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魘》像迷宮，像拼圖游戲，又像推理偵探小說。早本各各不同的結(jié)局又有《羅生門》的情趣。偶遇拂逆，事無大小，只要“詳”一會《紅樓夢》就好了。收在這集子里的，除了《三詳》通篇改寫過，此外一路寫下去，有些今是昨非的地方也沒去改正前文，因為視作長途探險，讀者有興致的話可以從頭起同走一遭。作者不過是用最基本的邏輯，但是一層套一層，有時候也會把人繞糊涂了。作者自己是頭昏為度，可以一擱一兩年之久。
這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我寄了些考據(jù)《紅樓夢》的大綱給宋淇看，有些內(nèi)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戲稱為Nightmare in the RedChamber（紅樓夢魘），有時候隔些時就在信上問起“你的紅樓夢魘做得怎樣了？”我覺得這題目非常好，而且也確是這情形——一種瘋狂。
那幾年我剛巧有機(jī)會在哈佛燕京圖書館與柏克萊的加大圖書館借書，看到脂本《紅樓夢》。近人的考據(jù)都是站著看——來不及坐下。至于自己做，我唯一的資格是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但是沒寫過理論文字，當(dāng)然笑話一五一十。我大概是中了古文的毒，培肯的散文最記得這一句：“簡短是雋語的靈魂”，不過認(rèn)為不限雋語，所以一個字看得有巴斗大，能省一個也是好的。因為怕嘮叨，說理已經(jīng)不夠清楚，又把全抄本——即所謂“紅樓夢稿”——簡稱抄本。其實這些本子都是抄本。難怪《初詳紅樓夢》刊出后，有個朋友告訴我看不懂——當(dāng)然說得較婉轉(zhuǎn)。
連帶想起來，仿佛有書評說不懂“張看”這題目，乘機(jī)在這里解釋一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出生于上海，原名張煐；1922年遷居天津；1928年由天津搬回上海，讀《紅樓夢》和《三國演義》；1930年改名張愛玲；1939年考進(jìn)香港大學(xué)；1941年與胡蘭成結(jié)婚，1947年離異；1945年自編《傾城之戀》在上海公演；同年，抗戰(zhàn)勝利；1952年移居香港；1955年離港赴美；1969年《紅樓夢未完》在臺灣發(fā)表；1973年定居洛杉磯，《初詳紅樓夢》刊載于臺灣雜志；1975年完成英譯《海上花列傳》，《二詳紅樓夢》在臺灣發(fā)表；1976年《三詳紅樓夢》在臺灣發(fā)表；1977年《紅樓夢魘》在臺灣皇冠出版社出版；1995年9月逝于洛杉磯公寓，享年74歲；2003年10月，哈爾濱出版社出版14卷本《張愛玲典藏全集》。
紅樓未完
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yīng)當(dāng)是“三恨紅樓夢未完”。
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后，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么后來不好看了？”仍舊每隔幾年又從頭看一遍，每次印象稍有點不同，跟生命的歷程在變。但是反應(yīng)都是所謂“撳鈕反應(yīng)”，一撳電鈕馬上有，而且永遠(yuǎn)相同。很久以后才聽見說后四十回是有一個高鶚續(xù)的。怪不得！也沒深究。
直到一九五四年左右，才在香港看見根據(jù)脂批研究八十回后事的書，在我實在是個感情上的經(jīng)驗，石破天驚，驚喜交集，這些熟人多年不知下落，早已死了心，又有了消息。迄今看見有關(guān)的近著，總是等不及的看。 《紅樓夢》的研究日新月異，是否高鶚續(xù)書，已經(jīng)有兩派不同的見解。也有主張后四十回是曹雪芹自己的作品，寫到后來撇開脂批中的線索，放手寫去。也有人認(rèn)為后四十回包括曹雪芹的殘稿在內(nèi)。自五四時代研究起，四十年來整整轉(zhuǎn)了個圈子。單憑作風(fēng)與優(yōu)劣，判斷后四十回不可能是原著或含有原著成份，難免主觀之譏。文藝批評在這里本來用不上。事實是除了考據(jù)，都是空口說白話。我把寶玉的應(yīng)制詩“綠蠟春猶卷”斗膽對上一句“紅樓夢未完”，其實“未完”二字也已經(jīng)成了疑問。
