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明,半明半暗的光亮,斜射進了坑道口。連長張文貴迅速穿好衣服,在機槍子彈箱做成的洗臉盆里,洗了臉。以后,他邁了幾步,走到坑道外面,伸展兩臂,挺起胸脯,深深地吸了幾口濕潤的、稍帶寒冷的新鮮空氣。 秋天的早晨,陣地背后遠處的景色,簡直像一幅美麗的水彩畫:無窮無盡起伏連綿的山崗,到處是紅得像火一樣的楓葉,中間點綴著翠綠的馬尾松,和一種不知名的、葉子黃得像熟透了的橘子一樣的樹木。這幾種顏色調(diào)配得十分勻稱。又輕又薄的朝霧,像潔白的絲手帕似的在這美麗的山谷中飄來飄去。當初升的太陽,把它那金黃色的光線,灑在山頂上的時候,朝鮮的每一寸土地,都像彩色的綢緞一樣閃爍得耀眼了。 張文貴每天早晨都要站在坑道外面來看一看這朝鮮的景致,正像他年幼的時候,站在家門口看那集市上熱鬧的行人一樣。他身材高大粗壯,寬寬的前額上被戰(zhàn)爭和風霜深深地刻下了幾條皺紋。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住他那孩子般的天真。現(xiàn)在,他雙手插在褲兜里,身子微微向左右搖晃著,并且卷著舌頭,輕輕地學著鳥叫。 一只灰色的山雀飛到坑道外面一棵被炮彈炸斷了的短樹樁上。它扭動著紅色的脖子,嘰嘰喳喳地叫著,并警惕地、不時地看一看張文貴。后來,四顆迫擊炮彈一齊落在通往營部去的交通溝旁,火光一閃,地面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那只小山雀顫抖著身子,馬上展開翅膀,一直向北飛去了。張文貴惋惜地看著那個灰色的點子,直到它飛進楓林里為止。然后,他才拍拍肩膀,摘下帽子,把上面的灰土彈下去。 自從進入坑道工事,幾個月來,連長張文貴感到自己的心境變得和往常不一樣了。過去,他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除了行軍、作戰(zhàn)、整訓、練兵之外,他對于外界的其他事物,是不大留心的。最近幾個月來,他和他的連隊差不多整天待在坑道里,只有夜間才能活動一下。看不見一間民房、一個朝鮮老鄉(xiāng),甚至連太陽都很少看見。離他們幾百公尺的南邊,就是美國侵略軍的陣地。敵人每天向他們打炮,飛機每天在轟炸,陣地上除了交通溝和焦黑的彈坑之外,連一棵青草都很難找到。因此,任何平常的自然界現(xiàn)象和每一個小動物,現(xiàn)在他都感到新鮮、親切。前些日子,為了“反對細菌戰(zhàn)”,他從團部養(yǎng)的一窩小貓中間,抱了一只頭上帶有白斑的黑色小貓到坑道里,讓它“捉老鼠”;可是三天以前,這只小貓溜到山坡上曬太陽的時候,被敵人的一顆山炮彈打得連一只完整的腿都找不見了。為這件事情,張文貴的通訊員王繼保一直大罵了三天,張文貴暗地里也在罵。現(xiàn)在,連那個偶然飛過來的小山雀也被美國炮彈驚走了。他恨恨地吐了口唾沫,咕咕噥噥地低聲罵了一陣,一扭身子,又生氣地回到坑道里。 幾個在夜間到外面加修工事的戰(zhàn)士,剛回到坑道里不久。他們有的還在收拾身上的泥土,有的從木炭火盆上提下軍用水壺往飯碗里倒水喝,有的已經(jīng)圍坐在草鋪上,把掛在墻上的豆油燈拿下來,打起撲克來了。不用仔細看,張文貴就知道這四個人中間一定有全連出名的、最愛打撲克的劉才學和林茂田。 “唉!倒霉!第一張是二,第二張還是二,三張加起來是個七!”矮胖矮胖的戰(zhàn)士劉才學每拿起一張牌,就用指頭彈一下牌邊,有些懊喪地說。他噙著一支粗大的卷煙,煙熏得他瞇縫著眼睛,細細的兩道眉毛緊皺成一條線。但,因為他還在拿牌,所以沒有機會把卷煙從嘴角取下來。 面孔微黑、眼睛大得出奇的機槍射手林茂田,手里邊已經(jīng)掌握了“大飛機”和幾個A、K,他高興得眉毛頭都揚起來了。當他手里拿夠十二張的時候,他就警惕地用一只手按住剩下的六張“底牌”對劉才學說:“你要‘分’吧,能打多少?”他曉得:如果劉才學的牌不好,那么對方一定要先拿起“底牌”再要“五十分”或“六十分”,劉才學就有這么個“賴”勁。 劉才學把手里的牌插了又插。最后狡猾地笑著說:“哈!我要個屁!沒有英文字,也沒有‘分’。和牌,和牌!”