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遲生,這個經歷了大串聯、上山下鄉、辭職下海等風雨的經典男人,在行將遲暮之年,遇到了來自江南小鎮的女孩提提。在與年輕女孩的交往中,他延續著自己殘存的激情和青春。
作者不同以往地將筆墨灑向了都市的另一個層面,講述一個外鄉女孩在繁華都市的遭遇,把讀者帶入到當下生活的旋渦中。借著撩人的夜色,潘索、子貢、呼瑪麗各色人等漸次登場,勾畫出當代藝術圈光怪陸離的眾生相。而在細膩而審慎的文字背面,體現的是對過去、現在兩個時代深刻的反思。
王安憶,1954年出生于南京。1955年移居上海。現為中國作協副主席,上海作協主席,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1976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中長篇小說《小鮑莊》《紀實與虛構》《長恨歌》《我愛比爾》《米尼》《妹頭》《上種紅菱下種藕》《桃之夭夭》《遍地梟雄》《啟蒙時代》《月色撩人》《天香》等;散文集《我讀我看》、《尋找上海》、《烏托邦詩篇》等;演講集《小說家的13堂課》。
曾多次榮獲國內外各大重要文學獎項,在海內外都有較大影響,為當代最杰出的華文作家之一。2011年獲提名布克國際文學獎,2013年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勛章。
第一章/001
第二章/018
第三章/036
第四章/055
第五章/075
第六章/095
第七章/117
第八章/134
現在,他們的餐桌上,就有她的一個位子。他們都是她的朋友,大朋友,年齡在她之上二十、三十,甚至接近四十歲,是她的上代人,對她懷著上代人的喜愛。在這樣慈悲的愛意中,她暫且安定下來。
她,一個叫提提的女人,是誰拾到他們餐桌上來的?事情已經有些模糊了。似乎是,一個人拾起她,交給第二個人,再傳給第三個,最后,到簡遲生這里,落了座。聽起來,很像是豌豆公主,被皇家衛隊拾起,交給大臣,呈上國王。簡遲生,坐在提提旁邊的那個就是,體魄魁梧,將一張扶手椅坐得滿滿的,全白的頭發剃成平頂,于是,顯出特別粗壯的脖頸,幾乎與腮長在了一起。面部的輪廓還是清晰的,皮膚沒有松弛,而是繃緊了。眼睛里也有光,這是一雙北方人的單瞼的長眼,退回到三十年前,這光是相當銳利的,如今卻柔和了,有了一些笑意,同時,這笑意將嘴角牽動起來,整個臉部都溫存起來。
坐在餐桌那一側的呼瑪麗越過桌面看這張臉,在有意布暗的燈光下,這張臉又增添了幾分曖昧,她不禁感到驚訝:這是他,簡遲生嗎?他竟然也會有這表情,什么表情?溫柔。他從來不曾給過她溫柔,卻給了這個小女人。可是,她一點不忌妒,她從這溫柔里窺出了軟弱,是的,簡遲生可是軟弱多了,他原本是多么驕矜,不可一世——是與呼瑪麗在一起的,她擁有他最熱血的生命階段,她也是以最強悍的一段與其相對。那時候,他和她,誰能比啊!青春,這就是青春,輕浮的,夸張的,如涌的活力,一點不懂得量入為出,于是,透支了。后來,她去了日本,看見櫻花,聽日本人對櫻花的解釋,她覺得就像她和簡遲生的愛情,一下子綻開,一下子謝落。她又想到,漢語多么美麗,將花的敗落稱之為“謝”。真的就是一個
“謝”字了得,謝天地,謝彼此。只是,她覺得櫻花無論花形與顏色都太孱弱,過于閨閣氣了,她和簡遲生卻是如同火山爆發。不過,在櫻花盛開的那幾日,她還是被感動了。那櫻花滿天漫地,只有一個字可形容——此時,她又感到漢語的不足,不得不借用比喻,那就是“霧”。相當壯觀的,它是積少成多,以量取勝,正當越積越濃之時,陡地收住。如那些品花人所說,有的花開相好,有的則敗相好,而櫻花沒有敗相,不等凋敝之意來臨,霎那間,幕落了。
