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講述以1812年俄法戰(zhàn)爭為中心, 反映了1805年至1820年的重大事件, 包括奧斯特利茨大戰(zhàn)、波羅底諾會戰(zhàn)、莫斯科大火、拿破侖潰退等。通過對四大家庭以及安德烈、皮埃爾、娜塔莎在戰(zhàn)爭與和平環(huán)境中的思想和行動的描寫, 展示了當時俄國社會的風貌。
《戰(zhàn)爭與和平/名家名譯世界文學名著·教育部新課標推薦讀物》是一部劃時代巨著,描寫的年代跨度長達十多年,人物多達500多個,反映了俄國一個重要的歷史時期,再現(xiàn)了俄國當時的社會風貌,讀它“勝過讀幾百部有關民族學和歷史的著作”。
譯序
史詩型家庭小說的巔峰
——《戰(zhàn)爭與和平》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
在世界文學界中,列夫·托爾斯泰一向被人稱為“巨人”,而《戰(zhàn)爭與和平》則是“19世紀世界文學的最偉大的作品”(高爾基語)。就“巨人寫巨著”而言,幾乎很少有哪一位作家及其作品可以與托爾斯泰和《戰(zhàn)爭與和平》相提并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亨利·詹姆斯把托爾斯泰稱為一頭“大象”,一頭拉著一輛“大篷車”的大象,而在這輛“大篷車”上,裝載著“整個人類的生活”。
關于《戰(zhàn)爭與和平》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一直是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問題。在這部小說陸陸續(xù)續(xù)的寫作和發(fā)表過程中,這個問題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為此,托爾斯泰早在《戰(zhàn)爭與和平》全部發(fā)表完之前,就已經(jīng)寫下了《關于〈戰(zhàn)爭與和平〉一書的幾句話》并刊登在了1868年《俄國檔案》3月號上。“《戰(zhàn)爭與和平》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這不是長篇小說,也不是長詩,更不是歷史紀事。《戰(zhàn)爭與和平》是作者想要而且能夠用表達它的形式所表達的東西。”可見,托爾斯泰非常想突破文學作品的通行形式,渴望擁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表達形式。
最先認同托爾斯泰這種想法的是俄國評論家斯特拉霍夫——“托爾斯泰伯爵的巨幅畫卷不愧為俄國人民的藝術反映,這真是前所未聞的現(xiàn)象,是現(xiàn)代藝術形式的一部史詩。”隨后越來越多的作家和文學理論家逐漸認識到《戰(zhàn)爭與和平》特殊的文體形式,他們都不同程度地看到了這部小說中的史詩性成分。
羅曼·羅蘭認為:“《戰(zhàn)爭與和平》是我們時代最浩瀚的史詩,是現(xiàn)代的《伊利亞特》。”他在《戰(zhàn)爭與和平》里窺見了“作品的荷馬式精神,洞悉永恒法則的寧靜、命運之氣息的莊重節(jié)奏、與所有細節(jié)相連并制約作品的總體感”。“這是多得不可勝數(shù)的靈魂,像千千萬萬的小溪被永恒的力量吸引著一去不返地奔向名稱叫作海洋的所在。”而我們每一個讀者則在這一處處靈魂的海洋上空飛翔,并且俯視著這無邊無際的生活,做著漫漫的思考。法國作家阿爾芒·拉努認為——“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在世界文學中第一次體現(xiàn)了黑格爾的名言即‘小說應該成為史詩的現(xiàn)代形式’。”巴赫金也覺得——“《戰(zhàn)爭與和平》是家庭歷史長篇小說(有史詩傾向)。”梅列日科夫斯基則直截了當?shù)卣J為——“《戰(zhàn)爭與和平》……是真正的‘史詩’。”其恢宏完整的、展示歷史與個人合力的合奏,奠定了這部小說史詩性長篇小說的基調。
