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魚王》是阿斯塔菲耶夫*具個性的一部代表作,俄羅斯當代文學的經典。全書由十三個內容相對獨立的“敘事短篇小說”組成,全部圍繞著人與自然的關系,深入細致地描繪了充滿神秘誘惑的西伯利亞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他們關于生活的沉思。荒涼苦寒的自然環境,同時又是大自然盡顯壯美廣袤富饒之地,人類的足跡在其間雖如雪泥鴻爪,卻又帶著生命不息的尊嚴。
這些篇章在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上顯示了獨特的風格,淡化情節,描寫細膩鮮活,“集長篇小說、中篇小說、抒情散文、道德議論為一體”(王小波),從不同的角度和方式顯露出連貫的內容和意象,猶如不經意穿成的一串珍珠,每一顆都以其自身的美麗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魚王》寫作時為十三篇,其中《沒心沒肺》一篇在1975年首次出版時未能收入,此后的漢語譯本皆因襲此刪節版。本次由俄語翻譯家張冰將該篇翻譯補入,首次呈現這部杰作的全貌,并收入俄羅斯原版精美彩插,滿足讀者多年期待。
維克托?彼得洛維奇?阿斯塔菲耶夫(Виктор Петрович Астафьев,1924—2001),蘇俄著名小說家、散文家,20世紀下半葉俄羅斯文學代表人物之一。生于西伯利亞克拉斯諾亞爾斯克一個農民家庭,作品多取材于自身經歷,被認為繼承了屠格涅夫、普里什文和巴烏斯托夫斯基的自然文學傳統,并創造出將小說、道德思辨和抒情散文熔于一爐的獨特風格。阿斯塔菲耶夫善于描寫自然生活,洞察人與大自然的關系,開掘人的心靈,返照時代的剪影。正如評論家馬卡洛夫所說:“阿斯塔菲耶夫的作品是關于我們生活的沉思,是關于人在大地上和社會上的使命以及人的道德標準的沉思,是關于俄羅斯民族性格的沉思。”代表作有《魚王》《樹號》《牧童和牧女》《最后一次鞠躬》等。
《鮑耶》
(節選自《鮑耶》一篇)
這是一條北方萊卡種狗,渾身雪白,但前爪是灰色的,像沾上了灰燼似的,腦門上也有一長條灰色的毛。鮑耶看上去落落大方。它的美和智慧全在它那雙富有色彩的、聰敏安詳而總帶著一點疑問神色的眼睛里。但是狗的眼睛尤其是萊卡狗的眼睛有多聰明,前人早已說過,用不著我在這兒多說。我只是想提一下北方的一種迷信,據說狗在變成狗以前,也曾經是人,而且不消說還是好人。這種幼稚天真而又神圣的迷信傳說,既不適用于那些睡在人們被窩里的小狗,也不適用于一種喂得像牛犢那么肥大的、掛著獎牌的純種狗。在狗類中,也像在人當中一樣,有好吃懶做的,仗勢欺人的,光說不動的和貪圖私利的。但是萊卡狗決沒有沾染上貴族習氣的,只有室內犬才會有這種習氣。
鮑耶是個勞動者,非常馴順的勤勞者。它愛主人,盡管主人除了愛自己,并未曾愛過誰,然而大自然賦予了狗這樣一種稟性,它依戀著人,是人的忠實朋友和助手。
生來具有北方嚴峻稟性的鮑耶,它是用行動來表明自己的忠實的,它不喜歡撫愛,干完活兒也不要求什么小恩小惠,吃的盡是飯桌上丟下來的渣滓。什么魚啊,肉啊,這些東西都是它幫著去弄來供給人吃的;它終年露宿在屋外或雪地里,只有在冷得最厲害時,它那潮濕、敏銳的鼻子雖藏在毛茸茸的尾巴底下,但仍被嚴寒凍得結冰時,它才很溫和地用爪子抓劃房門。等到有人一把它放進屋里,它就立刻鉆到長凳底下,收起爪子,把身子縮成一團,膽怯地注視著人們,好像在問:不礙事吧?鮑耶一看到有人在看它,就親切地揮動一下尾巴,請求原諒它冒昧而入,以及帶進來一股狗的氣味,而這氣味在嚴寒中又顯得特別濃和刺鼻難聞。孩子們老是想塞點東西給狗吃,用手拿著喂它。鮑耶寵愛孩子,它懂得對這些稚氣十足的孩子是不能用拒絕接受去傷他們的心的,但若是接受了他們的施舍,又覺得不光彩,于是它把耳朵緊貼著腦袋,眼睛望著主人,似乎在說:“不是我貪吃東西,是孩子們不懂事……”主人雖然沒有表示允許或者不允許,但是它猜到主人即使不喜歡別人寵它,但也不會阻攔的。鮑耶很有禮貌地從孩子手里把一塊沾滿油膩的碎糖果或者一塊硬面包皮取過來,在長凳下面吃著,發出極其輕微的咯吱咯吱的響聲,為了表示感謝,它用舌頭舔了舔粉紅色的小手掌,順便也舔了一下臉,然后就趕緊閉上眼睛,以示它已經吃飽了,并且想要睡覺了。實際上它觀察著所有的人,全都看得見和聽得著。
