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談自己的作品
* 說得性感一點:這是不公開的。最殺手的拳,老師不教的。前幾年的課,是補藥,現在吃的,是特效藥。
* 今文,古文,把它焊接起來,那疤痕是很好看的。魯迅時代,否認古文,但魯迅古文底子好,用起來還是舒服。
* 這么一段序中之序,說老實話:搭架子。搭給人家看。懂事的人知道,“來者不善”,不好對付。要有學問的。
* 要一刀刀切下去,像山西刀削面。魯迅很懂這東西。
* 莫扎特,差一點就是小孩子,幼稚可笑,但他從來不掉下去。
* 寫作是快樂的。如果你跳舞、畫畫很痛苦,那你的跳法、畫法大有問題。
[第二講] 再談薩特,兼自己的作品
* 一篇文章,你要動手寫,全部精力要定在頭一句。中國從前叫做“破題”。一法是正面破題,一法是意外的側面的來。
* 把整個題破掉,一般說,這種破法是傻的。但我把謎底拎在前面是比較大膽的——你得估量你在后面有足夠的東西可以發揮。
* 我反對用韻。反對用韻,用起來就好。
* 我早就有藝術家不能當哲學家的想法。康德要是做音樂家多好,二律背反一定很好聽,小提琴、鋼琴一起來。
* 要用力氣,所謂用力,就是舉重若輕。
* 大家自己對自己,要落落大方。
[第三講] 續談薩特,兼自己的作品
* 在正經的場合,想到很不正經的事,很難控制。陀思妥耶夫斯基上刑場,注意到衛兵第三個銅扣生銹了。
* 英國蘇佛克郡,我沒去過,用資料用得好,比去過還好。去過了,外文不懂,東西太多,反而不好寫。
* 這篇倒是我從前在大陸時寫的風格,出來后,是換一種寫法的。回頭看,可傳。幸虧那時寫了,現在到底老了。那時居然有那種青春,借你們青春的光。我年輕時的東西,毀掉了,追不回來,這是青春的回光。
* 文中的作者,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是一個精靈。精靈,往上跳,天使,往下跌,魔鬼,他不跳,不跌,裝出要跳要跌的樣子,讓人發笑。
* 天使,魔鬼,一屬天堂,一屬地獄,都是有單位的。精靈是沒有單位的。你找他,他走了,你以為他不在,他來了。
* 我在藝術上求的是精靈這種境界。
[第四講] 談加繆,兼自己的作品
* 不用別人的話,自己講,講得再不行,文章總是本色的。炒青菜,總是好的。
* 我紀實?很多是虛的。全是想象的嗎?都有根據的。寫寫虛的,寫實了;寫寫實的,弄虛了——你們畫畫的幾位,實的有本領,虛的不行。
* 道家語:“天風吹下步虛聲”。“步虛”,在空的地方走。我的文章,常是“步虛”。
* 但這種“懸念”,要松。松嘛很松,繩子嘛是一條繩子,懸在那里。文字不要寫死。
* 小孩總想模仿。我自殺過,蚊帳繩子哪里掛得住,斷了,心想:還好掛不住。又想仿“割肉療母病”,每次想,下次割,看看手臂,想,等明天吧——哈姆雷特。
[第五講] 續談存在主義,兼自己的作品
* 我最早投稿,十四歲。在湖州、嘉興、上海。退稿倒沒有,但少量發表。后來幾十年沒有投稿,出國后,又開始投稿。到現在,一個記錄:沒有退稿。
* 這篇,我是感情、思想、感覺,混在一起寫。或思想感覺化,或感覺思想化,或思想感情化……混在一起寫。以前文章中大塊的理論,盡量在這篇中溶解掉,放在感覺感情中寫出來。
* 這在當時,是一篇力作。但沒有人問過,我也不提出。當沒有人理解你時,你自己不要出來講。
* 最后一段的寫法,是音樂的寫法。到后來是一種發作,這是音樂和寫作的特權——都過去了。生活過去,人沒有了,文化一定也會過去,只留下藝術,我稱做“倒影”。這主題,再大也無法大了。
* 以后再出這篇,還要改。觀點也要改。這篇中,說理的部分還有毛病。意象的,就沒有毛病。
* 哈代說:“多記印象,少談主見。”真好。所以哈代是我的家庭教師。
[第六講] 談法國新小說派,兼自己的作品
* 那天回去想想,今后發表,要改的地方大了,要改成詩。非詩的部分,全去掉。當時粉墨登場心理很重,很多粉,很多墨。
* 大家寫時,不要真的老老實實去找意義連貫,而是意象上的連貫。古典寫法,一定要在意象上協調。意義、意象的連貫,我是交合起來寫的。
* 說穿了,這樣寫時,不能靠控制、設計,一定要天然流露。但平時對于音樂、蒙太奇之類,都要留心著。文學外的功夫,要紛紛落到文字上去。
* 寫這一大段意象,心里狂喜。我的寫法,是劍法,變化無窮,本身在變,方法在變,寫的東西也在變。
* 這是生活中的小事。寫呢,就這么一點。怎么寫?藝術,質固然要緊,還有量的問題。所以一點感想,一點靈感,要懂得怎樣裝配起來。畫肖像,不能畫好一張臉,其他呢,不管了,那不行的。
[第七講] 談訪談
* 這種鍛煉,很重要。在家畫畫,做書生,出去演講,也要有一套。福克納在諾貝爾獎會上輕輕講了一通,沒有反響,他不會演講。結果第二天講稿發表,全世界叫好。
* 艾略特會講。不善辭令,不會演講,也不要傷心。要學。對話,可以顯示你的節制。
* 第一句就要驚人。第一句不要放過它。第一個問題不要答得太長,也別太短:正好。也不能兩三句就沒了,煞風景。滔滔不絕,也不行,像個啤酒桶。
* 熟能生巧。你不要以為你不能巧,你還沒有熟啊。
* 高上去,高上去,說起來是個本質的問題,其實也是個方法論。
[第八講] 再談新小說,兼自己的作品
* 一開頭用四言古體詩作序幕。當時覺得: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寫古體詩,要有現代感,又要把古典融進去。要給這種印象:何等氣魄,何等來歷。
* 理,容易講清楚,真理、道,講不清。
* 此段末一句,要講回來。講歷史,要這樣講,又那樣講,yes,no,都要去掉。
* 你們看,魏晉人講話都是又傲慢,又謙遜。
* 魏晉人善長嘯。這是一種很個人主義的音樂,是人的高尚的獸性。
[第九講] 談《素履之往》
* 音樂家,自己作曲,自己彈。其他藝術家,沒有這個前例。
* 我講自己的書,不是驕傲,不是謙虛。畢竟文學和音樂不一樣。我們兩三知己,可以這樣講講。在學堂、學府,能不能這樣做?要看怎么做。
* 傳出去,木心講自己的書,老王賣瓜,自賞自夸。所以要講清楚——傳出去,也要傳清楚。
* 文質彬彬。我不在乎這個。文質是在一起的,要文有文,要質有質。文質彬彬,我這樣來解釋。
* 你說這樣子讀者能不能懂?他懂不懂,與我無關。總會有人懂的。
* 寫序是很快樂的事。什么快樂呢?自我居高臨下。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信。寫序,是該比自己高得多了,有一種快感。
* 老少兩代鬧不好關系,不是年齡的問題,是智慧的問題。我覺得和青年人很好相處。我懂得他們。青年人,從十四歲到二十四歲,是藝術家的年齡。熱情,愛美,求知,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