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伯鷹文存之五·中國書法簡論》分為上下兩卷,上卷為潘伯鷹寫的關于練習書法的技巧,指導書法學習者如何入門,并羅列了學習書法的參考書;下卷為書法欣賞,作者對隸書、二王、顏柳等名家進行了點評。為現在各大院校藝術系學生必讀書目之一。潘伯鷹是舉世公認的書法名家。坊間論及潘書,多言他是“二王書風的積極追慕者”。潘伯鷹的行草書瀏麗健勁、瀟散超然,得《十七帖》及孫過庭《書譜》之法,可以說頗有二王風致;但其正書大楷則顯露出了他關于碑帖并行的書學主張,擘窠大字偶有露鋒者,仍顯古拙質樸,雄渾有北碑風貌。潘伯鷹曾有詩自言:“我曾祖習《龍藏寺》,因識河南所結字”(《奉贈沈參議》),正是由于他長期浸淫魏隋碑書,而生發聯系到褚字放大了王右軍書中隸味的特點,以致于后來長期宗褚,曾苦臨過褚遂良早期的《伊闕佛龕碑》及《孟法師碑》。當然,對于褚遂良的書法,潘伯鷹只是通過臨習而達到從字中領悟其內在功力的效果,并非流于表面書勢和體態的模仿,故而能入更能出,誠如謝稚柳評價的那樣:“師法河南,取其綽約,而舍其嫵媚”。其實,潘伯鷹作為文壇的多面手,一直強調學書既要勤練而非勤言,更強調書法要求“字外精神”,這些說法大多見于他的《中國的書法》和《中國書法簡論》兩種著作中,早已被好書、識書者奉為圭臬。
《潘伯鷹文存》為潘伯鷹的家人收藏的潘伯鷹尚未結集出版過的作品,大部分為許伯建在潘伯鷹去世后替他收集、整理而成,這些都是當年發表在上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國內報刊,以及潘伯鷹夫人張荷君收集、復印的在海外報刊發表隨筆文字,大概不下數十萬字。內容有記事記人,有談文論藝的以及書畫欣賞等。這批未面世的史料價值極其珍貴,其中部分由上海辭書出版社整理出版為五卷本的《潘伯鷹文存》,包括《小滄桑記》、《藝海夕嘗錄》、《北平行》、《冥行者獨語》、《中國書法簡論》。
卷上一引論
多年以前,有許多喜歡研求書法的朋友囑咐我寫一本如何學習書法的書。我也想動筆試寫,不過,屢次提起筆來,又放下了。放下筆的理由,卻不一定是由于自己的不努力,而是有其他種種原因。
第一,寫字的事,是一件需要實踐的事。字是由“寫”而進步的;書是由“讀”而進步的。所以“寫字”和“讀書”它本身兩個字,便已將秘訣明告我們了,也不需要再“談”了。字不是“談”得進步的。與其看一本“書法入門”,不如拿起筆學一張古法帖。當然,不談就寫,往往寫到彎路上去。但只要人有志用功,久久不懈,走幾段彎路是不可避免,也無須避免的,因為彎路之中也給我們很多教訓,甚至引我們另開奇境。第二,自古及今愛談書法的多半都不是第一流書家。例如清朝的包世臣幾乎是一位談書法的專家。他著了一部《藝舟雙楫》的大書。后來又出來一位康有為,說得更多。他們的書在近代一般人中發生了極大影響。但他們的理論和方法,也有不少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我們知道,越是關于教初學的書,越需要謹慎正確。所以我不敢寫,為的是自己所知甚少,怕的是萬一有錯。第三,中國談書法的書,古今來真也不少,有韻的,無韻的;分章節的,不分章節的;長的,短的;冒上王羲之、顏真卿的名字的,和負責用自己姓名的數也數不清。這許多書,從古到今流傳不已,各立一說,各自都說真傳,如若要想將正確的書法原理建立起來,必須先將歷代相傳的千奇百怪的說法加以排比考核和揚棄。這樣,才可以將千古以來關于書法上神秘的、依托的、“強不知以為知”的一切不可靠的言語摧陷廓清。但,談何容易?這一大堆古代論書法的書籍,其中荒謬的固然不少,精華卻也所在皆是。要考證,要選擇,豈是短時期、少數人所能奏效?這一層先辦不到,談起書法來,總覺得礙手礙腳。所以還是不寫的妥當。