這個開設在最時尚的商業廣場里的餐館,老板是臺灣人,學的是藝術,在這家餐館里充分地運用現代和后現代的概念。整座餐館統是用透明半透明的材質裝潢,晶瑩剔透,與其相對或者說相左,燈光極弱,暗藏在吊頂和地坪里,投向透明的四壁、桌椅、碗盤杯盞,以及杯中的酒,以反光照明,所以,又是撲朔迷離。唯有人臉是清晰的,浮在暗光中,顯得很白,很小,又很突兀,就像面具。于是,餐桌上的人也成了這現代藝術場景中的細節部分。
奇異的是,即便抽象成面具,這些臉部依然呈現出差異,但因過于表面化,這差異不是作為性格,而是作為形式呈現出來,同時呢,又將性格的因素夸張和固定了,就像中國京劇里的臉譜。還是有一種生氣,從這圖案中散發出來。提提的那一張臉,極白,極小,好像從聚焦處迅速地退,退,退往深邃的底部。依然是清晰的,平面上用極細的筆觸勾出眉眼,極簡主義的風格。看起來相當空洞,可是又像是一種緊張度,緊張到將所有的具體性都克制了,概括得干干凈凈。她是從哪里來的呢?這個芭比娃娃,呼瑪麗想。大街上盡是這樣的小女人,閉著眼睛指一個就是,時尚潮流淹沒了她們的個性,連氣味都是一種,所謂國際香型,需要有加倍的激情才能突破覆蓋,露出臉部的特征。現在,這張臉來到了他們餐桌邊,這張后現代的餐桌邊,就像簡遲生的小娃娃,魁偉的簡遲生一把就可將她裹入懷中。只有呼瑪麗知道,他的魁梧其實來自松弛,內瓤耗得差不多了。在這一幕抽象的畫面里,簡遲生卻是以立體的造型進入呼瑪麗的眼瞼,就像先前所描述的——那是出于了解。她知道,簡遲生的力度不可抵擋地松懈下來,他只夠擁呵那些體積小材質輕的,比如芭比娃娃,這種大和小的懸殊造成保護與倚賴的假象。她想他當年,從頭到腳,緊得像一張弓,他可不打算呵護誰,而是處處為敵。他輕視女性,與其說是出于男權思想,毋寧說是物理性的力學概念,因為女性不能與他同等量級。漸漸地,他需要女人了,需要越來越年輕的女人。
后來,當他們倆再度成為單身,有好事者為他們撮合,簡遲生抱歉地說,他只能夠接受年輕女人,這是男人的臭毛病!呼瑪麗能說什么呢?簡遲生已經拒絕在先,她要再拒絕就像是負氣。事實上,經歷過這個男人最輝煌的時期,很難再承受他的衰微了。
在他們這張餐桌前面,一幅垂地的竹簾子,如同絹一般細和薄,后面是絲竹樂隊,真正的絲弦和竹膜,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幽微的光將人和樂器的影投在簾幕上,聲和形都是綽約的。在這花月朦朧中,卻間雜著一些尖銳的噪音,時不時地穿透出來,這個東方主義的夜宴便有了破綻。餐廳的音響傳聲也做了特別的裝置,無論來自哪個方向的聲音都是送上穹頂,再均勻散布,與立體聲效果背道而馳,立體聲是為制造真實,而這里是為制造不真實。呼瑪麗看見簡遲生低頭俯向身邊的小女人提提,這張纖巧的小臉被埋在簡遲生的身影之中,而她就此循到噪音的源頭,小女人在發飆。她忽然感到一陣快意,這一個懸浮的夜晚就此而有了實在感,許多真相在假象之下兀自活動,消長著成因。這小女人不滿意呢!那一張小瓷臉里憋著火,就是這火才讓小瓷臉有了生氣。可不是嗎?在她小小的身子里儲著許多能量呢,卻壓在簡遲生的梢上。這會兒,小女人提提在呼瑪麗眼睛里立體起來,也是出于某種程度的了解。被后現代解構了的存在又自行結構起來。
