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蓋叫天》一書,是著名記者、作家秦綠枝所著關(guān)于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蓋叫天的訪談、回憶文章合集。其中,主體部分是作者1952年至1953年用“王惟”的筆名在《亦報》和《新民晚報》上發(fā)表連載的《蓋叫天演劇五十年》110篇文章,這些文字篇幅不長,均來自對于蓋叫天的貼身采訪,記錄下了蓋叫天對于演劇的諸多意見和想法,也呈現(xiàn)出了蓋叫天演出、生活等諸多的實況。
回憶采訪蓋叫天——秦綠枝訪談(代序)
看了這個“談話本”,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是臨時想起來的話。一面想,一面說,說得不清楚,不連貫,常常前言不搭后語。人家看了,簡直弄不懂你說些什么。真是對不起王其康、毛信軍先生。為此我根據(jù)談話記錄,寫了一個“文字本”。把好些說得不完整的話補綴起來,連接起來。聽錄音的朋友可以對照這個“文字本”看。[1]
[1]2016年5月,王其康、毛信軍兩位就秦綠枝當(dāng)年采訪蓋叫天的情況對其做了訪談。秦綠枝先生在錄音整理稿基礎(chǔ)上修改成一篇“文字本”,現(xiàn)作為“代序”收入本書。
京劇《三岔口》促成南北武戲交流
蓋叫天從前我和他并不熟。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前,我還是個資歷很淺的小青年。但是曾經(jīng)看過他的戲。最紅的一出戲是《三岔口》。但《三岔口》也不是紅他一個人,還有和他合演的人是北京有名的第一武丑葉盛章。葉家在京劇界是很有聲望的世家。葉盛章的父親葉春善是有名的科班富連成的“班主”(大概是)。葉盛章是名小生葉盛蘭的哥哥。葉盛蘭排行第四,葉盛章好像排行第三,他走紅的程度不下于葉盛蘭,在北京每演必滿。他的武功好得不得了。上海的戲館老板動腦筋把他請來,和蓋叫天一起演《三岔口》。這兩位能夠合作不容易,兩位都是南北京劇界的“大亨”。蓋叫天從來不服帖他人,葉盛章也是誰也不服帖,他在北京也是“稱王”的。但是上海的戲館老板就有本事把他們兩人捏合在了一起,引起轟動。應(yīng)該說,《三岔口》這出戲既看蓋叫天,也看葉盛章。葉盛章的功夫好,尤其是輕功,能走繩索,走鋼絲,看得臺下的觀眾連連叫好。從前演的《三岔口》,不是現(xiàn)在的《三岔口》,店主劉利華是一個殺害過往行路客商的黑店店主,是個不折不扣的強盜。而葉盛章演起來就更加令人害怕。劉利華的扮相是“丑扮”。出來畫的臉是丑臉,藍(lán)黑色的,嘴巴是歪的,一臉的邪惡之相。他出場時先用袖子遮住臉,到了臺口把袖子一放,真相畢露,令人一驚,這是一種制造懸念的演法。蓋叫天從前演的《三岔口》,就是這個樣子。后來這出戲出國了,覺得劉利華這個形象太丑惡,怕外國人接受不了,便把劉利華改成“俊扮”,是個好人。開的不是黑店,和任堂惠(就是蓋叫天演的那個角色)的開打是誤會引起的。這樣的改法蓋叫天也不反對,不過他說了一句話:“沒有對比了。”我猜想是沒有了正與邪、俊與丑、好與惡的對比。所以新中國成立以后,蓋叫天就沒有演過《三岔口》。好像葉盛章也沒有演過,劉利華這個角色讓與他的徒弟張春華了。