但是有很多朋友仍責備我這種踟躕不動的辦法。他們以為談是不妨的。當然,決不是說寫字的事只要談而不須寫,寫是一定要寫,但如何寫,必須先談。因為這樣,使得有志寫的人,免得走許多彎路。與其從彎路中明白了,再回頭走直路,不如一動就走直路。至于錯誤呢,無論什么專家,談什么問題,不能說絕對一些小小錯誤都沒有。有了,大家批評,錯誤就改正了。若是怕出錯而不談,那就根本又錯了。
他們又根據寫字需要實踐的條件來鼓勵我。他們說:“縱然你自己以為知道得很少,但你在這里面也磨了四五十年的光陰,好好歹歹談些甜酸苦辣,也叫有志書法的青年同志們知道何處是直路。他們因此將你所已走過的彎路避開,一直向前跑去,豈不是一件好事?”并且書法在中國的藝術上,是最具有民族形式的一種。在現代發揚民族優良藝術傳統和民族精神的時代,更有研究提倡的必要。更有一層重要之處,那就是說,我們中國現在還有不少人是用毛筆寫字。單就這一點看來,毛筆使用的群眾性,可謂極大,因此也應該切實研究。因此試寫這一本小書。在寫以前,先定了如下的幾層意思。
為了使得一般文化水平的人都可以看懂,文字力求簡明,因此將一切引經據典的反復考證的理論都避免了。這里所說的話,只是一些經過了辯駁引證的結論。當然這所謂的結論只是我個人所信為是正確的。至于何以得到這些結論,何以相信其正確,如若細說,就不知要占去多少篇幅,反而使讀者覺得頭緒紛繁。因此在這本小書里不細談了。
為了使得學習書法的人直接能夠實踐,這里注重簡單地說明正確的執筆方法。關于歷來的許多執筆方法,古今典籍,力避多征引,也不多辯駁。希望讀者照這方法,誠實力行,久久自明其妙。這里雖然也說一些何以要用這方法的道理,不過單靠文字仍是不能十分有用。讀者必須照這方法,實行,實行,最后還是實行,才能逐漸認識清楚。更希望讀者不要看它簡單而加以輕視。往往一切最復雜的學問最高原則都是簡單的。而這簡單的原則,卻是多少人辛苦積累得來的。書法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學問,也不例外。
為了使得學習的人能夠從實用方面,先立下根基,這里所談范圍力求其小。這里所注重的,大體上只限于楷書及行草書。讀者須知書法范圍異常廣大,從行草楷書上溯還有篆隸,這是關于中國書法發展的歷史源流方面的問題,包含極多,自當談及,雖然不可太繁。即以行草楷三體而論,其中也千門萬戶。這本小書勢不能一一列舉。學習的人胸襟務須開闊,目光務須遠大,萬不要以此一知半解,就以為書法原來不過如此。希望學習的人由此“積跬步以行萬里”。因為書法的體格盡管千差萬別各各不同,但用筆的原則卻是一致的。學習的人掌握了這方法,上下千古地自去求索論證,方是一個善于學習的。
前文所說的摧陷廓清的工作,雖然在這本書中尚不能動手,但卻決不再添造模糊影響的材料。這里所談的都是可以了解的。這些言語都是老老實實從自己的實驗里,和師友的印證里抽出來的。淺顯盡管淺顯,卻都是可以實行的。但是,藝術上的造詣,好像游山一樣,只有游得愈遠而愈高的人,才在心目中,自然深刻地領會到那些高遠的境界究竟是些什么。這種領會是有程度的,逐漸增加的。程度不到,固然不能了解;即使到了,如若不善形容,也未能說出其中幾分之幾。涉于這一層的,言傳較難。世間往往疏忽地名之曰“神秘”,實際上神秘并不存在。這本小書不計劃談到這樣高遠的境地,并且,也許著者的程度根本還不能到此境地,所以也不多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