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口中的“大了”,更體面的說法是入殮師,他是嘈雜的白事中必須保持清醒頭腦的總指揮,幫人們把死,這件人生困難的事,打包了結。
本書收錄47篇大了親歷故事,他講死亡,更是在講由此折射出的真實的人生,有哭,有笑,也有哭笑不得,這里所有的文字,你就當用眼睛看一場相聲吧……
豆瓣閱讀,文藝制造
1.《第十三天》
2.《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
第三屆豆瓣閱讀征文大賽非虛構組優秀獎,長期盤踞原創榜單首位,一部總評分高達9.0的奇怪作品!
死亡是人生必經之事,和死相關的故事總能勾起隱秘的好奇心。中國入殮師親歷47篇白事故事。
作者自帶特有的詼諧,以超脫的姿態講述了那些由死亡折射出的人間百態,背后卻是深深的悲憫。
大了(daliǎo)曾經是天津人對婚喪嫁娶組織者的稱呼。現在的大了,專指從事白事的組織者。
在你看這些文字的時候,也就是此時此刻,正有人閉上眼睛,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你正在閱讀,呼吸均勻,意識清醒。想到這些,你或許會突然產生一種恐懼、壓力和緊迫感。你會不會下意識地珍惜今天?可能你會在網上給自己買下心儀很久的高跟鞋,下頓吃點兒好的,不再為了一點點的小事就氣得肝顫……反正你會暗自慶幸,自己還活著。
好像在一輛公車上,司機師傅大聲地提醒你:“我們車上有個小偷,希望大家看管好自己的物品!”你會立刻夾緊包,伸手摸摸手機錢包等貴重物品。還好,發現它們還都在。你會冷靜地看看四周,然后保持警惕,眼睛繼續望向車窗外。車窗外依舊車水馬龍,秋來春去。
在人生這趟公車上,死神就是個小偷,生命是貴重物品。雖然你盡量躲著小偷,但他悄悄地黏著你,還可以隱形。而我想做那個司機師傅。
對待死的不同態度,把我們大致分成三種人:
一、反正有死神這個小偷無賴在等著,不如活著的時候玩點兒刺激的,像坐過山車,玩的就是心跳,醉生夢死地揮霍生命。
二、總覺得有死盯著自己,像在考場,會不會答題都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那幾張票子。小心翼翼,不敢吃不敢花,存錢買房、看病。
三、隨便吧,像電影散場,不管走哪個安全出口,反正都要出去。工作五天休息兩天,不看書只看新聞最好是帶點花邊蕾絲的新聞。該吃吃該喝喝。
不論我們是哪種人,一生中與死親密接觸的機會并不多。而大了與死神的距離,僅僅是前后腳。死神剛走,大了就到了。
大了這個行業,在天津已經有幾千年歷史。它曾經是天津人對婚喪嫁娶組織者的稱呼。現在,則專指白事的組織者。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或許其中包含著這層意思:人們覺得他們能把死——最困難的這件事情,打包了結。
社會發展到任何時候都一樣,誰家都要死人。白事的主角,很快就輕的成青煙,重的成骨灰。天津老例特別多,尤其白事中,程序相當繁瑣,大了就是白事中的總指揮。對!就和樂隊的指揮差不多。不同的是樂隊指揮的是樂器演奏,大了指揮的是人,包括死人和活人。
大了在一場白事中,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在白事中,大了做的第一件事是小殮,簡單說就是為死者理發、刮臉、凈身和穿壽衣。緊接著是入殮,將死者由床上抬到租賃的冷藏棺中,并在他口中放一枚金錢,讓他順利地渡過冥河。冥河上有舟子負責撐船,死者口含的錢是船費。還要在死者左手放一個金元寶,右手放一個銀元寶。