從前看《三岔口》這出戲,既看蓋叫天,也看葉盛章。蓋叫天好在什么地方?他演的任堂惠是一位名將。是楊六郎派出去暗中保護焦贊的。名將就要有名將的氣派,瀟灑而大方。蓋叫天自從腿摔斷之后,雖然身體恢復(fù)了,但戲路也改變了,他不靠跌撲摔打,而靠精練的演藝了。他完全靠身段、功架,一舉手一投足準(zhǔn)確到位的美而取勝。《三岔口》有一個最絕的鏡頭,任堂惠一進店門,店主劉利華就賊頭狗腦地想知道他身上是不是帶了錢,便伸手去摸。但任堂惠有高度的警覺,劉利華的手還沒有近身,任堂惠就看似不經(jīng)意地把袖子一甩。劉利華也就趁勢跟著袖子一翻,再凌空一個跟斗從這邊落在了那邊。看到這里,臺下跟著就是滿堂的喝彩。這出戲在當(dāng)時的黃金大戲院連演了兩三個月。現(xiàn)在的人動不動就說什么某某演出“一票難求”,其實跟從前沒法比。蓋叫天和葉盛章就憑這么一出戲演出了好多日子。當(dāng)然前面還有別的戲,但觀眾是沖著《三岔口》而來的。葉盛章因為是“丑”角,丑角有丑角的一套,可以出點噱頭,逗人一笑。比如劉利華夜里要進任堂惠的房間,怕推門時發(fā)出聲響,要灌一些水到門縫里,就拿了一只蓋碗在臺口憑空做了一個擰自來水龍頭的手勢。那時候哪來的自來水?雖然不合理,但觀眾理解,京劇的丑角是允許現(xiàn)場“抓哏”(制造笑料)的。蓋叫天和葉盛章演完這出戲后,就由李少春和葉盛章接著在天蟾舞臺演了好多時候。所以中國的戲很奇妙,就這么一出戲,你要是演得好,天天都有人看。
蓋叫天為什么同意我寫連載采訪
在一些人的口碑中,承認(rèn)蓋叫天玩藝兒好,但是對他也有點意見。一是他對任何人都不服帖。你講起楊小樓他也覺得不怎么樣,常常把話繞開,好像怕失言的感覺。但聽他談話又覺得他很風(fēng)趣。我第一次知道他很健談還是漫畫家丁聰對我說的。丁聰曾經(jīng)訪問過他,后來就告訴我蓋叫天這人談話如何如何有趣。蓋叫天在上海確實很有名,但是那時境遇也不怎么好。他和我家住在同一條馬路上,就是現(xiàn)在淮海中路后面那條,現(xiàn)在叫興安路(舊路名是麥賽爾蒂羅路),西邊到現(xiàn)在的雁蕩路,就是去復(fù)興公園那條路,我家就住在靠近雁蕩路(舊名華龍路)那條弄堂里;東面到嵩山路,蓋叫天就住近嵩山路那條弄堂里。就是很有名的寶康里,那一帶房子不是很好,唱戲的人家很多,是老式里弄沒有抽水馬桶的。蓋叫天家后門在寶康里,前門面臨興安路。我去時發(fā)現(xiàn)他可能住的不是一幢房子。因為我每次去,他都是睡過午覺后剛剛醒來,都是從客堂間后面那間廂房里走出來的。天井也比較小。我在寫連載前就去過幾次,有次還是陪侯寶林去的。他很高興地接待了我們,聽他談話確實有趣。就這樣一來二去地和蓋老有點熟了,于是就萌生了給他寫長篇連載的念頭。我那時所在的報紙叫《亦報》,是新中國成立后辦的一家小型報,版面上需要這樣的稿子。可能蓋叫天對我的印象還可以,我一說他就答應(yīng)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這時華東的文化部門有兩位干部合寫了關(guān)于蓋叫天的一本書,很薄的。兩位作者中的一位就是近年剛剛?cè)ナ烙忻膽蚯芳摇⑸虾K囆g(shù)研究所顧問蔣星煜先生。這本書也是頌揚蓋叫天的,但蓋叫天不滿意,因為書中說他是李春來的學(xué)生。李春來當(dāng)年曾經(jīng)是江南名角,也很紅。說蓋叫天是李春來的學(xué)生也有不少人,但都是傳說,沒有確切的根據(jù)。我估計蓋叫天年輕時曾與李春來同臺演出過較長的時期,論輩分李春來要長一輩,可能蓋叫天吸取了李春來的一些玩藝,但沒有正式舉行過拜師的儀式。蓋叫天的表演有他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造,他當(dāng)然不承認(rèn)李春來是他的老師。好像他的成就是從李春來那里全部繼承過來的似的。