要是追根溯源,引來提提的人就是在她斜對面的那一個,臉在幽暗中拓開較為寬闊的一面,頭發向后束成馬尾,額上留出一個發尖,著一身黑,更顯得臉白,是一種牙白,密度更大,占位就深邃了一些。當目光漸漸凝聚在上面,他的五官便鮮明地進入視覺,漆目星眸皓齒。你難免會心驚,一個男人如此的美艷是令人不安的。這美艷還不在于長相,更在于一種眼風,你簡直不敢看他,那眼睛里的光一波三折,攝人魂魄,哪里來這樣的尤物!“尤物”這兩個字就像為他而造,一般以為尤物都是女性,這實在是成見,真正的尤物是沒有性別的,而且,沒有年齡。你就說不出來他在哪一個年齡段上,二十?三十?四十?五十?都不是。他在你的注視下漸漸放出光芒,將其他的臉都映暗了,因為其他的臉有現實感,而他是超現實
的。他扶在餐盤——那是珠潤玉滑的玻璃盤,他扶在盤邊的手也顯出來了,纖長的五指,不是女性的,女性的太孱弱,質地也太稀薄;也不是男性的,男性的就粗糙了。他的手,敏感而有力度,這樣的手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不合適,是專被供養著賞識用的。就是這般虛無的美,像一個深淵,引人墜落,墜落。
他的名字叫子貢,和孔子的弟子同名。這名字給他增添一派古風,穿越幾千年,忽又顯得很現代,那就是沒有時代局限的意思。子貢是這張餐桌上的過客,夜宴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就要離席。他先與他的左右鄰座貼了貼臉頰,又用眼睛向四方賓客告辭,然后站起身,似乎只是在一瞬間里,消失了。幽暗迅速將他留下的空隙彌合了。
子貢快步滑過玻璃地面,地面下是一盞盞的燈,猶如步步生蓮。樓梯也是,要換了常人就要眼暈了,都不敢舉步,可子貢卻像貓一樣溜了下去。穿行過餐桌之間,及時地接住一個從托盤上掉落的空酒杯,那小服務生顯然是新來的,黑制服上的折疊的線還硬挺著,不等他說出“謝謝”,人已經到了門外。在這水晶宮前站了片刻,判斷一下方向,徑直走去了。他還要去赴另一場夜宴,那場夜宴才剛開始呢!
人潮涌動,全是美艷的男女,不知從哪個方向過來的光,在人群中折返。新鋪然后又作舊的卵石地,磚壁的市井式的建筑,瓦楞下是一面一面櫥窗,櫥窗里立著沒有面目的模特,像夢魘似的。無法想象,就在這方城池之外,是萬籟俱寂的千家萬戶的睡眠,而這里則是城市的夜游癥。子貢走出這城中之城,走到清寂下來的街邊,那里停著一串亮著空牌的出租車。一輛車悄然過來,門開了,屈身入座,車門關上,旋即,街燈如同靜流,從車窗外駛過。子貢的臉掩在車內的黑暗中,這不夜天就好比熄了一盞燈。
方才儲留在視網膜的景象,還有一霎的拖尾,是提提的影像。繃著一張小臉,里面積蓄著憤怒。他無奈地聳了聳肩,即便是在無人看見的時候,他依然做出這么個戲劇化的動作:都沒搞清楚誰是誰呢!她就硬上。真是雞對鴨講,想到這里,他不禁笑了一下,覺著很妙,當然,有些猥褻了。所以,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子貢糾正著自己的言行。然后,他又一次回憶在漢堡,走在火車站那一帶,有幾個光頭男人對他喊,喊什么?喊他“小靈耗子”。他喜歡這喊法,小靈耗子!他是一只小靈耗子。誰都知道他是“小靈耗子”,只有提提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憑了一股子外鄉人的蠻勁,硬上。
車燈像流螢,撲面而來,到了跟前又分開向后去了。這暗香浮動的夜晚,他都能聽見竊竊的笑語。這才剛剛拉開帷幕,而方才那邊已近尾聲,還當是夜晚的主人呢!那是前朝夜生活的遺老了,他們不知道,時代在發展,夜生活也在發展。不過,他尊敬他們,就像尊敬傳統。他們有過輝煌的歷史,同時,不可避免地,也有歷史的局限性。比如說,他們就無法深入夜生活,接觸到那里面的核心,而他能夠。
