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當代中國文壇重要作家,其作品已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曾獲多種國際文學獎項。從先鋒文學時期銳利如手術刀一般的文字,到《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乃至《兄弟》、《第七天》中樸實簡潔和內涵意蘊深遠的完美結合,余華的寫作始終具有無可替代的獨特性,他也是極少數同時在國內和國際、純文學領域和大眾圖書市場都享有極高聲譽的作家。
現實一種
一
那天早晨和別的早晨沒有兩樣,那天早晨正下著小雨。因為這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多星期,所以在山崗和山峰兄弟倆的印象中,晴天十分遙遠,仿佛遠在他們的童年里。
天剛亮的時候,他們就聽到母親在抱怨什么骨頭發霉了。母親的抱怨聲就像那雨一樣滴滴答答。那時候他們還躺在床上,他們聽著母親向廚房走去的腳步聲。
她折斷了幾根筷子,對兩個兒媳婦說:“我夜里常常聽到身體里有這種筷子被折斷的聲音。”兩個媳婦沒有回答,她們正在做早飯。她繼續說:“我知道那是骨頭正一根一根斷了。”
兄弟倆是這時候起床的,他們從各自的臥室里走出來,都在嘴里嘟噥了一句:“討厭。”像是在討厭不停的雨,同時又像是討厭母親雨一樣的抱怨。
現在他們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吃早飯了,早飯由米粥和油條組成。
老太太常年吃素,所以在桌旁放著一小碟咸菜,咸菜是她自己腌制的。她現在不再抱怨骨頭發霉,她開始說:“我胃里好像在長出青苔來。”
于是兄弟倆便想起蚯蚓爬過的那種青苔,生長在井沿和破舊的墻角,那種有些發光的綠色。他們的妻子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話,因為她們臉上的神色像泥土一樣。
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沒和大人同桌,他坐在一只塑料小凳上,他在那里吃早飯,他沒吃油條,母親在他的米粥里放了白糖。
剛才他爬到祖母身旁,偷吃一點咸菜。因此祖母此刻還在眼淚汪汪,她喋喋不休地說著:“你今后吃的東西多著呢,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因此他被父親一把拖回到塑料小凳子上。所以他此刻心里十分不滿,他用匙子敲打著碗邊,嘴里叫著:“太少了,吃不夠。”
他反復叫著,聲音越來越響亮,可大人們沒有理睬他,于是他就決定哭一下。而這時候他的堂弟嘹亮地哭起來,堂弟正被嬸嬸抱在懷中。他看到嬸嬸把堂弟抱到一邊去換尿布了。于是他就走去站在旁邊。堂弟哭得很激動,隨著身體的扭動,那叫小便的玩意兒一顫一顫的。他很得意地對嬸嬸說:“他是男的。”但是嬸嬸沒有理睬他,換畢尿布后她又坐到剛才的位子上去了。他站在原處沒有動。這時候堂弟不再哭了,堂弟正用兩個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看著他。他有點沮喪地走開了。他沒有回到塑料小凳上,而是走到窗前。他太矮,于是就仰起頭來看著窗玻璃,屋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像蚯蚓一樣扭動著滑了下來。
這時早飯已經結束。山崗看著妻子用抹布擦著桌子。山峰則看著妻子抱著孩子走進了臥室,門沒有關上,不一會妻子又走了出來,妻子走出來以后走進了廚房。山峰便轉回頭來,看著嫂嫂擦著桌子的手,那手
上有幾條靜脈時隱時現。山峰看了一會才抬起頭來,他望著窗玻璃上縱橫交叉的水珠對山崗說:“這雨好像下了一百年了。”
山崗說:“好像是有這么久了。”
他們的母親又在喋喋不休了。她正坐在自己房中,所以她的聲音很輕微。母親開始咳嗽了,她咳嗽的聲音很夸張。接著是吐痰的聲音。那聲音很有彈性。他們知道她是將痰吐在手心里,她現在開始觀察痰里是否有血跡了。他們可以想象這時的情景。