可能還有一點,唱戲的與唱戲的之間往往矛盾很深,你要是接觸過戲曲界,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名角當(dāng)面很客氣,但他們內(nèi)里的矛盾很深,背后誰也不服誰。這里面可能有臺上排名的問題。還有我的玩藝兒被你在前面的戲先表演過了,等我上了臺“彩頭”就沒有了,等等,日子一久,彼此矛盾越來越深,越來越多。我這樣說也是公認(rèn)的事實。所以這兩位作者的書出版以后,蓋叫天認(rèn)為寫得不對,耿耿于懷。兩位作者跑來解釋他也不聽,反正他不開心。所以我一提出“蓋老,我們報上給你寫個連載怎樣?”他馬上就同意了。雖然我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但出于對京劇的愛好,對蓋老的尊敬,筆底下一點也不敢流露出對蓋老的不敬。我自知有點不自量力,但連載發(fā)表以后并沒有引起蓋老不滿,說明對我這個小青年認(rèn)可了。
從忠實紀(jì)錄和理解開始采訪
記得那時正好天熱,我總是每天下午去,也總是摸準(zhǔn)蓋老正好睡了午覺剛剛醒來。我先在客堂里坐著,然后蓋老慢慢地從后房走了出來。他們家的客堂排得滿滿的。靠里邊正中是長長的案幾,前面挨著大的八仙桌,供了好多佛像,究竟是些什么像我也說不清楚。八仙桌前面又放了一張小方桌,桌上放了一個小香爐。燒著檀香末,客人來了蓋老總是要再放一些香末進去,頓時有一小股青煙裊裊升起,挾著一股清香。客堂兩旁放著老式的太師椅。放香爐的小方桌前面放兩張小椅子,面對面,左首一張是主人坐的,客人就坐右首那一張。客人多的話就坐兩旁的太師椅。看起來好像很擁擠,又很有格局。蓋老家白天大門總是虛掩著的,熟悉的客人只要輕輕一推就進去了。
我也不是天天去。隔兩三天去一次。去的時候常有別的客人,畫家吳湖帆就是一個,他家住嵩山路,離蓋老家很近,他跟蓋老關(guān)系很好,來了也不拘禮節(jié),隨便坐哪里都可以。還有別的客人,多半是京劇界的老人,他們來了,話不多,談起來都是一些內(nèi)行的事,我也并不是很懂。有時見我在,他們就不開口,聽蓋老跟我談。
我每去一次,憑記憶所得,總可以寫三四天的稿子。因為報紙的篇幅小,我每篇頂多五六百字,力求簡潔,但總有一個中心話題,反響很不錯。常有朋友打電話來說:“昨天的一篇寫得好。”我堅持一個宗旨:蓋老說什么我寫什么,忠實地反映他的意思,不自以為是,不自作主張地胡亂引申。因為我也懂一點京劇,蓋老說的那些,我還能理解。他除了講他演的那些武生戲,也講別的武生;除了講武生戲,還講老生戲,講花旦的戲。由此及彼,他還要講京戲的一些動作怎么做才是合乎情理的。比如他講京劇里的開門手勢應(yīng)該怎樣做,這只手在上應(yīng)該怎么捏,那只手在下應(yīng)該怎么捏,中間要空著。表示手捏著門栓,左右分開一些,門才開得開來,你要是捏實了就不行了。越是這些小動作,越要考究。又比如他說《打漁殺家》,蕭恩去縣衙門告狀時被打了四十大板,出衙回家時有幾句唱,唱到后來有哭音,蓋老認(rèn)為不合理,蕭恩是個剛強的英雄好漢,四十板子打不哭他,這是蓋老的理解。但別的人還是這么唱,這也許是別人的理解。蓋老也是跟我說說,對內(nèi)行,尤其唱老生的,他是不說的。