只要屋外稍稍回暖,它就如釋重負地從擁擠的木屋里跑出去,在雪地里打滾,抖擻著身子,把滯留在自己身上的局促的人境里的氣味抖落掉。它把兩只在暖屋子里熱得垂下來的耳朵又豎得筆直,回頭向小木屋望了一望,看看主人有沒有看到,隨后跟在柯利亞后面,用牙齒扯住他的棉襖。柯利亞是鮑耶在世界上唯一能一起玩的伴當,不過那也是在小時候,后來它干脆就根本不玩了,見了孩子們就轉過身離開,把屁股朝著他們。如果他們還是纏著它不走開,那么它就略現兇相,多半是警告性地齜露著牙齒,從喉嚨里發出一種輕吼,同時還用目光表示出它并無惡意,只是因為累了……
不出去打獵對鮑耶來說這日子很難過。如果父親或者柯利亞出于某種原因很久不去森林,鮑耶就垂著尾巴,耷拉著耳朵,低下腦袋不知所措地徘徊躑躅,坐立不安,甚至嗚嗚咽咽地尖叫,哀號,活像有病似的。
你叱罵它,它就乖乖地不再響了,但它還是丟不開苦悶和煩惱。有時候鮑耶單槍匹馬地跑進原始大森林里去,在那里待上很久不出來。有一次,它嘴里叼著一只大雷鳥,另外還趁著初雪從林子里轟出來一只北極狐。它把這只可憐的小野獸轟趕到木屋跟前圍著木柴垛直打轉,當主人聽到鬧聲和狗叫聲走出屋來的時候,北極狐為了逃命和尋找藏身的地方甚至往主人的腿縫里亂鉆。
鮑耶逮飛鳥,抓松鼠,或者潛入水中去捕捉被擊傷的麝香鼠,它的上下嘴唇常常被這些小野獸抓破撕裂。它在原始大森林里可真是事事精通,而且會動腦筋,簡直不像是畜類。林區里講迷信的人都有點怕它,懷疑它是個妖怪。鮑耶不止一次地搭救和解救過它的朋友柯利亞。有一次,柯利亞單獨一人去找一只被他擊傷的大雷鳥,他在森林里跑得筋疲力盡,天色也開始暗了,幸虧鮑耶先找到了他,然后叫了人去,要不然這個不要命的獵人可真要凍死在雪地里了。
這是初冬時候的事,春天柯利亞奔忙在偏僻的湖上打野鴨,鮑耶在樹林里繞著湖邊跑,啪噠啪噠地踩過淺水灘,在一個圓渚上停住了,擺了一個獵犬發現獵物的姿勢,一動不動朝水里看著。“看到什么啦!”柯利亞警覺起來。鮑耶在菅草叢里慢慢地蹲下,爬到湖邊,忽然像彈簧似的向前撲去,撲通一聲跳進水里去了!“這個傻瓜!”柯利亞笑了笑。“在家里待久了,要調皮啦?……”然而鮑耶嘴里叼上來一件東西,往岸上一扔,抖擻了一下身子。柯利亞走近一看,發愣了,草里翻滾著一條約莫兩公斤重的大狗魚!鮑耶用爪子把魚按住,咧著嘴像在笑。
聽到這樣的怪事以后,爸爸以為是獵人撒謊,想用皮帶抽他的屁股,但是柯利亞堅持再去湖上跑一趟,說是如果是造謠,再打也不遲。當鮑耶又從水里弄出來一條大狗魚的時候,爸爸,這位在世界上好像沒有一件東西能使他大吃一驚的人,也把兩手一攤,說是在他飽經風霜的一生中,見到的事也算得多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他都見過,但是這樣的“怪事”真是見所未見!“是怪物,不是狗!要是在從前,那就非把我跟這條狗一起吊死在松樹上不可,或者為了驅除這種歪門邪道,人家也可能把我們倆拴在一塊石頭上沉到水里淹死……”
在那個時期有一部分拖輪還是燒木柴的,在靠近蘇什科沃的河邊,有些船只已經停靠了很久,在儲備燃料。這種燃料是那些外地人每年冬天都要來裝運的,他們大都是流刑犯。
鮑耶很愛迎送輪船。有一次為了尋找我父親,它跑到船上去了。我父親是去船上探問有沒有酒可買的。當主人正在找燒酒、啤酒,而狗在找主人的時候,船上的管事用短繩把鮑耶捉了起來。它從來沒有咬過人,而且也不知道有時候咬一咬人是必要的。輪船裝滿了木柴,嗚嗚地拉響汽笛,準備起航。這時候全家人才想起這條會打獵和看家的狗不見了。他們喊它,叫它的名字,可是沒有回音。孩子們大聲地哭叫起來,后母也號啕大哭,因為沒有狗就沒有活路了。爸爸不讓船員解船纜。船長威嚇著說,阻擋開船是要罰款的。船上的人罵著,罵著,最后還是把舷梯放了下來。喝得半醉的爸爸在船上仔細地搜尋了一遍,沒見到狗,于是他斷然地喊了一聲:“鮑耶,到我這兒來!”立刻從拖輪的機艙里傳出一聲凄厲的狗吠聲。輪船上是一尷尬和倉皇失措的景象,因為爸爸不顧一切要向船長室開槍,但家里人攔住了他,把槍奪走了。最后,爸爸還是朝著已經離岸的船打了一槍霰彈,不過沒有打到,那條船已經逃得離岸很遠了。
鮑耶眼睛也不敢正視爸爸,歉疚地搖著尾巴,因為自己做了錯事而十分羞愧。從那時起,它不再到輪船跟前去了。它蹲在被河水沖刷過的河灘上,不時地望望輪船,看看四周的灌木林,好像在說,一有動靜,我就刷地一下往樹林里一鉆,看你們往哪兒找。到我跟家里人見面的那會兒,爸爸對木柴采伐場的工長職務已經感到很膩煩了。他一心想換換環境,找個能施展平生抱負的工作,他打算去當水產工段主任,因為當時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最出色的水產加工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