不久以后他們的妻子從各自的臥室走了出來,手里都拿著兩把雨傘,到了去上班的時候了。兄弟倆這時才站起來,接過雨傘后四個人一起走了出去,他們將一起走出那條胡同,然后兄弟倆往西走,他們的妻子則往東走去。兄弟兩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識一樣。他們默默無語一直走到那所中學的門口,然后山峰拐彎走上了橋,而山崗繼續往前走。他們的妻子走在一起的時間十分短,她們總是一走出胡同就會碰到各自的同事,于是便各自迎上去說幾句話后和同事一起走了。
他們走后不久,皮皮依然站在原處,他在聽著雨聲,現在他已經聽出了四種雨滴聲,雨滴在屋頂上的聲音讓他感到是父親用食指在敲打他的腦袋;而滴在樹葉上時仿佛跳躍了幾下。另兩種聲音來自屋前水泥地和屋后的池塘,和滴進池塘時清脆的聲響相比,來自水泥地的聲音顯然沉悶了。
于是孩子站了起來,他從桌子底下鉆過去,然后一步一步走到祖母的臥室門口,門半掩著,祖母如死去一般坐在床沿上。孩子說:“現在正下著四場雨。”祖母聽后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孩子便嗅到一股臭味,近來祖母打出來的嗝越來越臭了。所以他立刻離開,他開始走向堂弟。
堂弟躺在搖籃里,眼睛望著天花板,臉上笑瞇瞇的,孩子就對堂弟說:“現在正下著四場雨。”
堂弟顯然聽到了聲音,兩條小腿便活躍起來,眼睛也開始東張西望。可是沒有找到他。他就用手去摸摸堂弟的臉,那臉像棉花一樣松軟。他禁不住使勁擰了一下,于是堂弟“哇”地一聲燦爛地哭了起來。
這哭聲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悅,他朝堂弟驚喜地看了一會,隨后對準堂弟的臉打去一個耳光。他看到父親經常這樣揍母親。挨了一記耳光后堂弟突然窒息了起來,嘴巴無聲地張了好一會,接著一種像是暴風將玻璃窗打開似的聲音沖擊而出。這聲音嘹亮悅耳,使孩子異常激動。然而不久之后這哭聲便跌落下去,因此他又給了他一個耳光。堂弟為了自衛而亂抓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了兩道血痕,他一點也沒覺察。他只是感到這一次耳光下去那哭聲并沒有窒息,不過是響亮一點,遠沒有剛才那么動人。所以他使足勁又打去一個,可是情況依然如此,那哭聲無非是拖得長一點而已。于是他就放棄了這種辦法,他伸手去卡堂弟的喉管,堂弟的雙手便在他手背上亂抓起來。當他松開時,那如愿以償的哭聲又響了起來。他就這樣不斷去卡堂弟的喉管又不斷松開,他一次次地享受著那爆破似的哭聲。后來當他再松開手時,堂弟已經沒有那種充滿激情的哭聲了,只不過是張著嘴一顫一顫地吐氣,于是他開始感到索然無味,便走開了。
他重新站在窗下,這時窗玻璃上已經沒有水珠在流動,只有雜亂交錯的水跡,像是一條條路。孩子開始想象汽車在上面奔馳和相撞的情景。隨后他發現有幾片樹葉在玻璃上搖晃,接著又看到有無數金色的小光亮在玻璃上閃爍,這使他驚訝無比。于是他立刻推開窗戶,他想讓那幾片樹葉到里面來搖晃,讓那些小光亮跳躍起來,圍住他翩翩起舞。那光亮果然一涌而進,但不是雨點那樣一滴一滴,而是一片,他發現天晴了,陽光此刻貼在他身上。剛才那幾片樹葉現在清晰可見,屋外的榆樹正在伸過來,樹葉綠得晶亮,正慢慢地往下滴著水珠,每滴一顆樹葉都要輕微地顫抖一下,這優美的顫抖使孩子笑了起來。
然后孩子又出現在堂弟的搖籃旁,他告訴他:“太陽出來了。”堂弟此刻已經忘了剛才的一切,笑瞇瞇地看著他。他說:“你想去看太陽嗎?”堂弟這時蹬起了兩條腿,嘴里“哎哎”地叫了起來。他又說:“可是你會走路嗎?”堂弟這時停止了喊叫,開始用兩只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看著他,同時兩條胳膊伸出來像是要他抱。“我知道了,你是要我抱你。”他說著用力將他從搖籃里抱了出來,像抱那只塑料小凳一樣抱著他。他感到自己是抱著一大塊肉。堂弟這時又“哎哎”地叫起來。“你很高興,對嗎?”他說。他有點費力地走到屋外。
那時候遠處一戶人家正響著鞭炮聲,而隔壁院子里正在生煤球爐子,一股濃煙越過圍墻滾滾而來。堂弟一看到濃煙高興地哇哇大叫,他對太陽不感興趣。他也沒空對太陽感興趣,因為此刻有幾只麻雀從屋頂上斜飛下來,逗留在樹枝上,那幾根樹枝隨著它們喳喳的叫聲而上下起伏。
然而孩子感到越來越沉重了,他感到這沉重來自手中抱著的東西,所以他就松開了手,他聽到那東西掉下去時同時發出兩種聲音,一種沉悶一種清脆,隨后什么聲音也沒有了。現在他感到輕松自在,他看到幾只麻雀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因為樹枝的抖動,那些樹葉像扇子似地一扇一扇。他那么站了一會后感到口渴,所以他就轉身往屋里走去。