采訪中與蓋叫天建立感情
這樣采訪了一段短時期,與蓋老開始建立起了一點感情。從我這方面來說,是對蓋老越來越敬愛;而在蓋老那方面,我以為他認(rèn)為我這個年輕人還“靠實”,不是一個“小滑頭”。在《亦報》的連載寫了五十篇(用“王惟”的筆名),暫時告一段落。因那年(一九五二年)秋后,上海新聞界進行“思想改造”運動,《亦報》要停刊,一部分人要被吸取到改為公私合營的《新民報(晚刊)》去了。而一九五二年秋后,北京要舉行全國第一屆戲曲會演,蓋老要去參加,總要個把月才能回上海。見不到他的人,我的“現(xiàn)買現(xiàn)賣”的寫作也不得不暫告停止了。
在這次會演上,蓋老和梅蘭芳、程硯秋、周信芳等四位大師獲得了“表演藝術(shù)家”的稱號。好像還有一位是王卿,我記不清楚了。還有兩位獲得“表演藝術(shù)家”稱號的
是袁雪芬和常香玉。袁雪芬是越劇改革的首創(chuàng)者,常香玉是豫劇演員,她帶領(lǐng)劇團在各地巡回演出,所得捐獻給國家,買飛機參加“抗美援朝”,飛機就叫“香玉號”。袁常二位的榮譽高于他人,主要是政治原因。戲曲界雖然有人暗暗不服,也沒有辦法。現(xiàn)在稱“表演藝術(shù)家”甚至“藝術(shù)大師”的多得很了,也不那么稀奇了。
蓋叫天這次從北京回來,顯得非常高興,精神也比以前更加健旺了。《新民報(晚刊)》改制成功,報道方針以文藝為重點之一,戲曲又是重點中的重點,占了兩個版面,一開始沒有那么多的稿子,于是寫蓋老的連載又被提了出來,要繼續(xù)刊登。我去跟蓋老一說,他立即同意。我又像以前一樣,隔兩三天就要去蓋老家聽他縱談一次。這樣一寫又寫了六十篇,每篇的字?jǐn)?shù)稍多一些,有七八百字,筆名仍舊用“王惟”。
我寫蓋老的連載,主要寫他的藝術(shù)成就。他的歷史很少提及,我也不大好問。他有時也跟我講一點,比如他是河北高陽人,那地方很苦,他家更苦,每天吃“三黃”,即黃棒子面、黃高粱米、黃豆芽,就是現(xiàn)在的雜糧。學(xué)戲很苦,動不動老師的鞭子就要打上來了。他說什么我就記什么,沒有去作進一步的考證。
還有,當(dāng)時中央早就頒布了戲曲改革的方針。這次會演,又有新的精神,比如周揚最后總結(jié)性的講話。我寫戲曲的稿子,包括蓋老的連載,都要參考這些精神。那時我對這些精神的理解膚淺,寫出來的東西難免幼稚,甚至還有點教條,現(xiàn)在看看,是很不好意思的。
這次續(xù)寫蓋叫天的連載,我決定根據(jù)他一出戲一出戲的脈絡(luò)來寫。蓋叫天有一出戲叫《一箭仇》,內(nèi)行公認(rèn)這是蓋老的代表作,戲的內(nèi)容是講梁山泊攻打曾頭市的故事。曾頭市是河北大名府屬下的一塊地主莊園,曾家有地主武裝,曾家五個兄弟號稱“曾家五虎”,傳授他們武藝的教師爺史文恭是名師周侗的學(xué)生,與林沖、盧俊義同學(xué)。梁山泊第一次攻打曾頭市由晁蓋帶領(lǐng),被史文恭一箭射中腦門,回去不治而死。梁山泊蓄意報仇,收服了大名府的豪紳盧俊義。先是由盧俊義與林沖一同去拜會史文恭,勸他歸順。史文恭一身傲骨,看不起梁山賊寇,一口回絕。我們向來的評價是梁山一伙屬于人民起義。凡與之作對的都是反面角色。但蓋叫天塑造的史文恭與眾不同,他自恃本領(lǐng)高強,看不起梁山強盜行徑。蓋老演史文恭,表現(xiàn)的就是那種“傲”氣。但史文恭第一次與盧俊義、林沖交鋒以后,雖不分勝負(fù),卻也令史文恭有點膽戰(zhàn)心驚,不敢小視。他決定帶領(lǐng)曾家武裝夜里去偷襲敵營。