由此看來,《戰(zhàn)爭與和平》的史詩特性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在這一點上學術界也沒有多大爭議。不過,關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文體問題仍沒有完全解決。即便是認定《戰(zhàn)爭與和平》是一部“史詩性長篇小說”的結論也顯得有些空泛,沒有準確把握住這部既宏大又細膩的作品的文體特性。
事實上,在19世紀初期,也就是在俄羅斯長篇小說開始產(chǎn)生的時期,小說家對史詩性的認識是模糊的。普希金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包括《上尉的女兒》在內(nèi)的小說創(chuàng)作稱為史詩,在構思沒有最后完成的長篇小說《彼得大帝的黑奴》時,普希金也許意識到了其中包含的某種史詩的性質;果戈理倒是考慮過自己的長篇小說的史詩因素,他曾一度把《死魂靈》稱作史詩,有時則稱作中篇小說,最終還是舉棋不定,做了折中的處理,把這部作品定為小型史詩(長詩)。
不過,在今天看來,19世紀初期俄羅斯小說家們用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對史詩型長篇小說這一文體做出了具有某種方向性的解答。
普希金在1836年完成了被稱為“散文體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的長篇小說《上尉的女兒》。在這部作品中,俄羅斯小說的基本因素和特點已初露端倪。而在文體上最突出的成就就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長篇小說的模式。在《上尉的女兒》中,普希金表現(xiàn)出了一種深刻的歷史感。這部作品借鑒了英國小說家司各特的歷史小說的寫法,把重大歷史事件與虛構藝術人物結合在一起,在家庭的框架中藝術地展現(xiàn)真實的歷史事件,從而在俄羅斯首先創(chuàng)造出“史詩型家庭小說”的結構模式,它對后來的俄羅斯作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普希金曾經(jīng)有一個宏大的構思,那就是他要在定名為《彼得大帝的黑奴》的未完成的長篇小說中,再現(xiàn)后來列夫·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所再現(xiàn)的俄羅斯的那段歷史。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而完成了這樣一部真正的巨型“史詩”作品的話,俄羅斯小說的格局將發(fā)生重大變化。具體地說,俄羅斯巨型史詩型長篇小說將提早近半個世紀出現(xiàn)。從普希金的影響力來看,它將會極大地推動俄羅斯巨型長篇小說的繁榮和發(fā)展,甚至我們看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也不會是今天的這個樣子。
在俄羅斯長篇小說史上,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以其獨特的結構和風格占有特殊的位置。小說由五個中篇組成,內(nèi)容各異,環(huán)境和人物都不同,敘事角度和風格也不一樣,但都統(tǒng)一于主人公性格的創(chuàng)造:更全面和更深刻地揭示出當代英雄(“主角”)的形象,探究他的內(nèi)心生活史。盡管從外表看來作品的結構有點“支離破碎”,然而在內(nèi)部結構上它仍然是一個完整的作品。在今天看來,《當代英雄》開放型的敘事結構和多變的敘事角度完全可以使它躋身于現(xiàn)代小說之中。不過,從文體的角度看,它深化了普希金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開創(chuàng)的心理描寫的傳統(tǒng),同時借鑒了歐洲18世紀啟蒙文學中日記體和書信體小說的經(jīng)驗,將心理描寫提升到心理分析的高度,從而成為俄羅斯第一部真正的心理小說。由此看來,《當代英雄》的文體結構是一種開放型的,它兼收并蓄了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兩種風格,從另一個角度說就是兼收并蓄了詩歌和散文兩類不同文體的特點。它在寫實方面與普希金的散文作品并駕齊驅、各有千秋;而在心理分析方面可以說是獨步一時、獨領風騷。《當代英雄》是俄羅斯文學中第一部開放型心理小說。