他沒有一下子就找到水,在臥室桌上有一只玻璃杯放著,可是里面沒有水。于是他又走進了廚房,廚房的桌上放著兩只搪瓷杯子,蓋著蓋。他沒法知道里面是否有水,因為他夠不著,所以他重新走出去,將塑料小凳搬進來。在抱起塑料小凳時他驀然想起他的堂弟,他記得自己剛才抱著他走到屋外,現在卻只有他一人了。他覺得奇怪,但他沒往下細想。他爬到小凳子上去,將兩只杯子拖過來時感到它們都是有些沉,兩只杯子都有水,因此他都喝了幾口。隨后他又惦記起剛才那幾只麻雀,便走了出去。而屋外榆樹上已經沒有鳥在跳躍,鳥已經飛走了。他看到水泥地開始泛出了白色,隨即看到了堂弟,他的堂弟正舒展四肢仰躺在地上。他走到近旁蹲下去推推他,堂弟沒有動,接著他看到堂弟頭部的水泥地上有一小攤血。他俯下身去察看,發現血是從腦袋里流出來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的在慢吞吞開放著。而后他看到有幾只螞蟻從四周快速爬了過來,爬到血上就不再動彈。只有一只螞蟻繞過血而爬到了他的頭發上。沿著幾根被血凝固的頭發一直爬進了堂弟的腦袋,從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進去。他這時才站起來,茫然地朝四周望望,然后走回屋中。
他看祖母的門依舊半掩著,就走過去,祖母還是坐在床上。他就告訴她:“弟弟睡著了。”祖母轉過頭來看了看他,他發現她正眼淚汪汪。他感到沒意思,就走到廚房里,在那只小凳子上坐了下來。他這時才感到右手有些疼痛,右手被抓破了。他想了很久才回憶起是在搖籃旁被堂弟抓破的,接著又回憶自己怎樣抱著堂弟走到屋外,后來他怎樣松手。因為回憶太累,所以他就不再往下想。他把頭往墻上一靠,馬上就睡著了。
很久以后,她才站起來,于是她又聽到體內有筷子被折斷一樣的聲音。聲音從她松弛的皮膚里沖出來后變得異常輕微,盡管她有些耳聾,可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因此這時她又眼淚汪汪起來,她覺得自己活不久了,因為每天都有骨頭在折斷。她覺得自己不久以后不僅沒法站和沒法坐,就是躺著也不行了。那時候她體內已經沒有完整的骨骼,卻是一堆長短形狀粗細都不一樣的碎骨頭不負責任地擠在一起。那時候她腳上的骨頭也許會從腹部頂出來,而手臂上的骨頭可能會插進長滿青苔的胃。
她走出了臥室,此后她沒再聽到那種響聲,可她依舊憂心忡忡。此刻從那敞開的門窗涌進來的陽光使她兩眼昏花,她看到的是一片閃爍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便走到了門口。陽光照在她身上,使她看到雙手黃得可怕。接著她看到一團黃黃的東西躺在前面。她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她就跨出門,慢吞吞地走到近旁,她還沒認出這一團東西就是她孫兒時,她已經看到了那一攤血,她嚇了一跳,趕緊走回自己的臥室。
二
孩子的母親是提前下班回家的。她在一家童車廠當會計。在快要下班的前一刻,她無端地擔心起孩子會出事。因此她坐不住了,她向同事說一聲要回去看兒子。這種擔心在路上越發強烈。當她打開院子的門時,這種擔心得到了證實。
她看到兒子躺在陽光下,和他的影子躺在一起。一旦擔心成為現實,她便恍惚起來。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她似乎看到兒子頭部的地上有一攤血跡。血跡在陽光下顯得不太真實,于是那躺著的兒子也仿佛是假的。隨后她才走了過去,走到近旁她試探性地叫了幾聲兒子的名字,兒子沒有反應。這時她似乎略有些放心,仿佛躺著的并不是她的兒子。她挺起身子,抬頭看了看天空,她感到天空太燦爛,使她頭暈目眩。然后她很費力地朝屋中走去,走入屋中她覺得陰沉覺得有些冷。臥室的門敞開著,她走進去。她在柜前站住,拉開抽屜往里面尋找什么,抽屜里堆滿羊毛衫。她在里面翻了一陣,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又拉開柜門,里面掛著她和丈夫山峰的大衣,也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又去拉開寫字臺的全部抽屜,但她只是看一眼就走開了。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眼睛開始在屋內搜查起來。她的目光從剛才的柜子上晃過,又從圓桌的玻璃上滑下,斜到那只三人沙發里;接著目光又從沙發里跳出來到了房上。然后她才看到搖籃。這時她猛然一驚,立刻跳起來。搖籃里空空蕩蕩,沒有她的兒子。于是她驀然想起躺在屋外的孩子,她瘋一般地沖到屋外,可是來到兒子身旁她又不知所措了。但是她想起了山峰,便轉身走出去。