計劃已定,史文恭考慮到未來的戰(zhàn)斗而徹夜不眠,坐立不安,思想上在激烈地交鋒,這一仗該怎么打?能不能打得贏?史文恭這時才覺得無絕對的把握。這里有一場個人在思想斗爭的戲,也可以說是一場個人的獨舞。身段動作,踢腿伸手之好看可以說是無與倫比,既充滿了勁力,又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特別是他頜下那架三綹“胡須”(內(nèi)行稱“黑三”),一會兒托,一會兒挑,一會兒理,一會兒全部掛在胸前,一會兒又變成兩前一后,或前一后二,真的是變化無窮,得心應(yīng)手,像通了靈一般。看得臺下無不如醉如癡。所以看蓋叫天的戲,是要別有會心的。一不聽他的唱,他的嗓子不好;二不要指望他臺上會摔打,會翻什么跟斗。就是看他的功架,沉穩(wěn)有勁,一舉一動都有講究,表現(xiàn)了一種含蓄不盡的美。
滬杭兩地都要蓋叫天
一九五二年舉辦了第一次全國戲曲會演之后,一九五四年,華東方面又舉辦了第一次華東戲曲會演,地點在上海。蓋叫天在這次會演中作了示范性的演出,劇目就是《一箭仇》,不用說,他老先生的聲望和地位是越來越高了。浙江方面認(rèn)為蓋老是他們的。因為蓋老在杭州造了自己的房子——燕南寄廬,平常蓋老在杭州的時候居多。只要有演出,哪怕這時在上海,蓋老也會趕回杭州住上十多天,在那里溫習(xí)將要演出的戲。上海方面當(dāng)然也把蓋老當(dāng)自己人。那時蓋老平常沒有固定的收入,演戲才有錢,不演就沒有錢。我記得也就從這時候起,上海的文化部門每月固定給他六百元。在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六百元一月的工資是很大一筆收入了。
浙江方面估計每月也會送蓋老數(shù)目不菲的錢。兩方面加起來,蓋老千把塊錢一個月的固定收入大概是有的。聽說周信芳是兩千元一月的固定工資。演戲則另外有酬勞。蓋老也是這樣。
蓋老早先演出的機會不多,但以他的聲望,戲館方面能把他請上臺,酬勞也不會少的。蓋老的錢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從旁觀察,一是用到他的“壽墳”上去了。蓋老很早就在籌備他的后事,在杭州里西湖旁邊的丁家山上買了一塊地,早先的范圍很大,從山下到山上要走很長一段山路,已筑好臺階,拾級而上,壽墳已經(jīng)砌好,墓碑也豎好了,上刻“藝人蓋叫天之墓”,四周還有欄桿、長廊、涼亭之類。我曾向蓋老建議,最好把他幾出代表作的主角形象刻成石雕,放在四周。蓋老聽了頗感興趣,還來不及做,“文革”爆發(fā)了,“壽墳”差一點就保不住,但占地已大大縮小了。
蓋老還有一項愛好是買古董,多數(shù)是青花的瓷缸、瓷瓶、瓷凳之類,還有數(shù)不清的佛像神像等等。聽說“文革”初期,紅衛(wèi)兵造反派來抄家,連家具和這些古董擺設(shè),一共裝了二十七部卡車,真的是洗劫一空。
蓋老也很講究吃。在杭州,樓外樓是常去的。有要好的朋友去看他,如果是上午去,客人又有空,他一定會邀你去看他的“壽墳”,然后再到樓外樓請吃午飯。有時候,他就在家里打電話到樓外樓,關(guān)照送兩個菜來。其中清燉鴨湯是少不了的。樓外樓也熟悉這位老主顧,不敢怠慢。
此外,蓋老還喜歡聽評彈,喜歡到浴室去洗澡,我都陪同過。蓋老洗澡的習(xí)慣是去了先睡一覺,醒了再下池;我是先下池,后睡覺。常常一覺醒來,蓋老也洗好澡正在揩身,便對我說:“你這一覺‘養(yǎng)心’哪!”