處理好這些,大了開始布置靈堂。死者頭前擺放供桌,上面正中央放遺像,在前面正中擺放香爐,里面點三支香,快燒完時再點燃三支,兩旁為可以燒四十八小時的白蠟以及貢品,最前方放一盞油燈,不可以熄滅。大了還要把屋里所有鏡子、懸掛的字畫、箱柜上的銅活全用白單子蒙上或糊上,桌上擺的帶有彩花的擺設都轉向后面。所有房間的燈不可以關,家里的大門也會一直打開。
靈堂布置好,大了繼續馬不停蹄地在門前搭起一個綠色大棚子。棚子內點長明燈,不能關,還要擺上燒紙,有紙牛紙馬,男性扎紙馬,女性扎紙牛。死者年齡超過六十歲,另要有一抬紙轎。棚子內也可以供親友們休息。在大門兩旁,擺放旁系親屬和其他親朋好友敬獻的花籃和花圈,門前立挑錢紙。
大門旁邊的墻上要貼門報,上書“恕報不周X宅之喪”字樣,告訴別人家中正在辦喪事,意思是,請寬恕我們沒有及時通知您,事情沒有考慮周全,多擔待。門前點長明燈,一般都是普通燈泡,也是晝夜亮著不能關。
第二天晚上八點或者九點就到了送路的時間了。送路儀式的第一項為開光,親屬站在死者一旁觀看,大了用棉花沾酒精擦拭死者的眼睛耳朵和嘴,開眼光、開耳光和開嘴光。接下來是開全光,大了要念吉祥話,并用一面小鏡子從死者頭部照到腳部,讓他自己“看”一遍,最后把小鏡子摔碎,然后送路才算是正式開始。親朋好友搭著紙牛紙馬、紙轎子和一部分花籃花圈,其他人各拿一支點燃的香,一起浩浩蕩蕩地來到十字路口或大路上,點燃紙馬紙牛紙轎子……還有花圈。
第三天最重要,是死者出殯的日子。大了會為每人準備一個小饅頭和一枚硬幣,硬幣放在饅頭里。大了會讓全體晚輩再磕四個頭,隨后所有死者的親屬就要去往殯儀館。
白事最后,大了會帶著所有親屬焚化剩下的花圈花籃,所有晚輩還要再磕四個頭,全體親屬將手中的小饅頭、硬幣以及胸前佩戴過的白花丟進火堆焚化。
當所有親屬還在回來的路上,大了必須要提前一步回到死者家中,在門前點起火盆,回來的親屬都要邁過火盆,再拿一個小糖饅頭和一塊糖吃掉,而這些也都是大了提前準備好的。
做這一切的繁瑣事,死者家屬處處要聽從大了的妥當安排。
你看完這些,是不是要倒吸一口涼氣!所以說,大了可不是誰想干就能干得了的。
我就是個大了,祖傳干這一行。平時我和朋友們喝多點兒酒,他們求著我講那些或驚心動魄或感人至深的白事。以下這些白事故事都是我親身經歷的。
講它們有什么意義呢?我覺得,起碼能讓我們想一想活著的價值。如果死不能選擇,只能有一種樣子,活著卻可以有無數種選擇,不必只像一塊鐘表一般,在忙忙碌碌中轉動。
自然,生于70年代,現居天津。從2015年11月起在豆瓣閱讀寫作,迄今已發表作品《白事會》(9.0分)、《凡人皆有一死》(9.4分)和專欄《白事會:第二季》(9.4分)。
大了
壽衣不能提前做
包子是誰吃的呢
給我每人兩頭牛
后備箱的鐵锨
結婚第三天
屋子大有什么用
哭了看不清
大師也怕嗆
一天之內
一個老黨員的情操
斑馬線
司機師傅都長點心吧
穿壽衣發個朋友圈
奶奶的白頭發
猴子派來的狐貍精
你恨我嗎
別鬧,我們正辦喪事呢
白色生死戀
參加白事的基本素質
如果可以飛檐走壁找到你
泰森的葬禮
耳語
哭喪女高音《我的太爺》
我不讓你死
這個路口是我爸的
死神,你好
除夕夜的鐘聲
歲月是個好裁縫
好像身體少了一部分
陽光
當愛已成往事
抑郁癥患者
太平間的婚禮
好吧我們也講一個鬼故事
對不起,買不起
回家
走在人群中才發現
也是為了你好
淚光里的媽媽
一生有多快取決于你有多快樂
意志控制死亡的時間極限
親,你死給誰看
熊老太太
娃娃
掰不開就在一起
美麗的姑娘
資深大了的一生
尾聲
大了(代序)
大了(daoliǎo)
曾經是天津人對婚喪嫁娶組織者的稱呼。現在的大了,專指從事白事的組織者。