她在胡同里拼命地走著,她似乎感到有人從對面走來向她打招呼。但她沒有答理,她橫沖直撞地往胡同口走去。可走到胡同口她又站住。一條大街橫在眼前,她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她急得直喘氣。
山峰這時候出現了,山峰正和一個什么人說著話朝她走來。于是她才知道該往那個方向去。當她斷定山峰已經看到她時,她終于響亮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她感到山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聽到丈夫問:“出了什么事?”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她聽到丈夫又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她依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是不是孩子出事了?”丈夫此刻開始咆哮了。這時她才費力地點了點頭。山峰便扔開她往家里跑去。她也轉身往回走,她感到四周有很多人,還有很多聲音。她走得很慢,不一會她看到丈夫抱著兒子跑了過來,從她身邊一擦而過。于是重新轉回身去。她想走得快一點好趕上丈夫,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去醫院了。可她怎么也走不快。現在她不再哭了。她走到胡同口時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就問一個走來的人,那人用手向西一指,她才想起醫院在什么地方。她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往西走去,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一樣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一直走到那家百貨商店時,才恢復了一些感覺。她知道醫院已經不遠了。而這時她卻看到丈夫抱著兒子走來了。山峰臉上僵硬的神色使她明白了一切,所以她又號啕大哭了。山峰走到她眼前,咬牙切齒地說:“回家去哭。”她不敢再哭,她抓住山峰的衣服,跟著他往回走去。
山崗回家的時候,他的妻子已在廚房里了。他走進自己的臥室,在沙發里坐了下來。他感到無所事事,他在等著吃午飯。皮皮是在這時出現在他眼前的。皮皮因為母親走進廚房而醒了,醒來以后他感到全身發冷,他便對母親說了。正在忙午飯的母親就打發他去穿衣服。于是他就哆哆嗦嗦地出現在父親的跟前。他的模樣使山崗有些不耐煩。
山崗問:“你這是干什么?”
“我冷。”皮皮回答。
山崗不再答理,他將目光從兒子身上移開,望著窗玻璃。他發現窗戶沒有打開,就走過去打開了窗戶。
“我冷。”皮皮又說。
山崗沒有去理睬兒子,他站在窗口,陽光曬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很舒服。
這時山峰抱著孩子走了進來,他妻子跟在后面,他們的神色使山崗感到出了什么事。兄弟倆看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山崗聽著他們遲緩的腳步跨入屋中,然后一聲響亮的關門聲。這一聲使山崗堅定了剛才的想法。
皮皮此刻又說了:“我冷。”
山崗走出了臥室,他在餐桌旁坐了下來,這時妻子正從廚房里將飯菜端了出來,皮皮已經坐在了那只塑料小凳上。他聽到山峰在自己房間里吼叫的聲音。他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妻子也坐了下來。她問山崗:“要不要去叫他們一聲?”