車在一幢三十年代歐陸風格的庭院前停下,他付了車資下車。庭院坐落在僻靜的街角上,鐵柵欄門虛掩著,他一閃身,身影到了砂石地面上。庭院里是一幢石砌小樓,窗洞很深,有塔形的窗檐,門開在側邊,他登上臺階,推了進去。挑空的穹頂底下,是黑橡木的桌和椅,不鋪桌布,可見粗大結實的榫眼榫頭和木板的拼縫。正中一架木梯,通向二樓周邊廊下的樓座,壁龕里點著燭形燈,就像一座中世紀的城堡。樂隊,在木樓梯前的一方空地上,正在調音,薩克斯管像蛇一樣扭動著上行和下行。他來得正好,有人在叫他:子貢,子貢,是外國腔的中國話。他在中國人里算得上高,可在外國人中間卻只是中等,那一堆人顯得黑影憧憧,是由幾張桌子,以及幾伙客人拼起來的。他們彼此并不認識,但來到這里,就是朋友。子貢落了座,沿著桌沿由近及遠地打招呼,此時,他說的是德語。喊他的是他的德國朋友,出門在外,聽見自己的母語,是多么親切啊!他們個個把子貢當成自己的親人。他要的飲料送到了,歌手也唱起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中國男孩,發出“娃娃腔”的中性的音色,這也是中世紀風的,類似閹人歌手。唱完一支,又唱一支,掌聲響起,再響起。在這縮小體量玩具樣的哥特式穹頂下,穿行著細若游絲的聲音,泛音呈光譜狀一波一波蕩漾開來。
左鄰右舍爭著與子貢碰杯,白色的泡沫從巨大的啤酒杯沿淌下來,好像圣誕節的雪。子貢不喝啤酒,他喝湯力水,他不能讓身材走形。這些德國人肥大的肚腩,還有垂掛下的眼袋,缺乏光澤石灰白的膚色,就是啤酒的作用。外國人就是這點好,他們不會逼你喝酒。而且,他們都知道這城市有一個喝湯力水、說德語的中國男——他們介紹子貢給朋友,朋友再介紹給朋友的朋友,一傳十,十傳百,子貢是他們在這個陌生的遠東國度里的一點熟悉。說起來也很奇怪,出國不就為的見識沒見過的人和事?可結果怎么呢?都在努力尋找自己認識的東西。掉過頭來也是,中國人到了國外就找中國餐館。這個中國男,對他們德國,尤其是漢堡,很熟悉呢!有時候,一個黑森州,或者巴伐利亞人,聽他談漢堡,聽得就像是個鄉巴佬。問
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他就回答,我們和漢堡是姐妹城市啊!這回答很外交,也合乎德國人審慎的民族主義口味。誰能知道他心中的漢堡呢?
漢堡在記憶里是陰晦的。在那最晴好的日子,湖面上閃著白帆,就像是個璀璨的夢魘,倒是灰暗的火車站更接近于現實,因是他能夠理解的。他發現,全世界的火車站都如出一轍:人跡混雜,骯臟擁擠,氣味難聞,充滿了各種犯罪,而且,有一股戚容。在那里,聚集著人世上所有的無歸所的人。那一對中國夫婦,嚴格說是中國丈夫和混血妻子,他們還在那個小旅館里?混血妻子——老實說一眼看去就是個中國女人,中國的北方女人,粗糙、笨拙、操勞,挾一股豪氣。她的那一半猶太血統,似乎完全被中國遺傳掩蓋了,其實是這兩種血緣中的東方格調在某一點上相合了。她坐在迎門的柜臺里,那深褐色的木制柜臺以及護墻板,都已經陳舊了,柜臺上的綠燈罩臺燈、拍紙簿、打字機、鉛筆,也是舊的,好像是連同這一片旅店一起從上一個店主手里盤下來的。中國丈夫穿一身西裝上上下下地照應,應當說他算得上清秀,可卻氣色不佳。不知因為生計辛勞,還是受白種人的襯托,漢堡的中國人大多是姜黃的臉,就像是種族的標志。但無論是混血妻子粗糙的臉抑或中國丈夫萎黃的臉,都含有著沉靜的氣質,表明他們來自知識階層。經過柜臺走進狹窄的走廊,不要上樓梯,而是向左,有一扇門,門里是早餐間,餐臺上有一口巨大的稀飯煲,盛著滾燙的黏稠的大米粥,撲鼻的粳米的香,幾乎讓人落下淚來。