從體裁的角度看,果戈理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俄羅斯小說史上也具有某種開拓意義。他的中短篇小說也屬于俄羅斯最早的中短篇小說之列,甚至比普希金的中短篇創(chuàng)作還要早,并且具有他自己的顯著特點。而他的長篇小說《死魂靈》幾乎可以說是俄羅斯長篇小說的奠基之作。自然,在《死魂靈》問世之前,《上尉的女兒》和《當代英雄》這兩部作品一般也被人們稱為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作為特殊的長篇小說則不在此之列)。不過嚴格地說,上述兩部作品在篇幅和內(nèi)容上其實都只有中篇小說的格局,作者自己也多次把它們稱為中篇。而果戈理的《死魂靈》在規(guī)模、篇幅和內(nèi)容上都較之前者更具備長篇小說的特點,雖說作者自己在發(fā)表它時也沒有稱之為長篇小說。在19世紀40年代前后的俄國文學界,人們對于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這種形式的認識還比較模糊,不少作家如普希金、萊蒙托夫乃至后來的屠格涅夫等對自己的大型散文作品是否就是長篇小說還舉棋不定。
對于俄羅斯文學而言,《死魂靈》是一部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長篇小說,可以說它是俄羅斯文學中第一部“超大型”散文作品。它不僅具有與長篇小說這種形式相匹配的規(guī)模和篇幅,同時也比以往任何一部小說更廣闊地反映出了社會生活,果戈理因此獲得了“俄國散文文學之父”(車爾尼雪夫斯基語)的稱號。從此,俄國文學擁有了在規(guī)模和篇幅上可以與西歐相媲美的長篇小說。
《死魂靈》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作品呢?果戈理顯然思考過這方面的問題:他在1835年給友人的信中這樣寫道:“我現(xiàn)在正在寫的是一部曾經(jīng)長時間思考過并將繼續(xù)長時間思考的作品,它既不像中篇小說,也不像長篇小說,很長,很長,有幾卷之多,它的名字叫《死魂靈》……這是我的長詩……”1842年也就是《死魂靈》發(fā)表的前夕,果戈理在給友人的信中又把《死魂靈》稱作長篇小說:“我有一部長篇小說,這是真的,不過在它問世之前我什么也不想宣布。”可是在正式發(fā)表時,他還是把《死魂靈》稱為了“長詩”。
果戈理認為長篇小說這種體裁,“所描寫的不是整個生活,而是生活中的突出事件,盡管有規(guī)定的空間,但是它仍能使生活有聲有色地表現(xiàn)出來”。關于長篇小說事件的發(fā)展,他認為“不論出現(xiàn)什么,這只是因為與主人公本人有極大聯(lián)系而出現(xiàn)的”。他認為“新時代產(chǎn)生了一種敘事作品,它好像介于長篇小說和史詩之間,這種作品的主角雖說是個別的和平凡的人物,但對于人類靈魂的觀察者來說,他在許多方面都是有重要意義的。作者讓他的生活經(jīng)歷一連串的事件和變化,為的是生動地描繪出作者所寫時代的特點和風尚中一切有重要意義的東西的真實情景……”他把這種作品稱之為“小型史詩”,也就是說,在果戈理看來《死魂靈》就是這種“小型史詩”。顯然,果戈理認為自己的這部作品與他心目中的長篇小說還有一定的距離。在果戈理看來,他的大型散文作品在反映社會生活的廣度上達到了一定的規(guī)模,也就是說,具備一定的史詩性,但他筆下的人物是否稱得上典型人物,還有他的作品的結構是否具有那種新的散文體裁長篇小說所要求的嚴密性,這些在他的心中還是沒有底的。他甚至也不十分明確長篇小說在形式上有哪些具體的“規(guī)范”。
在俄羅斯長篇小說的發(fā)展史上,果戈理以他的《死魂靈》開創(chuàng)了一條與普希金和萊蒙托夫所代表的史詩型家庭長篇小說和心理小說不同的道路,這就是史詩型社會小說的道路。而在這條道路上,直接與《死魂靈》相聯(lián)系的首先是謝德林的《外省散記》,而后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和赫爾岑的社會問題小說。