山崗回答:“不用。”
老太太這時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碟咸菜。她從來不用他們叫,總會準時地出現在餐桌旁。
山峰屋中除了吼叫的聲音外,增加了另外一種聲音。山崗知道那是什么聲音。他嘴里咀嚼著,眼睛卻通過敞開的門窗看到外面去了。不一會他聽到母親在一旁抱怨,他便轉過臉來,看到母親正愁眉苦臉望著那一碗米飯,他聽到她在說:“我看到血了。”他重新將頭轉過去,繼續看著屋外的陽光。
山峰抱著孩子走入自己的房門,把孩子放入搖籃以后,用腳狠命一蹬關上了臥室的門。然后看著已經坐在床沿上的妻子說:“你現在可以哭了。”
他妻子卻神情恍惚地望著他,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那雙睜著的眼睛似乎已經死去,但她的坐姿很挺拔。
山峰又說:“你可以哭了。”
可她只是將眼睛移動了一下。
山峰往前走了一步,問:“你為什么不哭。”
她這時才動彈了一下,抬起頭疲倦地望著山峰的頭發。
山峰繼續說:“哭吧,我現在想聽你哭。”
兩顆眼淚于是從她那空洞的眼睛里滴了出來,遲緩而下。
“很好。”山峰說,“最好再來點聲音。”
但她只是無聲地流淚。
這時山峰終于爆發了,他一把揪住妻子的頭發吼道:“為什么不哭得響亮一點。”
她的眼淚驟然而止,她害怕地望著丈夫。
“告訴我,是誰把他抱出去的?”山峰再一次吼叫起來。
她茫然地搖搖頭。
“難道是孩子自己走出去的?”
她這次沒有搖頭,但也沒有點頭。
“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嗎?”山峰不再吼叫,而是咬牙切齒地問。
她想了很久才點點頭。
“這么說你回家時孩子已經躺在那里了?”
她又點點頭。
“所以你就跑出來找我?”
她的眼淚這時又淌了下來。
山峰咆哮了:“你當時為什么不把他抱到醫院去,你就成心讓他死去。”
她慌亂地搖起了頭,她看著丈夫的拳頭揮了起來,瞬間之后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她倒在了床上。
山峰俯身抓住她的頭發把她提起來,接著又往她臉上揍去一拳。這一拳將她打在地上,但她仍然無聲無息。
山峰把她再拉起來,她被拉起來后雙手護住了臉。可山峰卻是對準她的乳房揍去,這一拳使她感到天昏地暗,她窒息般地嗚咽了一聲后倒了下去。
當山峰再去拉起她的時候感到特別沉重,她的身體就像掉入水中一樣直往下沉。于是山峰就屈起膝蓋頂住她的腹部,讓她貼在墻上,然后抓住她的頭發狠命地往墻上撞了三下。山峰吼道:“為什么死的不是你。”吼畢才松開手,她的身體便貼著墻壁滑了下去。
隨后山峰打開房門走到了外間。那時候山崗已經吃完了午飯,但他仍坐在那里。他的妻子正將碗筷收去,留下的兩雙是給山峰他們的。山崗看到山峰殺氣騰騰地走了出來,走到母親身旁。
此刻母親仍端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抱怨著她看到血了。那一碗米飯紋絲未動。
山峰問母親:“是誰把我兒子抱出去的?”
母親抬起頭來看看兒子,愁眉苦臉地說:“我看到血了。”
“我問你。”山峰叫道,“是誰把我兒子抱出去的?”
母親仍然沒對兒子的問話感興趣,但她希望兒子對她看到血感興趣,她希望兒子來關心一下她的胃口。所以她再次說:“我看到血了。”
然而山峰卻抓住了母親的肩膀搖了起來:“是誰?”
坐在一旁的山崗這時開口了,他平靜地說:“別這樣。”
山峰放開了母親的肩膀,他轉身朝山崗吼道:“我兒子死啦!”
山崗聽后心里一怔,于是他就不再說什么。
山峰重新轉回身去問母親:“是誰?”
這時母親眼淚汪汪地嘟噥起來:“你把我的骨頭都搖斷了。”她對山崗說:“你來聽聽,我身體里全是骨頭斷的聲音。”
山崗點點頭,說:“我聽到了。”但他坐著沒動。
山峰幾乎是最后一次吼叫了:“是誰把我兒子抱出去的?”
此時坐在塑料小凳上的皮皮用比山峰還要響亮的聲音回答:“我抱的。”當山峰第一次這樣問母親時,皮皮沒去關心。后來山峰的神態吸引了他,他有些費力地聽著山峰的吼叫,剛一聽懂他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來,然后他非常得意地望望父親。
于是山峰立刻放開母親,他朝皮皮走去。他兇猛的模樣使山崗站了起來。
皮皮依舊坐在小凳上,他感到山峰那雙血紅的眼睛很有趣。
山峰在山崗面前站住,他叫道:“你讓開。”
山崗十分平靜地說:“他還是孩子。”
“我不管。”
“但是我要管。”山崗回答,聲音仍然很平靜。
于是山峰對準山崗的臉狠擊一拳,山崗只是歪了一下頭卻沒有倒下。
“別這樣。”山崗說。
“你讓開。”山峰再次吼道。
“他還是孩子。”山崗又說。
“我不管,我要他償命。”山峰說完又朝山崗打去一拳,山崗仍是歪一下頭。
這情景使老太太驚愕不已,她連聲叫著:“嚇死我了。”然而卻坐著未動,因為山峰的拳頭離她還有距離。此時山崗的妻子從廚房里跑了出來,她朝山崗叫道:“這是怎么了?”