蓋老在上海的房子也換了,是國家配給他的,在東湖路,襄陽公園天鵝閣的后面,是幢兩開間的小洋房。樓上樓下,房間不少,那些壇壇缸缸都藏起來了。有了一間大
會客室,擺了好幾張沙發(fā)。又把花園的一塊草地?fù)Q成了水泥地。蓋叫天自己就在這里練功,后來也在這里教幾個孫子練功。這幾個孫子都是大兒子張翼鵬生的。張翼鵬當(dāng)年可紅了。在大舞臺連演幾年《西游記》,天天客滿。張翼鵬號稱“江南猴王”。二兒子叫張二鵬,是浙江的京劇臺柱。他們都是蓋叫天的前妻生的。我從旁觀察,他們對父親尊敬有余而不大親近。聽說平常也不大來往。蓋叫天現(xiàn)在的夫人就生了三兒子張劍鳴一個,藝名“小蓋叫天”,他一直跟著父親。他也結(jié)了婚,可惜媳婦生的都是女兒,大寶二寶……好像有三四個之多。蓋老家有規(guī)定,女的都不學(xué)戲。張翼鵬患肝病,不幸英年早逝,只有四十多歲。蓋老從此擔(dān)負(fù)起了撫育幾個孫子的責(zé)任。現(xiàn)在孫子也都老了,長房長孫張大根已八十出頭,他后來改行當(dāng)教師,又是有名的國畫家。我們晚報有位老記者張之江先生,跟蓋老家很熟,蓋老的家事,張先生知道得比我多。可惜張先生去世了。
蓋叫天對所拍電影不滿意
蓋老的表演藝術(shù),我記得被拍過兩部電影。第一部是在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由黃裳編劇,白沉導(dǎo)演。我記得這二位初來拜訪蓋老時,蓋老家還住在寶康里的老房子里面。拍成后,蓋老對這部電影不滿意。聽說在拍攝過程中跟導(dǎo)演白沉?xí)r有齟齬。我認(rèn)為,其中最大的矛盾是銀幕與舞臺的不同。銀幕上映現(xiàn)出來的形象是從多種角度來取景的,有近景、中景、遠(yuǎn)景,特寫等等。有時就只看到你的一個面孔,或一個半身側(cè)影,講究變化多端,時明時暗,顯示電影的特色。但蓋老在舞臺上演慣了,他注重的是一個整體形象,從頭到腳,要顯出一種和諧的美。手和腳、腰和腿,上身和下身,臉上的五官等,都要化成一氣,合為一體,相互呼應(yīng),相互融合。你只拍我某一部分,把其他的地方隱蔽了,我的美也顯示不出來了。
而導(dǎo)演白沉看來,銀幕與舞臺是兩種不同的背景。銀幕就是要有變化,不能老是一個樣子。否則電影的特點要它何用?大概就是在這些地方蓋老和白沉?xí)r有爭論。
編劇黃裳是和蓋老的見解一樣的。因此他后來成了蓋老的朋友,是蓋老家的常客,在編寫這部電影的劇本時,黃裳在杭州蓋老家中盤桓了一個較長的時期,經(jīng)常與蓋老一道出游,要是他在,也能談出蓋老很多故事來。
這部黑白片電影拍了蓋老幾個生活片斷,拍了蓋老幾部代表作的一些精彩場面。說它不好也有欠公允。
到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蓋老又拍了一部電影。大概是拍他整出的戲,是全部《武松》還是別的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總之,中國的戲曲尤其是京劇拍電影不大容易討好。你在舞臺上面感受到的氣氛,上了銀幕就一點也沒有了。
新中國成立后,梅蘭芳先生最早拍電影的時候他家還在上海,導(dǎo)演吳祖光特地借淮海中路上海電影局的放映廳,播放蘇聯(lián)拍的烏蘭諾娃主演的芭蕾舞藝術(shù)片。梅先生帶了子女和要好朋友都來看,那天吳祖光也喊我去看。后來梅先生的電影拍成功了,大家一看,覺得也不是很滿意。又值“反右”開始,吳祖光成了右派,這部電影沒有拍好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狀。
在杭州與蓋老的交往