在你看這些文字的時候,也就是此時此刻,正有人閉上眼睛,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你正在閱讀,呼吸均勻,意識清醒。想到這些,你或許會突然產生一種恐懼、壓力和緊迫感。你會不會下意識地珍惜今天?可能你會在網上給自己買下心儀很久的高跟鞋,下頓吃點兒好的,不再為了一點點的小事就氣得肝顫……反正你會暗自慶幸,自己還活著。
好像在一輛公車上,司機師傅大聲地提醒你:“我們車上有個小偷,希望大家看管好自己的物品!”你會立刻夾緊包,伸手摸摸手機錢包等貴重物品。還好,發現它們還都在。你會冷靜地看看四周,然后保持警惕,眼睛繼續望向車窗外。車窗外依舊車水馬龍,秋來春去。
在人生這趟公車上,死神就是個小偷,生命是貴重物品。雖然你盡量躲著小偷,但他悄悄地黏著你,還可以隱形。而我想做那個司機師傅。
對待死的不同態度,把我們大致分成三種人:
一、反正有死神這個小偷無賴在等著,不如活著的時候玩點兒刺激的,像坐過山車,玩的就是心跳,醉生夢死地揮霍生命。
二、總覺得有死盯著自己,像在考場,會不會答題都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那幾張票子。小心翼翼,不敢吃不敢花,存錢買房、看病。
三、隨便吧,像電影散場,不管走哪個安全出口,反正都要出去。工作五天休息兩天,不看書只看新聞最好是帶點花邊蕾絲的新聞。該吃吃該喝喝。
不論我們是哪種人,一生中與死親密接觸的機會并不多。而大了與死神的距離,僅僅是前后腳。死神剛走,大了就到了。
大了這個行業,在天津已經有幾千年歷史。它曾經是天津人對婚喪嫁娶組織者的稱呼。現在,則專指白事的組織者。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或許其中包含著這層意思:人們覺得他們能把死——最困難的這件事情,打包了結。
社會發展到任何時候都一樣,誰家都要死人。白事的主角,很快就輕的成青煙,重的成骨灰。天津老例特別多,尤其白事中,程序相當繁瑣,大了就是白事中的總指揮。對!就和樂隊的指揮差不多。不同的是樂隊指揮的是樂器演奏,大了指揮的是人,包括死人和活人。
大了在一場白事中,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在白事中,大了做的第一件事是小殮,簡單說就是為死者理發、刮臉、凈身和穿壽衣。緊接著是入殮,將死者由床上抬到租賃的冷藏棺中,并在他口中放一枚金錢,讓他順利地渡過冥河。冥河上有舟子負責撐船,死者口含的錢是船費。還要在死者左手放一個金元寶,右手放一個銀元寶。
處理好這些,大了開始布置靈堂。死者頭前擺放供桌,上面正中央放遺像,在前面正中擺放香爐,里面點三支香,快燒完時再點燃三支,兩旁為可以燒四十八小時的白蠟以及貢品,最前方放一盞油燈,不可以熄滅。大了還要把屋里所有鏡子、懸掛的字畫、箱柜上的銅活全用白單子蒙上或糊上,桌上擺的帶有彩花的擺設都轉向后面。所有房間的燈不可以關,家里的大門也會一直打開。
靈堂布置好,大了繼續馬不停蹄地在門前搭起一個綠色大棚子。棚子內點長明燈,不能關,還要擺上燒紙,有紙牛紙馬,男性扎紙馬,女性扎紙牛。死者年齡超過六十歲,另要有一抬紙轎。棚子內也可以供親友們休息。在大門兩旁,擺放旁系親屬和其他親朋好友敬獻的花籃和花圈,門前立挑錢紙。
大門旁邊的墻上要貼門報,上書“恕報不周X宅之喪”字樣,告訴別人家中正在辦喪事,意思是,請寬恕我們沒有及時通知您,事情沒有考慮周全,多擔待。門前點長明燈,一般都是普通燈泡,也是晝夜亮著不能關。
第二天晚上八點或者九點就到了送路的時間了。送路儀式的第一項為開光,親屬站在死者一旁觀看,大了用棉花沾酒精擦拭死者的眼睛耳朵和嘴,開眼光、開耳光和開嘴光。
