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海既遠又近的蛋鎮,每年都經歷臺風和洪水的襲擊。面對即將到來的臺風,蛋鎮的人心態各異,驚慌、興奮、瘋狂、暴躁、焦慮、壓抑、絕望、恐懼……“我”生活在一個六口之家,養父榮耀是一個曾身經百戰的國民黨老兵,我和四個哥哥都是來自街頭的棄嬰,被榮耀收養。我們對榮耀感情復雜,對他心懷敵意,甚至恨之入骨。兄弟們性格各異,親情淡薄,關系冷漠。這一年,又到臺風預警期,榮耀意外被一個肥胖的女人壓死了。此時,長兄榮春天正在試驗制造汽水,二兄榮夏天正籌辦一場還不確定的婚禮,不問世事的三兄榮秋天只沉迷于給軍委寫信,四兄榮冬天為了賺更多的錢正在夜以繼日地剝青蛙皮,而“我”正準備一聲不響地逃離蛋鎮……風暴喚醒了良知,洪水洗刷著人心。在街坊的壓力下,在暴風驟雨中,我們決定齊心協力為榮耀辦一場像樣的葬禮。
榮春天從他參加越戰的前一天說起。
那一天他還在縣城去邊境的路上。蓋著厚厚帳篷的軍車里坐滿了乳臭未干的兵。一路上塵土飛揚,軍車一眼望不到盡頭。他們唱著雄壯的歌,興奮得像去迎接新娘。但當給每人發槍的時候,歌聲突然停止了。這是他們第一次摸到槍。榮春天說,槍是冰涼的,像蛇一樣。軍車上有一個老兵,教他們怎么上膛,怎么瞄準,怎么扣動扳機,怎樣上刺刀……有新兵手忙腳亂的,折騰老半天也弄不清楚怎么上膛。還有新兵抓著槍真像抓著一條蛇似的,羅嗦著不敢松手。榮春天問老兵,能不能發我一發子彈,把空中的鳥打下來?老兵說,不成,你們的第一顆子彈一定要打到越南人的身上。道路洼洼沆沆,軍車跑跑停停。老兵給每一個新兵發放筆和紙,讓他們寫決心書。不是“寫”,而是照著老兵說的“抄”。榮春天的字很工整漂亮,一直都很工整漂亮,成為他的車廂里的范文,給那些不識字的人照抄。想不到,車廂里竟然有一半以上的新兵不認識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全。老兵不斷斥責他們不好好念書整天去操牛逼了嗎?他們抄寫決心書非常認真,生怕抄不好被趕下車,從此當不上兵了。但他們過于認真,把落款的名字照抄了,又惹來了一頓臭罵。罵過以后,老兵的態度忽然變得和氣親切,跟新兵們稱兄道弟,問每一個新兵是否有了女朋友,有沒有上過床,他們都很害羞,沒有誰說有。老兵又問,心里有什么疑惑需要解答?有人問,新兵連是不是有三個月的訓練期和有適應期?老兵回答說,當你們成為解放軍的第一天開始,就隨時準備著英勇殺敵、保家衛國,戰爭沒有適應期,戰場是最好的訓練基地,一仗打下來,什么都懂了。又有人問,我們不是預備隊的嗎?老兵回答說,預備隊就是戰斗隊,隨時準備戰斗。還有人問,原來我聽說我們只是負責后勤,不用上戰場……老兵說,后勤比前線更危險。
榮春天首先察覺到了有什么不對,聞到了死亡的氣味。新兵蛋的臉上都布滿了恐懼和緊張的神色,甚至有人尿褲子了。榮春天心里明白戰爭不是打架斗毆,不是賽跑,不是與臺風較量,是真槍實彈,是尸橫遍野。他開始動搖了,甚至琢磨著要不要逃跑。臨近邊境,軍車在夜色中停下,有軍官來認領新兵。榮春天被帶到另一輛軍車,繼續前進。車廂里有飯,有酒,有煙,可以隨便吃喝抽。榮春天吃撐了。但一進入顛簸的山路,他把肚子里的東西全吐了,就差腸子沒有吐出來。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榮春天聽到了清晰的槍聲、炮聲。他一下子就清醒了。有人告訴他,準備上戰場了。
