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等同于經濟決定論、還原論、目的論、階級斗爭為綱?自由主義就是新自由主義嗎?多少接受點凱恩斯式的國家干預,是否就意味著否定自由主義、走向社會主義?
在《權力與理性》一書中,作者曹天予教授對以上問題做了梳理和解答。作者強調,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及其關聯只有放在世界史的語境中才能得到恰當的理解,自由主義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產物,而馬克思主義則是在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階段才形成的。自由主義對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道德文化等持有肯定的態度,而馬克思主義的立論是既肯定又否定,因而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間也是繼承而又否定、對立而又統一的辯證關系。就自由主義而言,其理想是歷史終結于市場經濟和代議民主;就馬克思主義而言,其目標則是經由世界革命和共產主義而實現人類的解放。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的關系,說到底是個如何超過資本主義的問題,其答案只能是揚棄。
1. 何為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等同于經濟決定論、還原論、目的論、階級斗爭為綱?自由主義就是新自由主義嗎?多少接受點凱恩斯式的國家干預,是否就意味著否定自由主義、走向社會主義?
2. 《權力與理性》一書的主旨是將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放在世界史的視野中,通過對比觀照,勾勒這兩支思想體系及實踐意義的基本點和相互關系。
3. 本書的目的是,希望為那些對種種似是而非的說法感到困惑的讀者,提供一個理解思想沖突、把握時代脈搏的宏觀視角和簡明框架。
自 序
自由主義在當代世界中的霸權地位毋庸置疑。在經濟政治領域,自由主義主導的理論方向和政策實踐,在西方世界和絕大部分其他地區,都占有統治地位。方法論個體主義這一社會科學中的主流框架,其理論預設也基于自由主義的信條。即使在生命意義(終極關懷)、文學藝術價值等道德文化領域,流派雖多,基本取向也大多源于自由主義哲學。隨著經濟全球化加速,思想文化的交流亦日趨廣泛深入,自由主義霸權在全球迅猛擴張,更加鞏固。當前,幾乎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思想流派,無論是各種形式的前現代保守主義(從伊斯蘭到孔夫子),還是后現代的各種左翼思潮(從話語理論、解構主義到新共產主義),能對此霸權提出真正嚴重的挑戰。唯一的例外是馬克思主義。
從19世紀中葉到中蘇分裂的一百多年間,馬克思主義這一新興社會思潮及相關的革命實踐,對自由主義的的沖擊是全面的,一時大有摧枯拉朽取而代之之勢。然而蘇東易幟之后,勢頭盡失;一些自由主義者甚至失去了對其進行批判的興趣:整整一個時代已然消逝。但歷史的“狡智”卻仍會捉弄一代代的人:2008年的金融危機成了經濟自由主義的滑鐵盧,使不少青年、民眾,乃至政治家、決策者和相當多的資深經濟學家,又想起了馬克思。試圖用馬克思主義來理解當代資本主義危機,并非易事。根本性的問題是:何為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等同于經濟決定論、還原論、目的論、階級斗爭為綱?類似的問題對自由主義也存在:自由主義就是新自由主義嗎?多少接受些凱恩斯式的國家干預,是否就意味著否定自由主義、走向社會主義?
弄不清什么是馬克思主義、什么是自由主義,確切把握當代思潮就會有困難。這本小書是作者2015年夏天在上海大學系列講座的整理稿,主旨是將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放在世界史的視野中,通過對比觀照,勾勒這兩支思想體系及實踐意義的基本點和相互關系。希望為那些對種種似是而非的說法感到困惑的讀者,提供一個理解思想沖突、把握時代脈搏的宏觀視角和簡明框架。
自由主義以其“理性”特征而傲視迷信傳統、崇拜權威的保守主義,敵視耽于“空想”借助“暴力”的馬克思主義,蔑視陶醉于碎片化、犬儒主義的各種后現代思潮。而馬克思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判,其基本點正在于指出其“理性”的現實依托乃是資本主義的階級權力,從而必然導致自由主義的理性走向其反面:即非理性。因此用“理性與權力”作為書名,雖然它不能總括全書內容,卻至少點明了兩大思潮間一個重要的糾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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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予,早年就讀于北京大學哲學系,1987年獲劍橋大學博士學位,現為波士頓大學哲學系教授。研究領域主要為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物理學史與物理哲學、認知科學哲學、社會政治哲學等。已出版學術專著(包括中文和英文)數十部,如《從流代數到量子色動力學——結構實在論的一個案例》、《20世紀場論的概念發展》、《文化與社會轉型》等。