接下來是開全光,大了要念吉祥話,并用一面小鏡子從死者頭部照到腳部,讓他自己“看”一遍,最后把小鏡子摔碎,然后送路才算是正式開始。親朋好友搭著紙牛紙馬、紙轎子和一部分花籃花圈,其他人各拿一支點燃的香,一起浩浩蕩蕩地來到十字路口或大路上,點燃紙馬紙牛紙轎子……還有花圈。
第三天最重要,是死者出殯的日子。大了會為每人準備一個小饅頭和一枚硬幣,硬幣放在饅頭里。大了會讓全體晚輩再磕四個頭,隨后所有死者的親屬就要去往殯儀館。白事最后,大了會帶著所有親屬焚化剩下的花圈花籃,所有晚輩還要再磕四個頭,全體親屬將手中的小饅頭、硬幣以及胸前佩戴過的白花丟進火堆焚化。
當所有親屬還在回來的路上,大了必須要提前一步回到死者家中,在門前點起火盆,回來的親屬都要邁過火盆,再拿一個小糖饅頭和一塊糖吃掉,而這些也都是大了提前準備好的。做這一切的繁瑣事,死者家屬處處要聽從大了的妥當安排。
你看完這些,是不是要倒吸一口涼氣!所以說,大了可不是誰想干就能干得了的。我就是個大了,祖傳干這一行。平時我和朋友們喝多點兒酒,他們求著我講那些或驚心動魄或感人至深的白事。以下這些白事故事都是我親身經歷的。
講它們有什么意義呢?我覺得,起碼能讓我們想一想活著的價值。如果死不能選擇,只能有一種樣子,活著卻可以有無數種選擇,那么我們就不能只像一塊鐘表一般,在忙忙碌碌中活著。壽衣不能提前做夏天和冬天最容易死人了,一般死的都是老人。冬天還無所謂,天冷死人也不怕冷。
可夏天不行,死人怕熱啊,尤其是四十多度,三天下來,滿屋子里都是臭味。現在有冰棺材了,以前可沒有,就是拿兩盆冰放尸體下面。那個時候連個電扇都沒有。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跟著我爸來到一家。那是一個老太太,可能有八十多歲了,特別的胖,心臟病死的。老太太的壽衣是幾年前就準備好的,可他們忘了一點,老太太又胖了。難免的,家里一有人死,人就慌里慌張的。
我從頭說啊,中午吃過午飯,老太太說睡一會兒,后來就沒有醒,睡過去了。老太太這一沒有醒,全家人就都慌了。我爸爸那會兒也正在睡午覺,我放暑假,看電視,正演《西游記》三打白骨精那集。他們家就來了。也不遠,我爸爸就喊上我,我們和串門一樣,溜達著就去了。
到了他們家,所有人都站著迎接我們的到來,老太太就和睡覺一樣躺在床上,旁邊放著幾件衣服。此時老太太的兒子過來,對我們說:“這是我媽媽自己準備的衣服,她以前就交代過,死的時候,要穿自己親手做的衣服。”
“行!那是你們給你媽穿還是我們給穿?這天太熱,要穿就快點兒,一會兒人就容易發起來。”我爸對那兒子說,我爸是有職業經驗的。
“哦哦。對對,發起來,那你們給穿吧,這樣是不是也能快點兒。”那兒子說發起來的時候,眼里全是恐懼。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到一團面。
“那行!你們過來兩個人,幫幫忙。有剪子嗎?給我,我們先把老人的衣服剪開。再給我拿一瓶白酒、一塊干凈的毛巾過來,給老人擦洗干凈。”我爸話說完,至少有三十秒沒有一個人動,三十秒以后屋子里的所有人又全部動起來。二十幾分鐘以后,已經都擦洗完,酒也空了。行了,可以穿壽衣了。我爸多有經驗,拿起壽衣一看,又看了看老太太,就開始搖頭。
“這衣服做得太瘦了,你們自己看看。”我爸用手把衣服打開,我一看,心想,這老太太手真巧,給自己做了三件旗袍,其中一件還是夾棉的。她做的時候可能是冬天,也許以為自己能在冬天死,怕自己凍著。
“師傅,我媽媽是南方人,嫁給我爸爸才來的天津。您看看這怎么辦呢?”那兒子更慌了。
“現在改也來不及了,也沒有這個時間,你們幾個也別閑著,看看去哪里弄點兒冰塊,大塊的那種。快去!”我爸全身都是汗,衣服都貼在身上了,跟剛洗完澡似的。
“師傅,那您看怎么辦?我媽媽就這一個最后的遺愿。”兒子已經哭了。
我爸也急了,說:“你們幾個女的都給我過來,先把這衣服里的棉花都給我掏出來。快點!”
