑起來,說:“你還沒有說你那個關于跳樓的笑話呢。”
我想一想,還是決定把這個笑話說完。
我說:“笑話也是我聽來的。說是一個人,感到生活郁悶疲憊,漫無止境,沒有希望,他想要跳樓。他問自己的朋友,是跳樓死好,還是溺水死好點。朋友說,跳樓會痛快一點。他一想,的確如此。可是,他的心思早就被朋友看穿。朋友說,‘如果你選擇跳樓死,從三十多層的高樓跳下,落到十五層的時候,你后悔了,該怎么辦呢?’”
小墨想一想,說:“其實,一般人大多時候都沒有勇氣跳下去。比如我。”
她指一指自己,笑得云淡風輕。
我說:“你也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情嗎?”
她抿了一下嘴巴,說:“五年前,我在深圳工作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非常不順利,處于崩潰邊緣。有一天晚上,我上到公司樓頂,我想,第二天我就要被公司開除了,不如從上面跳下去,一了百了。我男朋友也已經拋棄了我,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好的事情了。”
她說那個晚上有風,大概三四級,爬到樓頂的時候,風變得大起來。她慢慢走近樓頂的邊緣,看著燈火璀璨的城市,所有的街道,明亮如白晝,只有各個樓頂一片漆黑。
小墨想,如果她縱身一躍,就可以告別無窮的苦惱,可以擺脫被辭退的屈辱,可以忘掉被拋棄的憂煩。
她耳邊還回響著那個令她憎惡的主管的話:“你不老實聽話,被開除我不會為你說任何一句話。”
她豈止不會為她說任何一句話,根本就是小墨替她背了黑鍋。小墨年輕氣盛,自然不愿意忍下這口氣,一直鬧到了主管層,結果卻更慘。
男朋友和她一個公司,公司明令禁止辦公室戀情,這件事情就這樣被捅破。
男朋友氣急敗壞地說:“你自己被開除就好,何必連累我?我還有助學貸款沒有還完。你為何不替我考慮一下?”
小墨站在樓頂的時候,腦海中依然清楚記得男朋友聲嘶力竭的樣子,面目猙獰,狀態恐怖。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一個氣急敗壞的人,會是這樣一副德行。
風從樓頂上掠過,拖曳著她的衣服,她站在樓頂邊緣,想著,只要風再大一點點,她無須做什么跳躍動作,就可以被自然吹落。
這樣也好,全憑天意吧。小墨想,她所有的錢都放在男朋友那里,銀行卡上寫著男朋友的名字,他一分錢也不給她,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將她的衣服全部扔出門外,決絕得讓她感到吃驚。
他說:“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就當作我們沒有認識過。”
被公司辭退,沒有退職金,因為主管批示表明大部分責任由她周小墨一人承擔。
“憑什么要我一人承擔,憑什么?”
小墨記得自己問得很大聲,也幾乎是聲嘶力竭的樣子。夠不夠猙獰,她并不知道。只是后來再回憶起來時,她也并不覺得后悔。
野獸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也會拼命掙扎的,小墨想,何況她還是個人。她在公司鬧了一場,接著又跑到男朋友的老家鬧了一場。
后來她自己認為,這樣的舉動,就是做好了與這個世界決裂的準備。她記得她孤身一人又返回深圳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前男友的男人拼命給她打過電話,她沒有接,最后關機了事。
她想,一切都需要重頭來過,有什么了不起,不過如此而已。
既然下定了決心,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唄!她又開始在深圳找工作,住在最廉價的旅館,每天都可以見到蟑螂和老鼠。
她咬著牙,命令自己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這樣的東西可以忽略,銀行卡里僅存的幾百塊卻是不可忽略的事實。
大的公司需要她開具真實可信的離職證明,原來的公司卻因為她離開時的一場大鬧,拒絕為她開具離職證明。
小的公司呢?去面試的時候,小墨幾乎都會被問到“為何離開前一家公司?”這樣的問題。她如果回答因為薪酬問題,面試人會很驚訝。人之常情,大公司的薪酬都滿足不了的人,怎么會想到為一家小公司服務?
小公司也沒有錄用她的打算,她就這樣看著那幾百塊一天天減少,心中的絕望一點點增加。做了一個星期的洗碗工之后,她已經悲觀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忽然看到小飯館的新聞中說到某明星自殺的消息,她好像得到了某種啟示一般跑去了樓頂。
她說那晚一直待在樓頂上,想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情。想到明星死了,還有粉絲紀念他們。如果她死了,只有父母徒增悲傷而已。
到底要死給誰看呢?小墨想著,忽然笑起來。給自己看嗎?她想,真是不想看。
她一直等到看完日出,才離開了樓頂。繼續回到小飯館去洗碗、擦地、端盤子,繼續投簡歷,繼續所有想要繼續的事情。
“走到懸崖邊想要跳下去的時候,要多走幾遍,來來回回,十幾遍之后,也許你就會想明白,其實你一點也沒有跳下去的打算。”
這是小墨對我說的話,她在小飯館做了三個月,終于被一個剛成立的公司招錄。創業的幾個小伙子一開始便和她說明,這個公司可能會隨時關門,可能會沒日沒夜地加班,可能會連續幾個月開不出工資。
所有一切壞的可能,都被他們說了一遍。
小墨說:“比如我是一個癌癥晚期病患,本來已經接到了醫生開具的死亡通知單。但是,我奇跡般地好了。現在,他們告訴我,我可能會再一次面臨一無所有的危險。誰怕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再怕!”
就是從這里,小墨獲得了一次重生的機會,也獲得了救贖。每天太陽還沒有升起,她已經準備好迎接一天的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她成為一個擁抱朝陽的人。半年之后,公司順利獲得了第二輪融資,他們又新招募了幾個員工,公司規模擴大,小墨榮升主管。
我問她:“經歷了這么多,看到你身邊那些過得一帆風順的人,是不是會羨慕嫉妒恨?”
她笑著問:“真的有這樣的人嗎?”
想一想,又說:“如果真的有,那的確是幸運。可是,大多數人,都會接受命運給予的波折,并努力與其抗爭。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吧。比如我,現在唯一后悔的事情是在年輕的時候遇到一個那么渣的渣男。可是,后來想想,如果不遇到這樣的渣男,我怎么會知道好男人到底有多好呢?”
我想,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會在人生的低谷期因為走不出“黑暗的甬道”而自怨自艾呢?最終死于懦弱的人,又會有多少呢?
而那些堅持下來,最終走出甬道的人,都站在了有風、有光、有希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