俄羅斯長篇小說在其發(fā)展的初期就產(chǎn)生了兩種具有不同風格的流派和兩類不同的小說模式,文學史上一般把它們稱為普希金流派和果戈理流派,或者說是詩意的現(xiàn)實主義和諷刺的現(xiàn)實主義兩大流派,而它們各自的代表性的小說文體是史詩型家庭小說和史詩型社會小說。在前者中衍生出它的一種重要的變體——心理小說;而在后者中,則產(chǎn)生了它的特例——社會問題小說。
從藝術角度看,托爾斯泰無疑是屬于普希金流派的小說家;而從《戰(zhàn)爭與和平》的文體特征看,托爾斯泰仿佛是在履行他的老師普希金的遺囑,把普希金初步確立的史詩型家庭長篇小說的雛形提高到一個空前的新的高度。在這方面,把《戰(zhàn)爭與和平》與《上尉的女兒》總體的藝術結構和藝術表現(xiàn)相比較是頗有意思的,盡管這兩部作品在規(guī)模和篇幅上有著巨大的差別。
這兩部作品都以重大的歷史事件作為背景:《上尉的女兒》以普加喬夫起義為背景,而《戰(zhàn)爭與和平》以1812年衛(wèi)國戰(zhàn)爭為背景。不過,由于普希金在創(chuàng)作他的長篇小說時,有關普加喬夫起義的描寫要受制于沙皇官方輿論的嚴密控制,他不得不將這一背景蒙上一層迷霧,因此這一背景多少顯得有些朦朧。而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表現(xiàn)1812年衛(wèi)國戰(zhàn)爭時卻無須受到種種限制,小說家所考慮的主要是如何把這一背景展現(xiàn)得更加豐滿和全面,所以1812年戰(zhàn)爭在作家的筆下被表現(xiàn)得相當充分,以至于它幾乎上升為作品的主體部分。以往不少人把《戰(zhàn)爭與和平》僅僅視為一部歷史小說都是緣于此。自然,如果把《戰(zhàn)爭與和平》中純粹的有關戰(zhàn)爭的描寫集于一體,那也可以說它是一部歷史小說或歷史文獻,盡管它也具有一定的或很高的學術價值,但那個托爾斯泰就不是今天的這個托爾斯泰了。所以,在小說家托爾斯泰看來,1812年戰(zhàn)爭不是他要表現(xiàn)的主體,或者說不完全是他要表現(xiàn)的主體,而是他為他筆下的主人公們提供的一個活動背景。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關注的中心還不是戰(zhàn)爭本身,而是處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人的命運。在1812年戰(zhàn)爭中,在某種意義上說歷史人物庫圖佐夫、拿破侖乃至亞歷山大一世等是主人公,但他們并不是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主人公,他們甚至也不是那場戰(zhàn)爭的主人公,按照小說家的藝術描寫所顯露出來的,人民才是這場戰(zhàn)爭的真正的主人公。《戰(zhàn)爭與和平》中真正的主人公是彼埃爾、安德烈、娜塔莎、尼古拉等俄羅斯青年。
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正像普希金在《上尉的女兒》中一樣,托爾斯泰把個人、家庭的悲歡離合與重大的歷史事件糅合在了一起:個人、家庭的命運植根于民族命運的土壤之中,民族命運又投射于個人和家庭生活之中,它們互相說明、補充、印證。而這一點,正是史詩型家庭小說的最主要的特征。在這樣的藝術結構和藝術表現(xiàn)中,歷史人物與藝術(虛構)人物同臺獻藝,比翼齊飛,而這之中包含有巨大的藝術空間和思想空間,高明的小說家總是善于把自己關于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思想的和藝術的構思游刃有余地置于其中,從而巧妙地實現(xiàn)他的藝術理想。