此時沖過來兩個女的,都五十多歲的樣子,拿起剪子就把衣服剪了一個大口子,兩個人四個胳膊,伸手往外掏棉花。頓時,她們兩個成雪人的樣子。反正當時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很快又過來兩個人,她們一起掏,有的掏袖子的,有的掏后邊的。我想如果老太太看到這個情景,能活死過來也說不定。屋子里全是棉花,像下了雪一樣,加上大家又都出汗,棉花遇到汗都粘在手上身上臉上頭發上。這可是八月最熱的伏天啊,場面太詭異了。還有一個老太太只蓋著個床單,等著要穿她這輩子最后的一件衣服。
最后四五個“雪人”可算把棉花都掏出去了,壽衣也被剪得都是口子。我爸說這哪行啊,縫好了啊。“雪人”們又開始縫,這又過了快一個小時,再看縫好了的衣服,誰看了都傻眼,各種顏色的線,縫得亂七八糟的。一件好好的旗袍壽衣,這可是老太太的最后的遺愿,最后成了一件乞丐服。我爸叫過來剛才那兒子,問他:“你確定,要把這件衣服給你媽穿嗎?”
兒子也頂著一頭棉花,拿衣服看了又看,當時也猶豫了。我爸說:“你要快點兒決定,老人那里還等著呢?”兒子想半天說:“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他拿著衣服走了。不會兒工夫來了幾個人,都同意還是這件。
我爸爸深深地點了一下頭,說了聲:“那好!你是兒子,你就是孝子。我要先把衣服一件一件給你穿上,然后你再脫下來,一起給老人套上。”說完,我爸一使勁,只聽“呲啦”一聲,一個袖子被撕下來了。然后是另一只。那兒子剛要急,我爸說:“我不撕你媽不可能能穿進去。”然后一件一件讓他穿。都是旗袍啊,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一次穿三件旗袍。穿好以后,我爸像個裁縫一樣,從身后面,把衣服一下子剪開,三件連在一起的旗袍成了兩個左右部分。然后我爸讓我幫忙扶著分左右兩部分給老太太穿好。袖子也是在后面剪開再套上。然后從表面看,根本看不來任何破綻。蓋上一層蒙臉布。又蓋上壽單。壽被被我爸直接省去了。
包子是誰吃的呢
你們都覺得我爸厲害,其實我媽才叫厲害呢。這可不是我聽說的,是我親眼看見的。
小時候,我們家住5棟,前面還是后面的,我記得是12棟。那天夜里下大雨,我爸喝多了,怎么都叫不醒。有人大半夜敲我們家門,說他們家有人上吊了,就因為兩口子吵了兩句。我媽一看,只能她去了。這和醫生一樣,大了救死扶死,都是要命人家才求你來的,不能拒絕。不是錢的事兒,再說那會兒也沒有幾家壽衣店,大了也少。都是鄰居,我媽媽也不好意思說,下雨了我們不想去。只能去,沒有辦法,把我叫醒了,跟著。我也習慣了,醒了揉揉眼穿上衣服鞋就跟著走。我啊,那個時候上小學三年級左右,也沒多想,從小這樣習慣了。我和我媽都穿著雨衣,那個時候我家還沒有雨傘。
我看到有個人躺在床上,據說救護車剛走,說沒有救了。我媽問:“她丈夫呢?”不知道誰回答:“被救護車拉走了。嚇得神志不清了。”我媽說:“那來吧。你們誰能說了算?”此時站出一個人來說:“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說。”我媽說:“咱們大晚上的先不要鬧,把人先安頓好。穿好衣服。明天一早再通知大家,搭床板什么的也明天早晨再說。你們覺得行嗎?”大家紛紛點頭。用敬佩的目光看著我的母親。當然我也是。
我媽不胖不瘦,不黑不白,平時也不愛說話,但只要她說話別人就必須聽。我媽媽走到上吊的女人身邊對著她說:“你說你,沒事上什么吊?看你這眼珠子,都快跑出來了,還不舍得閉上,干嗎呀?舍不得誰?還是有什么委屈?那你現在也說不出來了吧?誰讓你沒有事上吊的。來,閉上眼睛。”我媽用手把她的眼睛合上。這個鏡頭我也在電視上看到過。人民解放軍死了,只要聽見:“我們會替你報仇的。”眼睛就閉上了。我也以為,我媽媽說半天,怎么也給個面子,可那個女人就不閉眼。我媽最后就拿手按著她的一只眼睛,按了很長時間,有一點點效果,但還是不能完全閉上。眼睛都閉不上,怎么給她穿衣服?所有人都看著我媽。但是她一點兒也不著急,對著屋里的人說,看看家里有蘋果饅頭什么的嗎?一會兒有人拿來兩個包子,不好意思地問我媽:“就有兩個包子,行嗎?”“拿過來吧。”我媽把包子按在眼睛上,一只眼睛按一個,兩個包子在一張臉上。估計很長時間,屋子里的人都不打算再吃包子了。后來我就在椅子上睡著了。沒有睡多會天就亮了。我一醒過來就想起我睡前那兩個包子,不知道起作用了沒有。我看到上吊的女人,蓋著單子。
我問我媽:“她閉上眼睛了嗎?”