書中用古代官名、地名，當(dāng)然不能提滿漢之別。作者并不隱諱是寫滿人，第二十五回有跳神。喪禮有些細(xì)節(jié)稍異，也不說明是滿俗。鳳姐在靈前坐在一張大圈椅上哭秦氏，賈敬死后，兒孫回家奔喪，一路跪著爬進(jìn)來──想是喇嘛教影響。清室信奉喇嘛教，西藏進(jìn)香人在寺院中繞殿爬行叩首。
續(xù)書第九十二回“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稱巧姐為妞妞，明指是滿人。換了曹雪芹，決不肯這樣。要是被當(dāng)時的人曉得十二釵是大腳，不知道作何感想？難怪這樣健步，那么大的園子，姊妹們每頓飯出園來吃。 作者是非常技巧的避免這問題的。書中這么許多女性，只有一個尤三姐，脂本寫她多出一句“一對金蓮或敲或并”。第七十回晴雯一早起來，與麝月按住芳官膈肢，“那晴雯只穿綠苑紬小襖，紅小衣，紅睡鞋。”脂本多出末三字。裹腳才穿睡鞋。
祭晴雯的芙蓉誄終于明寫：“捉迷屏后，蓮瓣無聲。”小腳捉迷藏，竟聲息毫無，可見體態(tài)輕盈。 此外只有尤二姐，第六十九回見賈母，賈母細(xì)看皮膚與手，“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是個齊全孩子。……’”脂本多出“鴛鴦又揭起裙子來”一句。揭起裙子來當(dāng)然是看腳，是否裹得小，腳樣如何，是當(dāng)時買妾慣例。不但尤二姐是小腳，賈家似也講究此道。曹雪芹先世本是漢人，從龍入關(guān)后又久居江南，究竟?jié)h化到什么程度？
第五十九回春燕母女都會飛跑，且是長途競走，想未纏足。當(dāng)然她們是做粗活的。第五十四回一個婆子向小丫頭說：“那里就走大了腳了？”粗做的顯然也有裹腳的。婢媼自都是漢女。是否多數(shù)纏足？
鳳姐寶釵襲人鴛鴦的服裝都有詳細(xì)描寫：裙襖、比甲、對襟罩褂，鳳姐頭戴“金絲八寶攢珠髻”，還是金瓶梅里的打扮。清初女裝本來跟明朝差不多，所謂“男降女不降”。穿漢裝而不裹腳？
差不多時期的“兒女英雄傳”明寫安家是旗人，安太太、佟舅太太也穿裙襖，與當(dāng)時漢裝無異。清初不禁通婚，想已趨同化，唯一的區(qū)別是纏足與否。（外人拍攝的晚清滿人婦女照片，不僅宮中，北京街頭結(jié)伴同行的“貴女們”也都是一律旗袍。）
寶釵是上京待選秀女的，家中又是世代皇商，應(yīng)是“三旗小妞妞”。但是應(yīng)選似是信手拈來，此后沒有交代。黛玉原籍蘇州，想也與賈家薛家是金陵人一樣，同是寄籍。實際上曹家的親戚除了同宗與上代遠(yuǎn)親，大約都是滿人或包衣。書中的尤二姐尤三姐其實不能算親戚，第六十四回寫尤老娘是再醮婦，二尤是拖油瓶，根本不是尤氏的妹妹──所以只有她們姊妹倆是小腳。
同回寫尤氏無法阻止賈璉娶尤二姐，“況他與二姐本非一母，未便深管，”又似是同父，那就還是異母妹。
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一般認(rèn)為不一定可靠，但是第六十四回上半回有兩條作者自批，證明確是作者手筆。矛盾很多，不止這一處。追敘鮑二媳婦吊死的事，“賈璉給了二百銀子，叫他另娶一個。”二百兩本來是給他發(fā)送的，許他“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指丫頭擇配時指派。又此回說張華遭官司破家，給了二十兩銀子退親。第六十八回說張華好賭，傾家蕩產(chǎn)，被父親逐出，給了十兩退親。
周汝昌排出年表，證明書中年月準(zhǔn)確異常。但是第六十四回七月黛玉祭父母，“七月因為是瓜之節(jié)，家家都上秋季的浮”，是七月十五，再不然就是七月七。接著賈璉議娶尤二姐，初三過門，當(dāng)是八月初三。下一回，婚后“已是兩個月的光景”是十月初。賈珍與尤三姐發(fā)生關(guān)系，被她鬧得受不了。然后賈璉赴平安州，上路三日遇柳湘蓮，代三姐定親。“誰知八月內(nèi)湘蓮方進(jìn)京來”。那么定親至遲是七月。怎么三個月前已經(jīng)是七月？
周汝昌根據(jù)第六十九回，臘月尤二姐說嫁過來半年，推出婚期似是六月初三，認(rèn)為第六十四回先寫七月，又退到六月，是“逆敘”。書中一直是按時序的。
