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的世界
這次應海航集團的邀請,來地中海乘上這艘郵輪,參加東西方經濟文化高峰論壇,倍感榮幸。在開幕式上,海航的董事局主席陳峰先生報告了一個好消息,海航集團自去年進入世界五百強企業之后,今年上半年的名次前進了一百一十一位,由四百五十三位上升到了三百四十二位,并宣布了一個更加令人振奮的目標,力爭明年進入世界五百強的前一百名。海航自成立二十余年來,可謂創造了經濟的奇跡。這兩天,在這個報告廳里,登臺演講的嘉賓無一不祝賀海航的成功,贊譽海航的核心領導層志存高遠,立志做一個贏得國際聲譽的偉大企業,我也是欣欣然、陶陶然,與大家分享海航成功的喜悅。我認為,衡量一個企業是否偉大,至少應該有三個標準:第一,創造新的商業模式;第二,有受人尊敬的商業領袖和不可遏止的創業激情;第三,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
從這三個標準來看,海航基本達到了,對于中國的企業,尤其難能可貴的是第三條,即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昨天,我看到海航的2015年度的《社會責任報告書》,知道海航在壯大自己的同時,也無時無刻不在關心社會進步,就像這一次的東西方經濟文化高峰論壇,由海航這樣一個企業在地中海舉辦,且達十天之久,不能不說是對國家前途的擔當。因此,請允許我在這里再次表達深深的敬意。
現在回到正題,開始我的報告。
我今天報告的題目是《漢語的世界》。給大家講這個題目,似乎有些不搭調。因為你們都是海航集團的高管,是職業經理人。在這個復雜多變的新的經濟形勢下,你們可能更希望聽到一些絕妙的建議,告訴你們如何應對經濟海洋中的狂風惡浪,使你們的企業成為永不沉沒的挪亞方舟。我想,前來的這些睿智的經濟學家們一定會為你們奉獻出這樣的建議,只是我不能夠而已,因為我不是經濟學家,對數學的討厭,幾乎是我與生俱來的毛病。但是,我既然應邀登上了這艘游船,總不能白吃白喝地欣賞這地中海的賞心悅目的風光吧。俗話說“同船過渡,五百年前所修”,我們之間的緣分是五百年的時間修來的呢。我的演講雖然不能像經濟學家那樣讓你們興奮,但我至少要做到讓你們輕松。
現在,讓我們一起進入漢語的世界,在語言的森林里,做一次有趣的旅行。
一、沒有語言我們的文明不復存在
幾乎從童年開始,我就對語言充滿好奇,比如說,我的家鄉的語言中沒有“ei”這個韻母,凡是讀“ei”這個韻母時,都讀“i”,于是,梅花讀成“mi”花,倒霉讀成倒“mi”,每天讀成“mi”天。而不到兩百公里的另一個縣恰恰相反,他們的口音中將韻母“i”統統讀成“ei”,于是,大米變成了大“mei”,毛筆變成了毛“bei”,七變成了“cei”。我常常想,這些可笑的讀音是怎樣形成的?長大之后,我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聽到各種不同的口音,更覺得有趣了。中國人使用同樣的漢字,卻發出不同的聲音。用閩南話、潮州話與陜西話、東北話讀一首唐詩,那讀音的差異之大,讓你無法相信他們在念同一個漢字。由此再擴展到不同的語言,便會發現兩種不同的語言,它們永遠只能接近而無法完全溝通。人類的語言,諸如英語、法語、德語、俄語、西班牙語,還有我們的漢語,都是最優秀的語言,它們成為聯合國頒布文件或法律條文中的官方語言。在這些語言中,誕生了難以數計的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科學家與文學家。因為這些語言,人類的文明達到了值得我們驕傲的高度。很早以前,我看到一篇文章,講到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雨果、塞萬提斯、曹雪芹等偉大的文豪們都為本國的語言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他們各自的詞匯量都在一萬個以上。一種語言有沒有一萬個詞匯,這是一個客觀標準。所謂優秀的語言,即是可以用它來表達任何一種邏輯、任何一種情感、任何一種現象、任何一種事物,沒有豐富的詞匯是難以達到這種境界的。盡管如此,我們要講,任何優秀的語言都有它無法抵達的死角。很多年前,我與我的老師徐遲先生共進晚餐,品嘗一條清蒸武昌魚,徐遲贊嘆說“這條魚燒得很嫩”,我問他這句話英語怎么說,他想了很久才對我說:“英文中沒有與‘嫩’對等的詞匯,漢語中的‘嫩’這個字太奇妙了。”
任何一種語言,其詞匯就像是樹上的葉子,每年都有凋落與死亡。當然,也有萌發與新生。所以說,好的語言既是易耗品,又是奢侈品。沒有一棵樹不愛惜自己的葉子,也沒有一只鳥不愛惜自己的羽毛。但是,我們卻能看到這樣的人,他們在糟蹋自己民族的語言時毫不痛心。可以說,在漢語的歷史中,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當下的網絡時代一樣產生那么多的語言垃圾。當你讀《論語》《史記》《唐詩三百首》《宋詞》《古文觀止》《紅樓夢》等古典名著時,會為我們語言的高貴、燦爛而自豪,再看看當下網絡文學作品及流行的詞匯,其表現出的庸俗與油滑,難道不能引起我們的憤怒嗎?此情之下,我有理由提出我的擔憂:當我們的語言開始下賤,我們還能保持精神的高貴嗎?
