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年而逝,不知所終,李斯特的消失,成了一個無解的謎。這位由知青到大學教授的人物,是一個異數。他的生存有太多的困惑,他的愛情有相思的絕望,他的成功隱藏著幻變和虛無,他在最絢爛之時訣別浮華,消遁于無形。
他的一生,如舞者在暗夜中舞蹈,無人做伴也無人喝彩,他始終在黑暗與虛無中移動,在最絢爛之時,如耀眼天際的流星,以自身的隕落穿越空曠,照亮星空。
我把人生歲月郁結成坎坷的漫長,我把少年生命蝕刻如雕像般凝重,我把驚心動魄的殘卷,幻變成平凡的人生,我把山盟海誓的愛情折磨成爐邊的私語,即便是平淡平凡平庸,即便是蒼老蒼涼,即便是在風中在雨中在路上,我依然是在曠野里歌唱,在暗夜里歌唱,在孤寂中熱鬧。
郭小東,一級作家、文科二級教授、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著作:《中國知青文學史稿》《中國敘事中國知青文學》《中國當代知青文學》《中國知青部落》《1979知青大逃亡》《青年流放者》等。
楔子
李斯特突然間有一種死的欲望。
9月9日這一天早晨,陽光燦爛,廣州市少有的藍天白云,中文系教授李斯特站在教學樓25層的陽臺上,他的眼鏡突然跌落在欄桿上,跳躍著,像一只蝴蝶,悠然飄向空間,他驚詫地感覺著并且等待著眼鏡墜地時的巨響,他以為會有一聲巨響。
眼鏡死了。
他突然也想到了死的愜意,原來一切都是那么簡單,眼鏡在毫無預告的情況下突然就墜樓而去,那么人呢?
他的眼前一片迷蒙,大腦也一樣的迷蒙。他扶著欄桿,好像自己的身體也正在下墜。這感覺對他來說是親切的并不陌生的。在黎母山時,攀著老藤從這棵樹悠向另一棵樹,就是這種感覺。但現在是在25層的高樓上。
昨夜下了一場透雨,所以天空有些藍,這藍的透明有著一種誘惑。他終于聽到一聲巨響,那是巨物撲地的響聲,許多人像螞蟻一樣被那響聲吸引成一個圓圈。眼鏡撲地不會有如此的巨響,他甚至以為是自己掉了下去。他下意識地摸了自己的臉頰,粗糙但是瘦削,自己還在,那么,那巨響呢?
他終于記起了,30年前,48歲的父親就是這樣撲地而去,那巨響依然潛行于今。
那天,是9月9日。
他慢慢地轉身走出陽臺,圍著他的學生們自動地分開一條路。他茫然的眼光摸索著閃著釉光的地板,他沒有了眼鏡的眼睛突兀著,顯得呆滯而且木然,他專注著前方,經過漫長的跋涉,終于走上了講臺。
沒有了眼鏡的李斯特不是李斯特,平常鴉靜而且緊張的氣氛有些異樣,學生們似乎面對一個不是李斯特的李斯特。平常他總是咄咄迫人,從一開始講課到結束,總是問題一個緊迫一個,令學生們始終處于高度緊張和被追問的境地。學生們喜歡這種課堂氣氛又害怕被提問,總是幸災樂禍地等待著別的同學被李斯特追擊得無路可走,李斯特的課堂,是充滿刺激和意想不到的緊張空氣的。學生喜歡他又害怕他。
他眼鏡后面的眼睛是令人捉摸不定的,那是一雙憂郁得化不開的眼睛。你甚至無法想象這雙眼睛在一個孩子身上與在一個中年人身上會有什么樣的差別。如今那眼鏡突然間就沒有了,李斯特的眼睛于是暴露在學生們的視野中。原來這眼睛一點不憂郁,那種迷人的感覺竟然是眼鏡造成的幻覺。李教授的眼鏡死了,他迷人的憂郁也死了。
站在講臺上的李斯特,他的眼睛始終沒有恢復他原來的憂郁。陽光太強烈了,教室里大白天也亮著的白熾燈,在加劇這種強烈,白色的天花板也與陽光合謀,他的眼睛在這片強烈的白光中被灼痛了,他什么也看不見。他的耳朵里卻轟鳴著,那持續不斷的巨響。
他佇立在講臺上,像一座年代久遠的墓碑,在雜草叢生中站立著。墓碑如帶血的眼睛越過學生們黑壓壓的頭頂,穿墻破壁,沉入一片濃濃如血的無邊紅色之中……
9月9日這一天,李斯特再也沒有回家。李斯特很平靜地消失了。這天的《羊城晚報》上發表了李斯特的文學評論《我們時代的作家》,文章最后的話語是:“應該消失和行將消失的東西,是誰也無法阻擋的。猶如那殘陽如血,它以無比雄壯的沉落告知我們旭陽是如何誕生的。我們沒有理由吁嘆這種輝煌的沉落。生命將以它最后的吶喊,把自己歸于平靜,歸于無聲的奔騰。我走了,但是我走了嗎?”寫作時間是1999年8月8日,離他失蹤那天剛好一個月。
9月9日,李斯特剛好4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