我媽點了點,我又看到桌子上一個碟子里放著一個包子。
“媽!!怎么只剩一個包子了,不是兩個嗎?”我拉住我媽問。我媽不慌不忙地說:“不知道被誰吃了。不過我肯定,不是昨天晚上在這里的人。”
給我每人兩頭牛
這是前兩年發生的事。有時細想想,有的人就是很怪,老人活著的時候,不孝順,一定要死了以后才發孝心。這個老人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老人活著的時候,在每個孩子家住一天,正好七天。老人患有老年癡呆癥,總以為老伴還活著,看見個人就問:“玉華回來了嗎?怎么還不來看我啊?”
老人一百零二歲,他孩子最大的也八十多了。他們家個個比著有錢,生怕自己在兄弟姐妹面前沒有面子,我第一次去發現了。他們本來是請我爸去,但我爸已經退休了,這才勉強同意我去。我們不怕有錢的,就怕沒有錢的。有錢愿意當冤大頭我們熱烈歡迎。有一次老人進了醫院,他們就把我叫去,和我談葬禮細節。談了好幾次,老人卻好了,出院了。其實我知道,他們是想借老人去世,把多年送出去的禮錢都收回來。搞得越大型人來得越多,禮錢就越多。
為了老人去世,他們特意租了一套房子,表面說是人多,其實他們每個人都不想讓老人死在他們自己家中。死去的老人從醫院被直接拉到了租的房子里。我去的時候,沒有人哭,都忙著打電話,每個人都在打電話。意思都差不多:我爸今天早晨剛剛過去了……去世了……走了……找我媽媽去啦。整得場面和記者招待會一樣。我就坐在老人身邊,看著他們每個人打電話。他們也沒有人注意我。我和剛死去的老人成了隱形人。
這個葬禮從第一天開始就像是一場大型鬧劇。有人還在門口空曠的地方請了一個樂隊。說是完全按照老人老家的傳統來。我這個大了其實就是個擺設。他們個個都是大了。我只管最后拿錢就行。但這畢竟是我的工作,我找到一個管事的,和他商量送路的事。“不用商量,給我最貴的那個檔次。電視,冰箱,洗衣機,手機,什么電器都要有,還有房子,汽車,轎子都要。還有馬要十四匹。牛有嗎?給我兩頭!不行,每人兩頭,也十四頭,每個人兩頭。你不知道,我爸爸就喜歡吃牛肉!”他說得太認真,我都不忍心打斷他。
“您知道牛是干什么用的嗎,大爺?不是用來吃的!那是讓牛幫著喝下去世之人生前浪費掉的水。做這個用的。不是吃的!我的大爺!”本來我對活人的耐心就遠遠沒有死人多。
大爺告訴我:“這是我們家辦喪事,我們說了算,小伙子,你要聽我們的。我們要的越多,你不是掙錢越多嗎?你別管我們要多少。我們要多少,你給我們多少。不就完了嗎?”
我徹底妥協了。在我的大了生涯里,這次葬禮可能成了這個行業的一個笑話。當天晚八點,送路好像是一場白馬和黃牛的嘉年華。讓我這臉都沒有地方放,連路邊看熱鬧的都說,這是拍電影嗎?十四匹白馬,十四頭牛,還有我都不想想了。光是牛和馬就是一條街。滿眼看去,起起伏伏的馬和牛。在路燈底下,在車輛中竄動,最后造成車輛嚴重擁堵,馬路上所有的汽車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高高被人舉起的大白馬和黃牛。要知道每一個這樣的模型,至少要兩個人才可以抬起行走。最后有人打了110報警,警車都開不進來,警察都走得喘了。交警雖然來了,但來了也是白來。最后,我第一次以大了的身份被帶入當地派出所。
后備廂的鐵锨
你們有人問我好幾次,問我后備廂里為什么有鐵锨?鐵锨是做什么用的?好!今天,我就給你們講講鐵锨的用處。
自殺有很多種,但我告訴你,千萬不能臥軌。臥軌太慘烈,身體在一秒鐘時間好像放煙花一樣散開,實在不好收拾。作為大了,我討厭遇到這樣的情況。但既然做了這行就要做一行愛一行。去年冬天,過年的前幾天,有人來到店里,進門就直接下跪,嚇我一跳。
進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我說:“您這是什么意思?你慢慢說,別著急。”我想這是誰跟誰,哪兒跟哪兒啊。
“小師傅,我已經去了好幾家壽衣店了,有一家告訴我來這里,說你們給處理這樣的事。多少錢我給,只要你們幫幫我就行。我兒子臥軌自殺了,他媽媽還不知道,警察看完拍了照片就走了。我給醫院太平間和火葬場打電話,他們都說不管這樣的事情,讓我找大了。小伙子,你是大了嗎?你幫幫我,我孩子身體還在鐵軌上。你怎么也要幫我給他帶回來……”他一邊哭一邊說。我心也軟,我說:“你也別說了。我們走!”