一、世界史中的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1
二、唯物史觀和社會契約/29
三、經濟理性和階級權力/53
四、自主個人和政治權力/90
五、個性擴張與人類解放/113
參考書目/137
附錄一:提問與討論/139
附錄二:我看當代價值對話/167
后記/179
世界史中的馬克思主義(節選)
現在來看馬克思主義的演變。這當然得從馬克思講起。歷來,尤其是現在,很多人對馬克思有誤解。有人說馬克思是個空想家:他想通過無產階級專政,改造社會,讓人性完美,實現共產主義;這個愿望不錯,共產主義也令人向往,可惜違背了人的本性,是個空中樓閣,實現不了。
馬克思是空想家嗎?不是。馬克思生活在工業資本主義時期,也就是恩格斯寫作《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的時期。那是一個無產階級被殘酷地剝削和壓迫的年代,是貧窮、危機、戰爭和革命的年代。馬克思親身經歷了1848年的革命。革命前夕,他主筆、與恩格斯一起寫出著名的《共產黨宣言》。他們認為資本主義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生產力,是時代的進步,但基于私有制、被追逐剩余價值所驅使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必將被旨在消滅私有制的無產階級革命所推翻。馬克思要改造世界。他要改造的,主要不是自然界,而是社會,主要是資本主義社會。但他當時生活的普魯士,加上俄羅斯,是他認為最反動的兩座封建堡壘:反對民主、反對進步、反對資本主義帶來的一切文明成果。在與正義者同盟的交流中,具有強烈現實感的馬克思明確表示,目前亟須的不是去空想社會主義革命,而是緊迫的民主革命。當然,作為共產主義者,馬克思在其完整的革命理論中又強調,民主革命成功后的任務,是不停頓地轉向社會主義革命,在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之間沒有鴻溝。后來托洛茨基、毛澤東的不斷革命論,源頭正是馬克思。
馬克思是一位要改變舊世界的革命家,而不是空談正義的道學家。他的革命理論的出發點,不是對封建壓迫、資本榨取的道義否定,而是對歷史發展趨勢的深刻理解。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的世界史觀念:一個統一、有總體趨勢的演變過程。但他用對現實經濟過程的分析,取代了黑格爾唯心主義的精神發展史。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聚焦于其生產方式及其內在矛盾如何導致經濟危機,而危機的不斷深化又如何使革命和共產主義成為可能。這樣的批判,是基于經濟和歷史的分析,而不是空想的、基于正義原則的道德抨擊。那么,馬克思有沒有關于公正的概念和理論呢?這個問題在馬克思主義傳統中有很多論辯,但難有共識。原因在于,馬克思多次明確否定抽象的公正概念和道德評價,但對資本主義的丑惡現實又有不懈的道義譴責。其實,盡管公正不是馬克思分析的出發點,但作為派生的概念,至少是其隱含的形式,馬克思確曾用來抨擊資本主義、激發革命者的仇恨和戰斗熱情。這樣做與他的基本理論并無沖突。(詳見第二章。)
馬克思不是空想家,更重要的還在于他所理解的共產主義,不是善良愿望,而是歷史趨勢中出現的一種可能。馬克思探討了這種歷史趨勢和可能性,據說從恩格斯開始,硬化為歷史的規律,即共產主義的實現將是歷史發展規律的必然結果。如果真是這樣,那還要革命干什么?一代代人等下去就是了。但這不是馬克思的觀點,其實也不一定符合恩格斯的原意。
馬克思的歷史理論,是1840年代中期開始成熟的。自此其始終不變的內核,就是對自由主義出發點和資本主義的批判。自由主義的出發點是原子個人。馬克思也講個人:歷史當然是人創造的,人當然是一個個的個人;但馬克思強調指出,任何個人都存在于一定的社會經濟關系之中;“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原子個人,脫離了社會的魯濱孫式的個人,只是自由主義者的幻覺。這一幻覺的現實基礎,或市場中的個人,按照馬克思的看法,是歷史發展的結果,而不是起點。在古希臘法典中,并沒有個人權利的規定。個人產權在羅馬法中的出現,標志著共同體財產關系已被市場交換關系瓦解。換言之,歷史上自主個人是從共同體中分化出來的。自主個人這一概念本身正是歷史發展的產物。自由主義者指認它為歷史的出發點,毫無根據。
對個人的理解,原子個人還是社會關系中的個人,是自由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根本的對立。社會關系中的個人,受到一定歷史階段上生產和生活方式結構性的制約,包括財產關系、權力體系、以及倫理規范等制約。一切社會現象,作為眾多個人活動的結果,也只有通過對有關個人和群體身處其間的社會關系的分析,才能得到恰當的理解。在階級社會里,最重要的社會關系只能是階級關系。離開了階級分析,就背離了馬克思主義。
恩格斯對馬克思主義的貢獻極大。但他的著述也有偏離馬克思之處,這里簡單提一下。
首先,科學社會主義。恩格斯熱愛自然科學,也受到當時流行的科學主義實證主義的一些影響。本來,馬克思的學說,用于分析既有一定發展趨勢、亦有很多偶然性的社會歷史和經濟生活,與具有精確描述、乃至預測和控制功能的自然科學不可等同。然而恩格斯深信,馬克思通過剩余價值理論和唯物史觀,發現了與自然規律具有同樣必然性的歷史規律,從而完成了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這一經典論斷對后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并為對馬克思學說的一系列誤解,諸如目的論、階段論、庸俗唯物論和經濟決定論等等,打開了大門。