普希金和托爾斯泰在思想和藝術表現(xiàn)方面還是有一定差別的,但他們在構建自己的長篇小說時都同時聚焦于歷史和現(xiàn)實。普希金主要是一個藝術家,他的雙筒望遠鏡在搜索歷史的時候,顯然偏重于現(xiàn)實這一邊。《上尉的女兒》在描寫歷史人物方面筆力雖然也很集中,但由于現(xiàn)實方面的條件的限制,多少還有些閃爍其詞。他更多的是展示他筆下的藝術人物的悲歡離合。而作為思想家和藝術家的托爾斯泰,卻隨時準備追本溯源,他的雙筒望遠鏡幾乎是不偏不倚,直視歷史和現(xiàn)實。他不僅對歷史人物全面觀照,而且對歷史事件的追蹤幾乎達到不分巨細的地步。而他對他筆下的藝術人物更是關懷備至,甚至不放過他們意識中的點滴浪花。普希金有著希臘藝術家的分寸感,他常常滿足于點到為止,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而思想家托爾斯泰有時卻簡直拋開了藝術家托爾斯泰,他在自己的藝術作品中不修邊幅,聽任思想的翅膀天馬行空、四處游弋。當他執(zhí)著于一些問題的探究時,有時甚至還把藝術拋開,把哲學論文引入他的長篇小說;當他為了弄清思維發(fā)展的過程時,常常不惜挖掘出大量的心理細節(jié)來反復玩味。這一切,正如亨利·詹姆斯所說,他自己做來似乎“得心應手”,而別人學來下場卻“極其悲慘。”
至此,我們大約可以對作為史詩型家庭小說的《戰(zhàn)爭與和平》文體上的主要特征做出扼要的歸納:
1.以重大的歷史事件作為背景。在《戰(zhàn)爭與和平》中,對1812年俄法戰(zhàn)爭的直接描寫占有極大的比重,甚至上升到主體的地位,以至于有不少人認定它為一部歷史小說。然而,從本質上看,這分量很大的有關戰(zhàn)爭的描寫依舊只是為家庭小說提供的一種背景。背景的史詩特性與家庭小說結構特性交相輝映。
2.盡管歷史人物與虛構的藝術人物“同臺獻藝”,但歷史人物依舊只是虛構的藝術人物的“陪托”。作品真正的主人公不是歷史人物,而是藝術人物。
3.與上述特點相聯(lián)系,作家對歷史人物和藝術人物采取重心不同的描寫:總體上說,對于前者的描寫,主要是一種“外部”的展示,其目的在于背景的完整“再現(xiàn)”。而對于后者,則是一種全方位的“創(chuàng)造”,特別是在對藝術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追本溯源”上,達到了空前的程度,所謂“心靈的辯證法”便由此而來。這不僅成為《戰(zhàn)爭與和平》文體上的主要特征,也是作家全部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征之一。
4.追求一種表現(xiàn)“整個人類生活”的宏大目標。在表現(xiàn)戰(zhàn)爭與和平的主題的同時,多角度、多層次地展示出人類的、民族的、家庭的和個人的外部和內(nèi)心的生活,甚至不惜放棄一般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采用了一種非常規(guī)的政論的方法來表現(xiàn)某種哲學的主題和某些帶有“全人類”特性的主題。
5.與上述宏大目標相聯(lián)系,作品表現(xiàn)出一種宏大的敘事風格,即一種“百科全書”式的敘事風格(關于這個問題,譯者已有專文論及)。
自從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問世以來,史詩型家庭小說的結構方式和藝術表現(xiàn)方式在世界文學中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或者說《戰(zhàn)爭與和平》所代表的即我們稱之的史詩型家庭小說在后來的俄羅斯文學中、在歐美文學中,乃至在我國當代文學中都出現(xiàn)了各種“變體”。那種把重大的歷史事件與家庭、個人的悲歡離合結合起來的結構方式和藝術表現(xiàn)方式在如今已經(jīng)成為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不過,對當代小說家來說,《戰(zhàn)爭與和平》也許是一個不可逾越的巔峰。
朱憲生
列夫·托爾斯泰 (1828-1910), 19世紀中期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文學家、思想家。世襲伯爵,曾參加克里米亞戰(zhàn)爭。他是俄羅斯文學史上創(chuàng)作時間最長、作品數(shù)量最多、影響最深遠、地位最崇高的作家,被列寧稱為具有“最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的“天才藝術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1859~1869)、《安娜·卡列尼娜》(1875~1877)、《復活》(1899),戲劇《黑暗的勢力》(1886)和若干短篇小說。
