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設計的發展和轉型,需要多元化的思維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設計質》表達的是探求設計的本質,彰顯設計的質感,能夠讓不同的聲音表達自己的質疑。《設計質》顧問包括設計理論和設計史專家王受之;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鄭曙旸;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李硯祖教授;旅美畫家李全武等業內專家學者。空間、品牌、面孔、剖析、聲音、公益、藝術、材料與閱讀作為《設計質》的欄目,旨在以不同視角作為切入點,探究國內外設計案例的文化以及生活土壤、設計思路、理念,完成的過程;剖析與設計相關的社會或生活現象,對系列案例進行分析與評論,讓不同的聲音在一起辯論;報道國內外與設計相關的公益慈善事業;介紹相關的時裝、旅游、攝影、藝術等與設計相關的內容;推薦設計、人文、管理等具有可讀性與趣味性的相關書籍。
王受之——“大師”現象可以休矣
題記:2015 年 9 月,本刊有幸采訪到了在設計理論和現代設計教育領域均有很深造詣和建樹的王受之老師。通過專訪,王老師結合自己多年的研究設計理論和從事中西設計教育實踐的經歷,講述了設計教育、文化傳承、“大師化”現象、設計語言傳達等方面的問題。整個訪談體現出著王受之先生人生積淀和獨特見解,體現了一個設計教育家的強烈社會責任感與人文情懷。
中國地產商開發國外項目,應當多尊重當地的文化和法律
編輯部:王健林斥巨資買下西班牙大廈后擬拆除重建,遭到馬德里市長及 7 萬余名市民反對。 現在各大地產商都在往國外發展,這是大勢所趨。您能不能就這個事件從您的角度來談一談中國的地產商怎么樣才能夠被國際接受 ?
王受之:買了房子, 就有了房子的產權,你固然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但是在外國可能會有一個市民參議的階段,比如在美國,如果需要改造房子,當地市政府就會給以該房屋為圓心,一定半徑范圍內的所有居民發送聽證信。在聽證會上,屋主取得三分之二以上居民的同意,才能實施加建或改建。
中國地產商在國外開發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外國地產商開發不發達的地方做項目,這些地方開發的空間大 ; 另一種是在國外開發地產項目賣給中國人, 這是比較多的。因為現在中國移民外國的有很多,但是總體數量還是有限, 遠遠沒達到美國的市場容量,所以這個項目的開發前景很大。
很多人以為西方的自由市場經濟便可以為所欲為 , 這是錯誤的認識。一是在國外政府對于古建筑有立法。如紐約,建成達到50 年的建筑就叫古老建筑,對 50 年以上的建筑進行重建就得申報。二是每個城市都有相關規定,規定房子能建多高、多寬。王健林擬拆重建西班牙大廈違背了市民的意愿,如果市民進行示威,就會面對輿論的壓力。在外國改建一棟古老建筑,可能會惹眾怒的,惹眾怒便會有議員提出一項立法,然后通過立法,用法律的方式進行禁止。在國外,民意也會導致法律。我個人認為,應該多尊重當地的文化和當地的法律。
中國傳統文化傳承到現在只是一個遙遠的影子
編輯部:您剛講到文化這一塊,有學者很無奈地提出“守舊待新”這個觀點。我們這一代人自己很難去創新,期待我們的后人來創新。設計界也是如此。傳承文化,作為我們這代人, 文化在 “傳” 了之后, 如何 “承” ?往哪個方向“承”?“承”下來以后,我們希望是文化自身獨立發展,還是一種強迫性的引導發展 ?