我總算跟蓋老“混”得很熟了。但除了想好題目去采訪,平常我也不大去他家。何況蓋老住在杭州的日子比較多。他幾次提出“你到杭州來玩玩。”我是想去,但也說不出什么時候能去。我們上海新聞出版界工會在杭州辦了一個休養(yǎng)所。一九五四年我去休養(yǎng)過一次,游程全部是集體活動,我抽不出空來去蓋老家。一九五五年,我決心把寫成的連載《蓋叫天演劇五十年》重新整理補充,打算出書。決心是有了,但什么時候去杭州看蓋老,請他再跟我詳細(xì)談?wù)勊募沂罚輵虻倪^程,演出的故事。這個打算需要騰出較長的時間,要跟報社請假。如此一再延誤,直到一九五五年深秋還是初冬的一個星期六上午,我終于乘早班車來到了杭州金沙港的“燕南寄廬”。誰知蓋老一見我就說:“你來晚了,上海有電話來,有任務(wù),我明天回上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本打算下午就回去。誰知蓋老夫人說:“你來了也好,今天下午老爺子要去拜會幾個人,向他們辭行,就由你陪著去吧!”我只好留了下來,在他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與蓋老夫婦又乘火車回了上海。
一九五六年,我被評為上海市文化界先進工作者,又要我去杭州休養(yǎng)。這次我就跟休養(yǎng)所提出:集體活動我是否可以自由些,有的參加,有的就不參加?休養(yǎng)所同意了。不參加的日子,我就去蓋老家。頭一次去,我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出他家大門口坐上三輪車,蓋老夫人趕出來,硬要塞給我?guī)装僭慊ㄥX。我再三推辭,并從身上掏了一沓鈔票來說:“我有錢,真的,等用得不夠了再來向您開口。”這是托辭,其實是我再窮也不能跟您伸手!作為報紙的記者向采訪對象索要好處的事我再窮也不會去做。蓋老夫人見我說的確實不是客氣話,就收回去了。
又一次我上午去了,坐不多久,上海評彈團演員吳君玉、葛佩芳、高美玲等來拜訪蓋老了。蓋老很高興,談了一會兒,照例是老規(guī)矩,先請他們?nèi)⒂^丁家山的“壽墳”,然后去樓外樓吃飯,我全程陪同。吃過飯,吳君玉一行要趕往書場演出,我和蓋老就逛西湖。逛的是里西湖,走了一段路,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來,蓋老忽然說:“不開會有多好啊!”我笑了。我懂得蓋老的意見,他是渴望做一個自由自在完全不受拘束的山野閑人。但他現(xiàn)在也不能不去參加一些會議,去了要換中山裝正襟危坐,一絲不茍,他其實有點不習(xí)慣。他到北京去,住在旅館內(nèi),看看很舒服,但他感到活動的范圍太小。有點像一只老虎被關(guān)在籠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感覺。他在杭州,每天一早就會出去兜圈子,走野路,要走好一會兒,然后回家吃茶吃早點,感到通體舒暢。
他上海的家搬到東湖路后,我也去過,不是常去,去了總要有點可以寫寫的事情。比如有一次揚州評話名家王少堂去拜訪他,我去了;有一天他教孫子練功;又有一天有好幾位工藝美術(shù)老師傅去拜訪他,我一看他家那個場面,整套的瓷器餐具都擺在那里,看樣子晚上要大擺宴席,我馬上就悄悄地走了。
我也陪蓋老出去消遣過,有時聽書,有時洗澡,還有一次是逛南市的老街。蓋老一直穿長袍,那次我也穿了僅剩的一件絲綿袍,陪他在老城隍廟大門前那條馬路上蕩了好久,然后到校場街的老飯店去吃飯。這是“老飯店”的舊址,單開間,菜的味道也是這個時候的好。
……
二〇一六年五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