第六十七回最成問題，一條脂批也沒有。但是寫柳湘蓮出家，“不知何往，暫且不表。”可見還有下文，伏落草。甄士隱“好了歌”“后日作強(qiáng)梁”句下批“柳湘蓮一干人”。又寫薛姨媽向薛蟠說：“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yīng)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到第七十九回才由香菱補敘，上次薛蟠出門順路探親，看中夏金桂，一回家就催母親央媒，一說就成。這樣前后照應(yīng)，看來這兩回大體還是原著，可能殘缺經(jīng)另人補寫。是較早的稿子，白話還欠流利，屢經(jīng)改寫，自相矛盾，文筆也差。這部書自稱寫了十年，其實還不止，我們眼看著他進(jìn)步。但看第二回脂批：“語言太煩，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也評得極是。
乾隆百廿回抄本，前八十回是脂本，有些對白與他本稍有出入，有幾處更生動，較散漫突兀，說話本來是那樣的。是時人評約翰?俄哈拉（John O,Hr）的“錄音機(jī)耳朵”。百廿回抄本是拼湊的百衲本，先后不一，筆跡相同都不一定是一個本子，所以這幾段對白與他本孰先孰后還待考。如果是后改的，那是加工。如果是較早的稿子，后來改得比較平順，那就太可惜了，但是我們要記得曹雪芹在他那時代多么孤立，除了他自己本能的判斷外，實在毫無標(biāo)準(zhǔn)。走的路子是他漸漸暗中摸索出來的。書中纏足天足之別，故意模糊。外來的妙玉香菱，與賈赦賈珍有些姬妾大概是小腳。“家生女兒”如鴛鴦與趙姨娘──趙氏之弟趙國基是榮府仆人──該是天足。晴襲都是小家碧玉出身，晴雯十歲入府，想已纏足未放。襲人沒提。
寫二尤小腳，因為她們在親戚間是例外，一半也是借她們造成大家都是三寸金蓮的幻覺。同時也像舞臺上只有花旦是時裝踩蹻──姊妹倆一個是“大紅小襖”，一個是“紅襖綠”，純粹清裝──青衣是古裝，看不見腳。一般人印象中的釵黛總是天女散花式的古裝美人，忘了寶玉有根大辮子。作者也正是要他們這樣想。倘是天足，也是宋明以前的天足，不是滿洲的。清朝的讀者當(dāng)然以為是小腳，民國以來的讀者大概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也是作者的成功處。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黛玉換上羊皮小靴，湘云也穿鹿皮小靴。兩次都是“小靴”，仿佛是小腳。黛玉那年應(yīng)當(dāng)只有十二歲，湘云比她還小。這里涉及書中年齡問題，相當(dāng)復(fù)雜。反正不是小孩的靴子就是寫女靴的纖小。
黛玉初出場，批：“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寶玉何嘗不注意衣服，如第十九回談襲人姨妹嘆息，襲人說：“想是說他那里配穿紅的。”可見常批評人不配穿。
作者更注意。百廿回抄本里寶釵出場穿水綠色棉襖，他本都作“蜜合色”，似是后改的。但是通部書不提黛玉衣飾，只有那次賞雪，為了襯托那岫煙的寒酸，逐個交代每人的外衣。黛玉披著大紅羽縐面，白狐里子的鶴氅，束著腰帶，穿靴。鶴氅想必有披肩式袖子，如鶴之掩翅，否則斗篷無法系腰帶。氅衣、腰帶、靴子，都是古裝也有的──就連在現(xiàn)代也很普遍。
唯一的另一次，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媽家，“寶玉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么？’”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紅的外衣，沒有鑲滾，沒有時間性，該不是偶然的。“世外仙姝寂寞林”應(yīng)當(dāng)有一種飄渺的感覺，不一定屬于什么時代。
寶釵雖高雅，在這些人里數(shù)她受禮教的薰陶最深，世故也深，所以比較是他們那時代的人。
寫湘云的衣服只限男裝。
晴雯“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王善保家的語），但是只寫她的褻衣睡鞋。膈肢芳官那次，剛起身，只穿著內(nèi)衣。臨死與寶玉交換的也是一件“貼身穿的舊紅綾襖”。唯一的一次穿上衣服去見王夫人，“并沒十分妝飾……釵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fēng)……”依舊含糊籠統(tǒng)。“衫垂帶褪”似是古裝，也跟黛玉一樣，沒有一定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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