王受之 : 中國的文化其實已經斷了很久。傳統文化“承”到現在的只是一些傳統的形式,比方說某個圖案、飛檐斗拱等。中國文化的核心就是中國的道德觀念,還有“禮、義、廉、恥”,這些從“五四”以后就開始斷掉了。“五四”以后,文言文被白話文所替代,文言文“跳’到白話文,其實是中國文化傳統的斷裂。文言文用很簡單的字,表達很復雜的思想,并且它卑謙、禮讓。現在大家不會用簡單、雅致的文體去表達一個思想,都是用的大白話。這種斷裂很可惜。語言文字如果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人的思維方式也會隨之改變。
說到文化傳承,我們現在剩下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一個很遙遠的影子。這個影子建立在比較粗放的語言文字和一些符號、標識上面。 比方說, 做成紅顏色的就叫做 “中國紅” ,其實并不是這個概念 ; 斗拱——中國的代表象征,也只是把中國皇家的符號作為了中國民族的符號。現在我們說傳承傳統,我首先要問“傳統”是什么 ? 我們對歷史沒有一個真正的認識。像今天的漢口里,不像當時的漢口。首先是尺度不像,但這個“不像”沒法用語言去表達。以前漢口的交通路、江漢路,那個小小的尺度才是漢口迷人的地方,跟巴黎的感覺很像。 現在的漢口里尺度巨大、房子巨大,雖然樣子很像,但絕對不是當年的漢口了。雖然用的是傳統的符號,但用不出“傳統”的感覺。現在的傳承,傳承的是一張“殼”,這張“殼”是個博物館型的一張皮,它沒有內容。因為生活在傳統中的那代人已經逝去了。
“守舊待新”,我認為守的就僅僅是一個舊的軀殼,不是舊的精神。一般人認為舊就是落后,其實中國的“舊”里面蘊藏了很多優秀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就是一種體制,這個體制經過若干次革命以后已經所剩無幾了。迎新,能夠期待什么樣的新,我其實不太樂觀。隨著老的東西都過去了,中國踏進了一個新的時代,這是個互聯網的時代,中國也就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化。這種文化跟以前的文化差異很大,跟國際的文化差異也很大。我們覺得我們是跟國際接軌了,其實在思維方式上我們跟國際接軌就差遠了,沒辦法接軌。我其實很留念 80 年代,那時候雖然中國經濟不發達,但那時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是開放式的、吸收式的,想去了解外面的世界。
“大師”現象可以休矣,大師時代已經結束了
編輯部:中國設計師現在“大師化”得太嚴重,這種現象會對中國設計界產生不良影響, 而且會有礙中國設計在國際上的發展。您如何看待大師化,如何讓中國的設計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
王受之:世界上的設計大師屈指可數。影響一個時代的文化發展的人才能稱之為“大師”。他的言行、思想是舉足輕重的,他能影響這個世界,或者這個時代的發展,這種人非常少。像密斯?凡?德羅這樣的大師,他影響了整個世界建筑的發展。
現在的中國大師泛濫 : 一種是明星大師,是媒體炒作的結果 ; 另一種最可怕的就是,行業,甚至是自己包裝出來的大師。現在在中國被稱作 “大師” , 基本是一種諷刺。 “大師”在一個國家淪落成貶義詞,這其實是一個悲哀。我首先說我從來不是大師,因為我并沒有在思想上撼動這個時代,我只是一個傳播者, 把外國設計史上發生過的事情組織起來,提出我的意見,傳播給大家而已。千萬別叫我大師,有人叫我大師我是很不開心的。同樣來說,現在影響我們文化思想的人,在國內基本也沒有。不是學問多就是大師,學問多是你庫里的東西裝得多,比方說季羨林、錢鐘書這都叫大師,但他們自己從不叫自己大師。 不是說你懂梵語、 你研究印度的經典、你會讀土羅文就是大師,那最多成為專家。專家不能跟大師相提并論,因為你不能影響這個時代。
我覺得“大師”現象可以休矣,大師時代已經結束了。現在當專家都不容易,很多人專家都當不上。我覺得最好的尊稱是“老師”,稱作“老師”就說明你懂得比我多。這個時代不是出大師的時代,文化思想上面能夠影響一代人、一個時代的人沒有,也沒有這個機會。
設計教育應該更加多元化,才能培養出市場需要的優秀設計師
編輯部:您自己也在辦設計學院,從您的角度來看,中西設計教育的差異肯定是巨
大的。現在國內很多人是因為怕考不上大學才選擇學設計,請您以汕頭大學設計學院為例,談談怎么去糾正這個問題。
王受之:設計教育應該是多元體系才能出現好的設計師。現在中國教育是教育部管的,包括學位的授予、專業名稱。美國有64 所獨立的美術和設計學院,其中只有兩所是州立的其他的全是私立的。這就說明了設計教育的一個多元化。德國雖然以公立院校為主,但德國的辦校有極高的自由度,德國沒有教育部去管你怎么做,政府只負責撥款。所以現在國外的設計教育,一種就是像美國這種多元化的市場所產生的需求。比方洛杉磯 4 個獨立的美術學院完全完全各不相同:一個就是我任教的藝術中心設計學院(ACCD),汽車、電影專業很強 ; 第二個是加利福尼亞藝術學院,動畫專業世界第一,皮克斯公司的員工全是這里畢業的,包括總裁 ; 第三個是南加州建筑學院,建筑專業很強, 并且就只有一個專業;第四個是奧蒂-