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想的,選了一個特別偏遠的地方,車都開不進去,等到了地方,星星都出來了。我說:“您帶手電筒了嗎?要不我們等天亮吧。這黑得連路燈都沒有,怎么找?”孩子的父親哭著求我:“不行!如果野狗來了,把孩子叼走怎么辦?!”我一想也是。畢竟是父母心。我說你等著,我又回車里,拿了手電、鐵锨、幾個黑色大垃圾袋。
他拿著手電筒,我們一點一點地找。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問他:“孩子怎么了?為什么臥軌?”他也不哭了,告訴我:“孩子心氣高就想考北大。這一次又沒有考上。
失蹤好幾個月了,今天下午突然給我電話,說對不起我們,讓我來這個地方,帶他回去。我還以為,他沒有錢回不去了。我說,你別著急,我馬上去。你等著我,我們一起回家。可沒過一會兒警察就給我打電話,告訴我,我的兒子臥軌了,讓我馬上過去。”
大冬天我穿得也不多,手電照亮的地方又太有限,地上能找到的,我都用鐵锨裝到了垃圾袋里。最后,我說往樹上找找吧。手電一照,我們倆都傻了,孩子一條胳膊連著腦袋都在一個樹杈上。還好是冬天,沒有什么樹葉,看得清楚。
我說:“大哥,不是我不幫你,天太黑了,就算我爬上樹,一旦掉下來,都不好找,不如明天早晨再說。再說野狗也爬不上去。”其實我想說,我也爬不上去。太冷了,我已經都凍僵了。
他說:“你在附近找個地方睡一會兒,真是謝謝你!我就在這兒等著天亮。畢竟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離開他。”聽他這么一說,我都想哭。我說:“你等著我去買點兒酒回來。我們暖和暖和。我陪你等天亮。”
我開車開了三十多分鐘,才找到一家小超市,買了一瓶白酒,又怕喝醉了,他一口我一口,蹲在鐵軌邊上,對著那棵掛著半個孩子的樹等天亮。太冷了,我就在鐵軌邊上來回地跑。冬天天亮得晚,蒙蒙亮的時候,樹上的孩子都凍僵了。我和他父親商量:“大哥,我是真爬不上去。你看能不能這樣?你抱著樹,我踩著你肩膀,用鐵鍬給鉤下來,我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他說行啊,就這樣吧。孩子是下來了,我怎么都放不進黑色的垃圾袋里,便脫下大衣和他父親的防寒服,用它們把孩子包裹好,放到了車里。最后,他還是不放心說要再去找找,我在車里等著。過兩個多小時,他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玻璃球,問我:“你看,這是眼球嗎?”我說:“不是!這是玻璃球。”他說:“那行,我們回去吧。”
現在,我和大哥成了朋友,他拿我當兒子一樣。我倆經常在一起喝喝酒,但誰都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
結婚第三天
結婚第三天的下午,新郎騎著摩托車去菜市場買菜,還沒有到市場,就發生了車禍,摩托車和新郎都改變了原來的形狀。
新娘一下子就變成了寡婦,變成寡婦也就沒有新舊了。新娘是我媽表姐的女兒,我們三天前剛剛參加了她的婚禮,三天后又必須要參加葬禮。
三天前,因為他們的婚禮我媽還特意給我放假一天,我還清楚地記得新郎新娘在婚禮上交換戒指,在所有人大喊“親一個”中,新娘親得新郎滿臉的口紅,一親還好半天,好多人都鬧著起哄。記得結婚典禮的最后,新郎一把抱起新娘,對所有參加婚禮的來賓說:
“我曾杰對天發誓,一輩子只愛我老婆麗雪一個人。永不變心!天地為證!”兩個人開心地笑著,仿佛全世界他們是最幸福的一對。
當時誰能想到,三天以后,新郎的一輩子就過完了。世事就像女人的心思,不僅無常還總是出其不意。