而前天中午,他們剛剛在縣武裝部集中,參加新兵邊的操練。在隊列中,榮春天看見圍欄外站滿了臉上寫滿自豪感的家長,從人頭攢動中,他認出了榮耀——極力鼓勵他參軍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興奮、激動。榮春天沒有在眾人面前給他丟臉,他做的每一個動作都符合要求,被教官三次安排給大伙做示范。那時候,在我們幾個當中,榮春天是最聽話的、最老實的。榮耀回到蛋鎮宣布,榮春天一入伍就被任命為班長了。實際上,榮春天是在半個月后才被任命為班長。他所在的班在短短十五天里已經先后死了三任班長。他當上班長后,他的班只剩下他和另一個叫小伍的士兵了,他們奉命駐守一個無名高地,必須堅持兩天,直到援兵趕到。小伍是柳州人,作戰很勇敢,榮春天也很勇敢。他們兩個人火線上結成兄弟,誓同生死。榮春天和小伍堅持了一天半,打退了越南人的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可是不見援兵的蹤影。榮春天知道,有時候上頭說是有援兵,但未必就有,說援兵一天內到,也可能三天后才能趕到。他們都負傷了,好在都是皮肉傷。到了那天黃昏,敵人停止了進攻。榮春天納悶了,越南人為什么不進攻了呢?如果越南人再進攻,他們便堅持不住了,精疲力竭不說,主要是那挺機槍卡殼了,死活修不好。沒有機槍,靠兩支步槍守什么陣地呀?再說機槍的彈藥也沒有了。步槍子彈也沒有剩下幾顆。好在,越南人不知道這種情況。他們停止了進攻。榮春天和小伍松了一口氣。一松氣,神經一放松,就知道自己又累又困,他們背靠著背,說好了誰都不許睡著,但他們話沒說完就睡著了。說睡著也不算睡著,小伍只是打了一個盹。就一個盹,他便驚醒了,猛烈地叫醒榮春天:“快逃,越南人要炮轟我們了!”榮春天一骨碌爬起來:“怎么可能?要炮轟早就炮轟了。他們的炮也沒有炮彈了!毙∥檎f,剛才我做了一個夢,聽到我父親大聲呼喊越南人要炮轟了,趕緊逃命。小伍是家里的獨子,他的父親在小伍入伍前一年便去世了。榮春天不相信小伍的話。小伍說剛才他父親對著他又喊又拽,催促趕緊逃命!榮春天說,那是幻覺。小伍堅持說是“報夢”,是死人與活人的對話。榮春天不相信,說這是封建迷信,是為當逃兵找借口,你要逃便逃吧,沒有命令我不能撤,我不能當逃兵。小伍催促他還是躲避一下,“通靈”的事情在他家鄉經常發生,不可不信。榮春天說,我們保住了陣地,眼看就能立功授勛了,我們這一擅自撤退就是臨陣脫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小伍說,死到臨頭,還想著立功!要拖榮春天一起逃命,但榮春天死活不從。小伍氣急敗壞,要拖榮春天逃離。榮春天一槍托打在小伍的的額頭上:“你要當逃兵我不攔你,我要立功你也不能攔我!”小伍額頭被打破,跺跺腳,罵了一聲狗娘養的,哭著跑了。小伍剛跑到陣地的背后,一顆炮彈就落下來,把榮春天炸飛了,好一會才從半空中落下來。小伍躲過了一劫,跑回來把昏死過去的榮春天拖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又一顆炮彈落下來,將他們的掩體炸平了。接著,炮彈一顆接著一顆,爆炸聲震耳欲聾,小伍和榮春天躲在不遠處,被炮彈掀起來的泥土掩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