其次,無產階級專政。“你想知道什么是無產階級專政嗎?請看看巴黎公社吧!”是恩格斯的名言,后來被列寧和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反復引用,以至巴黎公社是無產階級專政的第一次歷史實現成為定論。但馬克思當時并不贊成巴黎公社:革命的時機和策略都不成熟。公社的成員大多是手工業者,幾乎沒有工業無產者,更沒有實行過階級專政。第一國際授權馬克思對巴黎公社發表聲明,但馬克思猶猶豫豫,一拖再拖,直到被反革命力量對公社社員的大屠殺所激怒。他激情磅礴的《法蘭西內戰》所論述的,與其說是現實,不如說是他希望的、理想中的巴黎公社。當然,由于全世界的反動派都把公社說成是馬克思陰謀的產物,使馬克思和巴黎公社結下了不解之緣。巴黎公社在國際工人運動中,享有無上的道義權威,與此不無關系。準確地說,歷史上的巴黎公社并未實行過無產階級專政,但它的組織和參與形式,在馬克思的概括中,是無產階級民主的雛形。至于專政與民主的關系,詳見后文。
再次,議會道路。馬克思之后,恩格斯面臨著新的歷史環境:由于俾斯麥的“合作主義”政策,當時的德國工人運動和隨后的第二國際,有可能通過議會道路走向社會主義。既然改造和取代資本主義的目標不變,那么它與馬克思的本意就并無沖突。何況,馬克思生前已經看到比如英國避免暴力革命的可能性。并且恩格斯也并不迷信議會。他有和平過渡和武裝斗爭的兩手準備。應該說,恩格斯的這一立場,是對國際共運的重大貢獻。后來第二國際的改良主義者和修正主義者,打著恩格斯的旗號背叛無產階級革命,不應由恩格斯來承擔責任。
第二國際由于其成員在帝國主義戰爭中各自支持本國政府,而在政治上徹底破產,被列寧創建的第三國際取而代之。面對大體相似于馬克思1848年和1871年面對的戰爭與革命的形勢,列寧的戰略和策略實踐是從二月(民主)革命到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迅速過渡;俄國革命的蘇維埃模式,繼承了馬克思倡導的巴黎公社式的直接民主;蘇俄的國有化和計劃經濟,也都與馬克思的許多思想一脈相承。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獨特貢獻,在于落后國家成功實現社會主義革命的經驗。而他的主要遺產,是革命政黨的理論和實踐。列寧與考茨基長期論戰。但考茨基的一個思想,即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其最成熟的形式是馬克思主義)不可能自發形成,必須由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從外部灌輸,卻對列寧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成為他論證共產黨作為無產階級先鋒隊的必要性的主要論據之一。列寧指出,在俄國這樣一個特殊的,野蠻、反動和專制的國家,如果沒有先鋒隊的教育和領導,無產階級革命不可能勝利。他進而爭辯,根據同樣的現實和邏輯,先鋒黨本身必須由最先進、最有權威的領袖來領導,實行民主集中制。在列寧這一著名的群眾、階級、政黨和領袖學說中,黨成為革命實踐中最具首創精神的行為主體。
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列寧是正確的。并且,考茨基和列寧并不認為工人階級只能被動地獲得階級意識,因而要求永久的引導和控制。作為馬克思主義者,他們認為,正如馬克思在《費爾巴哈論綱》第三條里提出的,環境是人創造的,教育者必須首先接受教育;否則,就像資產階級啟蒙哲學所蘊含的那樣,少數精英將永遠統治多數群氓。但是,列寧主義政黨的出現,又確實為社會主義社會中產生凌駕于社會之上的精英集團,甚至領袖專政、個人崇拜,開辟了建制上的空間。這種情況,即后人所謂黨的異化、變修,列寧在世時并沒有出現。只是從斯大林開始,情況才發生了變化。
斯大林生活的時代,是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節節勝利的時代,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在世界范圍內全面對抗的時代。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史中的地位既重要又復雜,備受爭議。一方面,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他堅持了一國社會主義。蘇聯的工業化和農業集體化,弊端再多,仍然成功地使一個不存在私有資本剝削制度的落后經濟體迅速崛起,成為超級大國,成為領導能與世界資本主義陣營全面對抗的社會主義陣營的核心力量。與此同時,他不僅在社會主義陣營里把馬克思主義提升為主導意識形態,而且有力地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在世界各地的廣泛傳播。另一方面,斯大林破壞民主法制,推行個人崇拜,背離和玷污了馬克思主義。更為嚴重的是,通過第三國際和蘇聯黨和國家的力量所宣傳的“馬克思主義”,也在一系列重要的理論問題上,誤解或曲解了馬克思的思想。西方和東方的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和同路人,誤以斯大林的說法為馬克思主義,造成了嚴重的思想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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