白事上,我看到的臉基本上是三天前的,都是參加過婚禮的人,可不嘛,我們的親戚朋友也就是固定的那些人,不管是婚禮還是葬禮,來的都是他們。只是每個人都不再笑,大家都很安靜嚴肅,連說話都很小聲,小聲到彼此貼著耳朵,生怕影響了這份安靜。不知道是不是太安靜了,新娘的哭聲就顯得格外的大。她哭得不僅聲音大,關鍵是她哭著哭著,一口氣就憋住了,然后她身邊的好多女人就沖上去拍她的后背,不停地喊她的名字:“雪兒,雪兒……別這樣啊……雪兒雪兒,你喘口氣,聽話……”
好像在沒有喘上氣的幾秒鐘里,她已經死了。就像有人故意用手把她的頭按在水里,死死地按著,幾秒鐘后再突然把手松開,新娘大口的呼吸,然后再被按進水里,不停地反復。給我的感覺,她不呼吸的幾秒鐘就是死,幾秒鐘后又活過來。可能死去活來,就是這么來的吧?新娘就是這樣,哭得死去活來的,好像心被挖走了,她拍著心臟的位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地拍著,痛哭。這是痛,真痛才會這樣,痛苦到說不出一句話。如果可以說出來的痛和痛苦,可能就不怎么痛了吧?
可以想象,這就好像死神把一個孩子剛放進嘴里的糖,從孩子嘴里活活地摳出來,自己一口給吃了,這孩子不哭死才怪呢。
新郎不是我們天津人,他是在天津上學然后留下來的。新郎的父母都是農民,在偏遠的西北。兒子結婚,并且是在天津這個大城市結婚,對于他們是天大的喜事,他們坐著火車來參加了兒子的婚禮,婚禮第二天他們就又坐著火車回去了,兩位老人剛剛到家,就又要返回天津,參加兒子的葬禮。
這老天爺也真會開玩笑,但真的一點也不好笑。
通知曾杰爸爸的電話是我打的。
我說:“您是曾杰的爸爸嗎?”
電話那頭說:“是啊……我是!”
我說:“我和您說個事情,您不要著急,曾杰出了車禍,現在人在醫院搶救,您二老還是要過來天津……看看。”
電話里曾杰的爸爸馬上說:“曾杰又給你們添麻煩啦?真是麻煩你們了。”
他說的不是普通話,但是我還是能聽懂。老人的反應和我們大多數的父母不太一樣,這讓我沒有想到。不是首先詢問自己孩子的情況,而是先道歉又感謝。這可能就是淳樸,一個老農民的善良,他總是為他人著想,到最后也想不到自己。我聽老人在電話里一直道歉感謝,心里特別不是滋味。
老人聽了在電話里,長長地“啊……”了一聲,說:“嚴重啊?他在嗎?讓他和我說上兩句,我和他商量商量。”
他完全不緊張也不往最壞的死上想,可能在他看來,被汽車撞了和被驢踢了一腳被狗咬了一口一樣,都不是什么事兒,拍拍土站起來,最嚴重不過就是去趟醫院打一針。
他這樣說,不是讓我為難,而是讓我難受,好像突然一不小心掉進一個倍深的坑里,心不自覺地往下沉,也不是想哭,就是說不上來的那種難受。
我支支吾吾地說:“他不在。您和大娘還是盡快來天津吧!買最快的火車!現在馬上就收拾一下,上了火車打這個號碼,這是我手機,到了天津站,我去接你們。大爺,您聽我的,時間不多了……要快!”
老人可能聽出了我的意思,最后只是說:“哦哦,好好。”就掛斷了電話。最后也沒有問我,他的兒子到底撞得怎么樣。掛了電話,我對自己說:“以后這樣的活兒我可不干了,太難受。還是好好地做我的大了好,和死人不用對話。沒有對話就沒有難受。”
我去天津火車站接的他們,他們還是婚禮上穿的那身衣服,大娘還穿著棗紅的襖,大爺手里則提著特重的一個兜子,我接過去,他不好意思地說:“不用,我能拿,來一趟不容易,帶了點自己家地里種的。”
我看見他們,掉深坑里的那種難受勁兒又上來了。我不知道怎么和兩個像孩子一樣的老人說,但又必須說,可怎么說?這個活兒真不是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