山崗對她說:“把孩子帶走。”
可是皮皮卻不愿意離開,他正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山峰的拳頭。父親沒有倒下使他興高采烈。因此當母親將他一把拖起來時,他不禁憤怒地大哭了。
這時山峰轉身去打皮皮,山崗伸手擋住了他的拳頭,隨即又抓住山峰的胳膊,不讓他挨近皮皮。
山峰就提起膝蓋朝山崗腹部頂去,這一下使山崗疼彎了腰,他不由呻吟了幾下。但他仍抓住山峰的胳膊,直到看著妻子把孩子帶入臥室關上門后,才松開手,然后挪幾步坐在了凳子上。
山峰朝那扇門狠命地踢了起來,同時吼著:“把他交出來。”
山崗看著山峰瘋狂地踢門,同時聽著妻子在里面叫他的名字,還有孩子的哭聲。他坐著沒有動。他感到身旁的母親正站起來離開,母親嘟嘟噥噥像是嘴里塞著棉花。
山峰狠命地踢了一陣后才收住腳,接著他又朝門看了很久,然后才轉過身來,他朝山崗看了一眼,走過去也在凳子上坐下,他的眼睛繼續望著那扇門,目光像是釘在那上面,山崗坐在那里一直看著他。
后來,山崗感到山峰的呼吸聲平靜下來了,于是他站起身,朝臥室的門走去。他感到山峰的目光將自己的身體穿透了。他在門上敲了幾下,說:“是我,開門吧。”同時聽著山峰是否站了起來,山峰坐在那里沒有聲息。他放心了,繼續敲門。
門戰戰兢兢地打開了,他看到妻子不安的臉。他對她輕輕說:“沒事了。”但她還是迅速地將門關上。
她仰起頭看著他,說:“他把你打成這樣。”
山崗輕輕一笑,他說:“過幾天就沒事了。”
說著山崗走到淚汪汪的兒子身旁,用手摸他的腦袋,對他說:“別哭。”接著他走到衣柜的鏡子旁,他看到一個臉部腫脹的陌生人。他回頭問妻子:“這人是我嗎?”
妻子沒有回答,她正怔怔地望著他。
他對她說:“把所有的存折都拿出來。”
她遲疑了一下后就照他的話去辦了。
他繼續逗留在鏡子旁。他發現額頭完整無損,下巴也是原來的,而其余的都已經背叛他了。
這時妻子將存折遞了過去,他接過來后問:“多少錢?”
“三千元。”她回答。
“就這么多?”他懷疑地問。
“可我們總該留一點。”她申辯道。
“全部拿出來。”他堅定地說。
她只得將另外兩千元遞過去,山崗拿著存折走到了外間。
此刻山峰仍然坐在原處,山崗打開門走出來時,山峰的目光便離開了門而釘在山崗的腹部,現在山崗向他走來,目光就開始縮短。山崗在他面前站住,目光就上升到了山崗的胸膛。他看到山崗的手正在伸過來,手中捏著十多張存折。
“這里是五千元。”山崗說,“這事就這樣結束吧。”
“不行。”山峰斬釘截鐵地回答,他的嗓音沙啞了。
“我所有的錢都在這里了。”山崗又說。
“你滾開。”山峰說。因為山崗的胸膛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沒法看到那扇門。
山崗在他身旁默默地站了很久,他一直看著山峰的臉,他看到那臉上有一種傻乎乎的神色。然后他才轉過身,重新走回臥室。他把存折放在妻子手中。
“他不要?”她驚訝地問。
他沒有回答,而是走到兒子身旁,用手拍拍他的腦袋說:“跟我來。”
孩子看了看母親后就站了起來,他問父親:“到哪里去?”
這時她明白了,她擋住山崗,她說:“不能這樣,他會打死他的。”
山崗用手推開她,另一只手拉著兒子往外走去,他聽到她在后面說:“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