第一章 女官的宴會 / 001
第二章 燃燒的莫斯科 / 023
第三章 血染疆場 / 044
第四章 痛苦的抉擇 / 060
第五章 皮埃爾的自我修養(yǎng) / 087
第六章 吾家有女初長成 / 114
第七章 歌劇迷情 / 136
第八章 絕望的深淵 / 171
第九章 戰(zhàn)火重燃 / 189
第十章 交叉的命運 / 204
第十一章 刺殺拿破侖 / 235
第十二章 春滿人間 / 257
第一章 女官的宴會
一八〇五年七月,拿破侖率兵侵略歐洲各國,法俄之間正進行著寸土必爭的激烈戰(zhàn)爭。可能是俄國版圖實在龐大,硝煙似乎還沒蔓延到全國,在彼得堡上層社會是另一番與戰(zhàn)爭截然相反的和平景象:戰(zhàn)爭仿佛還在遠方,人們依舊過著恬靜悠閑的生活,達官貴人們都會聚在皇后的女官兼寵臣安娜·帕甫洛夫娜舉辦的家宴招待會上,她以自己充沛的精力和滿腔的熱情經(jīng)營著她的充滿了應酬和招待的世界,贏得了很高的社會地位。有時她甚至不想那樣做,但為了不辜負熟悉她的人們的期望,她還是表現(xiàn)出了滿腔熱忱的樣子。安娜·帕甫洛夫娜臉上經(jīng)常流露的持重的微笑,雖與她憔悴的面容不相稱,但卻像嬌生慣養(yǎng)的孩童那樣,盡管她經(jīng)常意識到自己可愛的缺點,但她不想,也不能,而且認為沒有必要去改正它。
赴宴的有社會高層各色各樣的人們,這些人的年齡和性格雖然各不相同,但是他們的生活圈子卻是相同的。有宮廷里位高權重的瓦西里公爵和他漂亮迷人的女兒艾倫,瓦西里公爵對他的兩個兒子伊波利特、阿納托利非常失望,他跟安娜·帕甫洛夫娜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上了年紀后仍然賣弄風騷的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為了兒子的前程,也在瓦西里公爵耳邊念叨著讓公爵向庫圖佐夫求情幫她兒子謀個好差事;“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的兒子伊波利特與他的朋友莫里約神甫等人也陸續(xù)抵達宴會現(xiàn)場。整個宴會充滿了俄語和法語混搭、高貴和世俗交織的對話,顯得又端莊又做作。特別是年輕的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夫人——麗莎,她隨身帶著一個金線繡的絲絨袋子,袋中裝有針線活。她那漂亮的長著隱約可見的絨毛的上唇稍稍短一點兒,然而當它翹起來,或有時候上唇向前伸出,或有時候與下唇閉合時就顯得愈加好看。如同那些頗有吸引力的女人一樣,她的缺點——翹嘴唇和微微張開的小口似乎構成了她獨特的美。所有的人都很愉快地看見這個身體健壯、充滿活力的未來母親那么輕松地承受懷孕這副重擔。老年人和陰郁而煩悶的年輕人在她身邊坐一會兒談一談,好像也變得和她一樣快樂了。誰和她談話,看見她每說一句話都會流露出爽朗的微笑,看見她那雪白的、閃閃發(fā)亮的牙齒,誰就會感到自己今天特別可愛。
安娜·帕甫洛夫娜仔細地觀察整個會場,就像一個紡紗作坊的老板,讓工人各就各位之后,就在作坊里踱來踱去,及時查漏補缺,防止一切冷場和不愉快的事件發(fā)生。這時,緊隨嬌小的公爵夫人之后,走進一個彪形大漢、一個肥胖的年輕人,他留著平頭,戴副眼鏡,身著當時時髦的淺色褲子、高高的硬領襯衫和咖啡色的燕尾服。這個肥胖的年輕人是葉卡捷琳娜時代一位大名鼎鼎的達官而目前正在莫斯科奄奄一息的別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剛從外國深造回來,還沒有在任何地方工作過,這是他頭一次在社交場合露面。安娜·帕甫洛夫娜對他鞠了個躬表示歡迎,這是對進入她的沙龍里最低一級人物的一種禮遇。盡管這個禮遇很低,但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看見皮埃爾走進來臉上就表現(xiàn)出了驚恐不安的神情,猶如看見一只與此地不相宜的龐然大物似的。雖然皮埃爾的身材確實比沙龍里的其他男人魁梧些,但這種驚恐的表情只可能只是由他那與眾不同的目光——聰明而又膽怯、敏銳而又自然的目光而引起的。