住店的大多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客人,因為沒有語言的障礙,真是有賓至如歸的心情。早餐過后,出門之前,客人會在早餐間停留一時,和老板和老板娘聊天,主要是聽,聽這夫婦倆講述生平。看見中國來人,夫妻倆也感到親切,大約這也是他們選擇開旅館的原因之一吧!混血女人的母親是猶太人,二次大戰希特勒排猶,他們舉家遷往父親的家鄉北京。剛出生的她,完全是在北京長大,其實就是個北京人。她會說德語,因為要與母親對話,是當方言來說的,到德國的前夕,她還不能閱讀,就像一個德國的文盲。她在大學最后一年的時候,文化革命開始,父親被當作特務批判,又送去郊縣勞動,染上了痢疾,僅一天一夜,瀉到脫水,來不及送回北京,就死在生產大隊的赤腳醫生診所里。在此期間,德國對二戰時期流亡的猶太人優惠補償,特許帶家眷回國。母親未必對自己的國家有什么眷顧,她的大半生都是與一個中國人度過,可這個中國人已經逝去,北京也成傷心地,而且,女兒和女婿——她的大學同學,夫婦倆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河南,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團圓,工作和專業又都不對口,為孩子們的生活計,她帶著女兒女婿,一并回了家鄉漢堡。聊天時,猶太母親靜靜地坐在一邊。三十年生活北京,似乎磨滅了她的異族血統,她的臉相也像是中國人,中國老人。只是在她這樣的年紀,中國女人不會穿著得如此盛麗——她一襲長裙,臉上化了妝,就像要去參加舞會。她不會說中文,是不是能聽懂?對了陌生人說家中的事,于她大概是不慣的,可是如此傳奇的一生,她都不相信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這么一遍一遍地訴說,就像是在說服她承認下來,所以,她傾聽的表情是相當專注的。
那時候,他總是在火車站一帶游蕩,在流動的人里面,他似乎有一種歸宿感。這家掛著中文招牌的旅館,是他經常出入的,有時是借用廁所,有時是問路,還有時是借打氣筒給自行車癟了的輪胎打氣,再有時,只是坐坐,聊聊天,就這樣,他聽來了關于他們家庭的故事,以及其他更多的,怎么說,稱得上是隱私吧。
漢堡,在他記憶中,并不是個日耳曼人的城市,而是壅塞著中國人的臉,男女都穿著定制的淺灰色的西服,八十年代的西服,跨肩松懈,腋下鼓了出來,后背闊而平,垂出一些僵硬的折,看得出中國剪裁平面的觀念,而西服是立體三維的——穿著中國式西服的中國人從旅行車里魚貫而下,帶著謹慎的表情,將好奇與惶惑壓抑在心里。就是這些中國人的臉,構成了漢堡的印象。與此相反,在這里,這個中國城市,卻換上了日耳曼的臉——年輕時就像愛神,漸漸上了歲數,膚白便成了巖
壁般的粗糲的白。
那個德國律師,也是個猶太人,看起來挺落魄,粗線呢格子的外套袖口磨出了毛邊,公文包的皮面皸裂了,布著網狀的裂紋。他那個小小的,只他一個人的事務所,專為中國人、土耳其人、越南人等等的外國人承辦移民和避稅的案子。他來到這間火車站的中國旅館,就坐在早餐間里,用手拈著盤子里的灌腸,一片接一片填進嘴,聽老板和老板娘詢問關于納稅制度里有哪些可乘之機,他呢,為他們作翻譯。他畢業于外國語學院的德語系,來到德國才發現,他學習了四年本科,不過是在學習德國普通話,除此,學什么都要從頭來起。當然,德國普的,有時是借用廁所,有時是問路,還有時是借打氣筒給自行車癟了的輪胎打氣,再有時,只是坐坐,聊聊天,就這樣,他聽來了關于他們家庭的故事,以及其他更多的,怎么說,稱得上是隱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