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默默無言相對之間,只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正在佐助的官能中開始萌芽。這時她唯有感謝一個念頭,除此以外別無其他,春琴這樣的心意,他自然了然于胸會得到。過去雖然有肉俸交涉,心與心卻被師徒關系的差別所隔開,這時才第1次感覺到兩人的心互相緊緊擁抱,彼此交流合而為一。少年時候在壁櫥中的黑暗世界里開始練習三味線時的記憶油然蘇醒過來,但心情卻已和那時完全不同了。大凡盲人因為對光只有方向感而已,因此盲人的視野是模糊而明亮的,并不是全然的黑暗世界,佐助現在才真正知道。出于失去了外界的眼力,取而代之竟打開了內界的眼力。嗚呼,這才真正是師父所在世界啊,這下他漸漸感覺到可以和師父住在一個世界了,他已經衰敗的視力,無法分辨房間的模樣,也無法看清春琴的身影了,只有繃帶所包裹著的容顏所在還朦朧地映在昏白的視網膜上,他感覺那并不是繃帶,而是兩個月前師父圓滿微妙的白皙容顏,在渾沌的明亮光圈中如同來迎佛般浮現著。
谷崎潤一郎(1886-1965),日本唯美派文學代表作家。1910年以《刺青》、《麒麟》登上文壇,代表作有《癡人之愛》、《卍》、《春琴抄》、《陰翳禮贊》、《細雪》、《少將滋干之母》、《鑰匙》和《瘋癲老人日記》等。曾獲每日出版文學獎、朝日文化獎和每日藝術大獎。1949年獲日本文化勛章。
《谷崎潤一郎作品系列:春琴抄》:
《春琴傳》繼續說,“雙親視琴女如掌上明珠,唯獨寵愛此兒有加,超越其他兄妹五人,然琴女九歲時不幸染眼疾,不久兩眼遂完全失明,父母悲嘆異常,母親因吾兒可憐而怨天尤人,一時之間幾近瘋狂。春琴從此只得對舞技斷念,終于專心勵志勤練三弦琴藝,一心志向絲竹之道”。說到春琴的眼疾到底因何緣故并不清楚,傳記中除此之外也沒有多加記載,不過后來檢校對人說道這真是樹大招風,師父無論才貌藝能皆高人一等,因而一生之中兩度遭人嫉妒,師父的不幸命運都因這兩次災難,思想起來其中恐怕暗藏隱情。檢校又說師父得的是風眼。春琴女因深受寵愛長大,難免有些驕傲的地方,不過言語舉動可愛嬌美,對手下仆人都體貼有加,個性開朗豪爽,待人和善親切,兄妹和睦,一家人都和她親密相處,唯有跟隨最幼小妹妹的乳母認為雙親太過偏愛于她而頗為憤慨,因而暗中懷恨。所謂風眼正如大家所知乃花柳病的病菌侵入眼中黏膜時所生的眼疾,因此檢校話中含意,似乎暗指此乃乳母以某種手段令她失明。然而這到底是確有根據或只是檢校一人自己憑想象而說的并不清楚。從她往后歲月性情激烈的氣象觀察,或許可以猜測這樣的事實對她的個性造成頗大影響也未可知。不過并不限于這件事情,檢校說法中,或許有因過于感嘆春琴女的不幸,而在不知不覺間生出傷害或埋怨他人的傾向,不宜一概貿然輕信,有關乳母一事也恐怕只是揣摩臆測而已。總之在這里特地不再過問原因,只要記得九歲時目盲便已足夠。于是“春琴從此只得對舞技斷念,終于專心勵志勤練三弦琴,一心志向絲竹之道”。換句話說春琴女的心思轉向沉潛于音曲方面是因為失明的結果,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據說她常向檢校述說心懷,有人夸贊我的琴與三味線是因為對我有所不知,如果眼睛看得見的話,自己絕對不會往音曲的方向走。這乍聽起來言下之意似乎一半也像在說連自己原不擅長的音曲都能有此成就了何況其他,由此也可窺見她傲慢的一端。無論這話是否多少也經過檢校一番修飾,不過至少她任憑一時情緒有感而發的只字片語,他都感銘在心仔細聽取,一味認為由此可見這話具有重大意義,足以證明她有多么非凡,或許不無這樣的嫌疑。前面所提住在蔌之茶屋的老婦人名叫鴫澤照,是生田流的勾當,這人長久跟隨晚年的春琴與溫井檢校左右,她說雖然據說師父(指春琴)擅長舞藝,但她的琴和三味線也是從五六歲時就開始請一位名為春松的檢校指導,從此以后一直勤練,因此并不是盲目之后才開始學習音曲之道的,當時的習慣,好人家的姑娘都從很早就開始學習才藝。我知道師父在十歲的時候光聽到那首非常困難的《殘月》名曲就能暗記下來然后獨自以三味線試彈出來。如此看來音曲方面應該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實在不是一般人所能模仿得來的。只是肓目之后沒有其他娛樂,便更深一層地走入這條道路,全副精神都專注在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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