他一彎腰,把牌放在面前:“大家看,大家看!” “我看看!我知道你的鬼多!”林茂田把自己的牌一合,把劉才學的牌一張一張攤開。最后,在一張“紅桃二”下面,翻出了一張“方塊K”。劉才學一看露了馬腳,趕快抓起六張“底牌”往自己的牌里一攪,站起來說:“不行,不行。該睡覺了!” “睡覺?你耍賴皮!這一盤非打到底不行!”林茂田臉也氣紅了,眼睛瞪得更大了。 劉才學剛扭身要逃走,被林茂田拉住了腳。劉才學呼一家伙倒在睡在他們旁邊的排長身上。 二排長宋占方睡得正甜,被劉才學砸醒了。他側(cè)起身子坐起來。他是個既不會打撲克,又不會抽煙的人。他一看見劉才學的煙灰掉了他一被子,又看見滿床撲克。既好氣又好笑地說:“劉才學,你!你留點勁打仗不好嗎?” 劉才學知道排長這話說過去就算了。他趕快弄熄了煙卷,伸伸舌頭,向大家道歉:“對不起,從頭來吧。排長罵我一頓,你們難道還沒有消了氣嗎?” 連長張文貴坐在一個手榴彈箱子上。他側(cè)著頭,很感興趣地看著這兩個人。林茂田越是瞪眼睛,劉才學就越要“耍賴皮”。張文貴雖然沒有正式提倡過戰(zhàn)士們要打打鬧鬧,但他是十分高興打鬧說笑的。的確,戰(zhàn)士們?nèi)绻煲?guī)規(guī)矩矩、一聲不響地坐在坑道里,那還算什么生活呢? 這個“甲號”坑道,像一個家庭一樣。頑皮的劉才學和容易發(fā)脾氣的、愛大聲嚷嚷的林茂田,成了這個家庭中不可缺少的活躍人物。劉才學專門找空子說俏皮話,甚至不分什么樣的場合。按照林茂田的說法,劉才學還是個“小賴皮”。林茂田發(fā)脾氣,也已經(jīng)成了習慣,遇著不順眼的事情,他都要瞪起他特有的大眼睛,放大嗓門兒亂說一氣。他特別愛和劉才學吵鬧。可是他們兩個是最好的朋友:打撲克在一塊,睡覺挨在一塊,而且“捉舌頭”、“打活靶”,兩人也是寸步不離。 劉才學和林茂田的爭吵還沒有結(jié)束,電話鈴叮叮當當?shù)仨懥恕W阡伾系碾娫拞T抓起耳機聽了聽,說:“在——是,是!”就把耳機交給張文貴:“教導員和你說話。” “‘一零九’號首長要到你那里去,你要注意!”教導員呂安國的宏亮聲音拉得很長。以后他的聲音又低得僅能稍微聽到:“盡可能‘限制’他的活動!首長一到,馬上在電話上告訴我!”聽這口音,大概是“一零九”號站在教導員的身邊。 “什么?一零九號?”張文貴蹲在電話機旁,吃驚地問。 “就是!馬上從這里動身。” 說實在話,張文貴很盼望師長到前沿來,但他又不愿讓師長來。因為在前沿坑道中,要看一看上級首長,就能得到很多安慰與鼓舞;可是,前沿陣地是十分危險的。 “好吧!”張文貴急忙站起,搓了搓手。摸摸自己的下巴,胡子還不到該刮的時候。他也知道戰(zhàn)士們是和他同一天刮的臉,但他仍不放心。于是,他命令通訊員:“王繼保,通知一排和前沿班,讓他們仔細檢查一下,看誰的胡子長了,再刮一刮。馬上,師長就來看我們。” 坑道里在忙著檢查。正和劉才學爭吵的林茂田,被當作“重點”指出來。他用濕手巾擦著下巴。涂上肥皂,氣憤地對理發(fā)員說:“我這胡子比青草長得還快!我和他們是一齊刮的臉,可現(xiàn)在就又能編成辮子了!” 劉才學接著說:“理發(fā)員,你把他的胡子一根一根都拔下來,往后不省點事嗎?” 理發(fā)員正拿著刀子,笑了。林茂田狠狠地瞅了劉才學一眼:“刮過臉,咱們再算賬!” 現(xiàn)在,只剩下劉才學一個人孤零零地拿著撲克坐在那里。他俏皮地、然而又是小聲地問:“我沒有胡子,怎么刮呢?” 張文貴看了他一眼:“你可以不刮。可是有一點:師長來了,你少說點俏皮話。你的心眼太多,累得你個子不長,連胡子也不長了!” 林茂田“幸災樂禍”地對著劉才學笑了笑。 “我保證不說——我現(xiàn)在‘過過關’吧!”劉才學一個人擺弄起他的撲克來了。 張文貴在坑道里走了一遍。他檢查了一下槍放得是否整齊,被子疊得是否端正,甚至連放火盆、掛油燈的地方都看了看。一切都很好。最后,他又仔細地收拾了一下在領袖像前的、插在“通化葡萄酒”瓶里的兩束楓葉和藍色的野菊花。那葡萄酒瓶,是他們幾天以前慶祝祖國國慶時,喝完了酒,保存下的;那楓葉和野菊花,是軍部文工團幾個女同志來前沿給戰(zhàn)士們演唱時,獻給他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