當然,在今天的演講中,對當下語言的環境進行批判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且打住這個題外話,繼續我們剛剛開始的在語言森林中的旅行。
很遺憾,除了漢語之外,我不懂任何一門外語。但從認識的有限的英文詞匯中,我們會看到它們誕生的原因或最初的動機,比如:
Culture(文化),這詞根的原義是耕作,表明文化來源于農耕。
Civilization(文明),詞根原義是市民,表明文明這個概念伴隨著城市、工商業而產生,當然也包括物質財富。
Economy(經濟)一詞源于希臘語,意思為“管理一個家庭的人”。唯物主義代表人色諾芬在《經濟法》中將“家庭”及“管理”兩詞結合理解為經濟。上世紀初,《天演論》的翻譯者嚴復將economy翻譯成生計。日本人將這個詞翻譯為經濟,后由孫中山將這一翻譯引入中國。
經濟這個詞,從原義上來講,中英文差別非常之大。英文的經濟自下而上,由家庭而產生管理者,由無數的管理者組成了社會,最后成為國家行為。中文的經濟卻是自上而下,因為經濟的原義為經邦濟世,這是社會最高層的管理者,即帝王將相的政治理想,當他們將這一理想付諸行動,便會改變社會與世間的生活形態。我想,孫中山之所以認同將Economy翻譯成經濟,他既有英文的認知,也有漢語的訴求,他想融合兩種不同的價值觀。
Religion(宗教)一詞源于希臘語,原意是連接,表示宇宙萬物相互連接。
這四個英語詞匯是英語世界中經常使用的普通詞匯,但是我們還是能夠從中看到英語的思維邏輯與漢語的不同:
第一,英文中的文化產生于農耕,而文明產生于城市。在漢語中文化與文明沒有做如此嚴格的區分。
第二,英語中的經濟由家庭與管理者組成,顯然有其特定的指向。而中國,經濟一詞來自經邦濟世,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古人所認為的經濟,更多的偏向于政治與理想的成分,也可以看出,從遠古開始,中國經濟從來沒有脫離政治而獨自存在。在這樣的語言環境中,嚴復才用生計來翻譯economy這個詞匯,孫中山從日本引進這個詞匯,實際上是顛覆了中國古人對這一詞匯的本來含義。
第三,關于宗教,同經濟一樣,英文沒有原義的詞根,都是源于希臘語,而且原義是連接。英文世界里的宗教原義是希臘語的連接,這非常有意思。可以說,與中國人對宗教的理解相去甚遠。
第四,從以上這四個詞匯中,我們可以看到英語與漢語的差別,英文詞匯是邏輯的產物,從抽象到理智,而中文詞匯是感性的產物,從具象到感情。
如果我的這一判斷能夠成立,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用英語理解的世界和用漢語理解的世界不可能是一樣的,哪怕我們使用相同的詞匯,也會因為對這詞匯的理解不同而產生對所描摹事物的認識上的差異。
人類區別于動物就在于文明,沒有語言我們的文明不復存在。而不同語言的文明,其差異是明顯的。自20世紀下半葉開始的全球化浪潮,隨著科技的發展與技術的更新,大有方興未艾、愈演愈烈之勢,但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是那些跨國公司、商業集團。如果我們眼光能夠從財富的盛宴、商業的狂歡中暫時挪開一下,就會看到全球化在給人類帶來便利的同時,也給人類帶來了種種災難。使用不同語言的不同地區以及不同族類的人們,拒絕他們的文化被侵蝕、被改造、被消滅,于是他們奮起反抗。此情之下,國家與國家之間、地區與地區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團體與團體之間……各種不同的戰爭相繼爆發,且一發而不可收。經濟的繁榮無法消弭文化的沖突。這正是沒有財富是萬萬不能的,但財富也不是萬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