帕森斯藝術與設計學院,玩具設計、時裝設計很強。受市場的影響,藝術院校不可能每個專業都強, 它所呈現的是一種互補的關系。另一種就像德國,保留了自己的傳統,但因為德國政府給了辦學很大的學術自由度,因此也有改造的可能。
中國的同質化教育,導致每個學校出來的學生都一樣,中國現在有 40 萬學設計的學生,但是出來都是一個模子。即使有差異也是個人的差異,不是學校教育的差異。美國就不同,每個學校教出來是完全不同的學生。中國的設計教育在體制上,沒辦法改革,中國不可能引進市場化的機制,也不可能兼容其他國家到中國辦學。我們在這個體制下,就只能做這個體制內的事情。中國的設計教育體系是教育部一個統一的系統,每個年級的課程都是固定模式。中國是體制決定人生,最后導致一個盲目的學生進入一個盲目的市場。但在外國并沒有規定每個年級該上什么課,而是學生根據個人能力自由安排。美國學校是給學生一個機會,讓自己決定人生。我教一門現代主義導論,是 3 學分的必修課,教現代設計和現代藝術史。這門課有 8 個教授同時開課,但 8 個人教的方法完全不一樣。有些老師專門講純藝術,有些老師專門講電影,我是專門以設計為主的,每堂課學生都爆滿,有的老師卻學生不夠。學生自由選擇授課老師,學校規定選課學生少于 10 個,這門課就取消了,老師就沒工作了,學校就是用這種方式給老師施壓。一個中國人憑什么去美國教美國人西方設計的理論和設計史 ? 那就是憑學生的認可,我連續 20 年都評了最佳教授,我就是終身教授了。美國教書沒有鐵飯碗,所以這種機制就造就了學生自我能力很強、老師的工作能力非常強。在最好的學校教書就必須得有真材實料。在美國我任教的學校, 師生比達到了1:3 的比例,我們國家現在大約是 1:18,汕頭大學是 1:14。設計教育沒辦法從體制上得到解決。我在汕頭大學,做的也是一種我知道不能成功的嘗試。 我在這個學校的時候,它會比較好 ; 但是我不在,這個體制就維持不下去了。 好的學校應該是:這個名教授在,行 ! 這個名教授不在、換了校長,一樣能行。我們卻沒辦法形成這個好的體制。我只是盡我自己一份責任,把能做好的做好。
設計從來不需要用語言去表達
編輯部:您說設計從來不需要用語言去表達,我今天想問的就跟這兩個字有關——“溝通”。在中國,愿意學設計、研究設計的大多是設計從業者, 而不是設計系的學生。
現在是個互聯網時代,也是個特別快捷的時代,我們分分鐘可以了解到的消息,高鐵飛機能夠很快帶我們去遠方了解那里正在發生的設計盛事。我們的設計師從國外帶回
來大量收獲,但我們的設計師該怎么融入國際設計,我們怎么參與全世界的競爭 ?
王受之:設計溝通的方式有很多。平面設計溝通起來比較容易,因為符號和文字,很符合溝通習慣。國際市場上,用中國人適應的思維去跟國際性的語言溝通是有問題的,他們表達的不是同一個意思。手勢上,中國外國就不同,圖形也不一樣。中國是一個特別擅長用語言溝通的民族,并且表達方法很多,所以中國人往往缺乏的是一種簡單的表達,而不是用語言文字去表達思想的能力。這方面,日本人就很強。因為日本人不善長于言語, 日本很安靜, 是個害羞的民族,是一個很怕講錯話的民族。所以日本就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圖形表達的溝通能力。他們的標識運用很廣泛,所有的說明書都有配圖,告訴用戶怎么拆、怎么用。而中國就是用文字的方式來告知。也正是因為日本是圖形的民族,所以日本融入世界平面設計的語言比中國人厲害。他們知道怎么用圖形來表達意思。中國是個語言民族,所以在圖形表達上還是有欠缺。
其他方面,比方說室內設計,傳達作用很重要。比方 ( 在中國 ) 到一個室內,有時候空間的感覺和照明的感覺往往給你誤導。這在外國絕對不會搞錯。比方麥當勞是吃是快餐的,快餐店有快餐店的室內設計,不管怎么裝都是快餐店, 你不會認為這是西餐店;高檔的餐廳,你絕對不會弄錯,一進去,暗暗的、木頭的顏色、皮的顏色不會很鮮艷,不會燈火輝煌,給人感覺很高檔。它有一種傳達語言,這種語言是通過空間、照明和顏色,形成的一個體系,很成熟。這個恰恰是目前中國設計的問題, 怎么通過設計的語言,而不是語言文字去表達。 我經常對學生要求,不要用文字表達你準備賣什么,這對中國學生是比較艱難的問題。怎么傳達準確 ? 如果傳達的是糊涂的信息,受眾也不清楚,發送者也稀里糊涂,大家就會在一種錯誤的設計環境里亂了。
信息傳達,怎么恰如其分地傳達我們要傳達的信息,這一點是設計師的一個命。設計師在提供功能的同時,要傳達一個信息 :功能使用的可能性和功能所包含的檔次和級別。告訴別人這是個餐館很簡單,但是告訴別人這是什么檔次的餐館,就比較艱難了。
我們現在很多人想把低級的往高級說,其實這是亂套的,檔次不分明。這些問題講講很容易,但是做出來并不容易。我們的教育里面完全沒這個內容。這種現象在中國問題很大,解決方法我覺得就是要多看、多體驗,鼓勵大家多出去,不是走馬觀花式的,而是在一個地方住上一段時間。我現在不贊成學生跑到外國去留學,我認為學生應該到外國去游學,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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