他從小出國留學,剛學成回國到首都謀職。皮埃爾是一個既講究精神世界又迷戀瘋狂派對的人。他一進宴會廳,一方面是為了表現(xiàn)他的存在感;另一方面為了顯示一些留學學到的知識,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人們議論拿破侖征戰(zhàn)歐洲的話題。對于在國外受過教育的皮埃爾來說,安娜·帕甫洛夫娜的這次晚會是他在俄國目睹的第一個晚會。他知道,全彼得堡的知識分子都聚集在這里,他真像個置身于玩具商店的孩童,眼睛都看不過來了。他老是懼怕錯失他能聽到的聰明談話。他望著在這里集會的人們表現(xiàn)出的信心和文雅的表情,一直在等待能聽到特別深奧的言論。
“您太好了,皮埃爾先生,能來看望我這個可憐的病人。”安娜·帕甫洛夫娜對他說,并領著他去見姑母,驚恐地和她互使眼色。皮埃爾嘟噥著說了一句令人不懂的話,繼續(xù)不停地用目光找尋著什么。他歡快地微微一笑,像對親密的朋友那樣,向嬌小的公爵夫人鞠躬行禮,然后走到姑母跟前。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恐懼并不是無緣無故的,因為皮埃爾還沒有聽完姑母講太后的健康狀況,就從她身旁走開了。安娜·帕甫洛夫娜驚恐地用話來阻攔他。
“您不認識莫里約神甫嗎?他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她說。
“是的,我聽過有關他所提出的永久和平的計劃。這很有意思,但未必可能……”
“您這樣想嗎?……”安娜·帕甫洛夫娜說道,她本想說點什么再去做些家庭主婦的活兒,但是皮埃爾竟然做出一反常態(tài)的不禮貌的舉動。先前是他沒有聽完交談者的話就走開了,此刻他卻說些閑話來攔住需要離開他的交談者。他垂下頭,叉開他的兩條大腿,開始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證明,他為什么認為神甫的計劃純粹是幻想。
“我們以后再談吧。”安娜·帕甫洛夫娜微笑著說道。
她擺脫了那個不會生活的年輕人之后,便回過頭來去干家庭主婦的活兒,繼續(xù)留心地聽著人們的談話。
瓦西里公爵的女兒——艾倫從走進客廳以后就一直面帶美女的微笑。她從閃到兩邊給她讓路的男人中間走過時,那點綴著藤蔓和蘚苔圖案的參加舞會穿的潔白衣裳發(fā)出了唰唰的響聲,雪白的肩膀、發(fā)亮的頭發(fā)和鉆石都熠熠生輝。她一直往前走去,向安娜·帕甫洛夫娜身邊走去,兩眼不看任何人,但對所有人都微笑,宛如她把欣賞她的身段、豐滿的肩頭、按當時時尚完全袒露的胸脯和脊背之美的權利恭恭敬敬地賜予了每個人,宛如她給舞蹈晚會增添了光彩。艾倫是那么美,以至于在她身上不僅看不到半點賣弄風情的樣子,相反,她似乎還為自己那不容置疑、令人傾倒的美貌而感到羞愧,她似乎希望減少自己美貌的誘惑力,可是這無法做到。她將一只裸露的、豐滿的手臂支靠在茶幾上,她認為沒有必要說什么,面帶微笑地等待著。在整個談話期間,她筆挺地坐著,時而瞧瞧輕松地擱在茶幾上的豐滿而美麗的手臂,時而瞧瞧更加美麗的胸脯,擺弄掛在胸前的鉆石項鏈,幾次弄平連衣裙的皺褶。當故事講到引人入勝時,她回過頭來看看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表現(xiàn)出和宮廷女官同樣的面部表情,隨后便安靜下來,臉上浮現(xiàn)出愉快的微笑。
“手段是實現(xiàn)歐洲均勢與民權,”神甫說道,“只要一個像俄羅斯這樣以野蠻聞名的大國能夠大公無私地站出來領導以實現(xiàn)歐洲均勢為目標的同盟,那么這個國家就能拯救世界!”另外一邊,莫里約神甫侃侃而談。
皮埃爾心里覺得他們的談話有趣,于是他走到他們面前,就像年輕人喜歡做的那樣等待機會說出自己的思想。很可惜,皮埃爾和人們對拿破侖和革命的看法完全不一樣,他在大家面前興奮地說:“拿破侖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高于革命,制止了它的非法活動,保存了公民平等、言論和出版自由這樣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他才獲得了政權。”他對這個事件充滿了正面的評論和看法,引起了周圍人的恐慌和排斥。安娜·帕甫洛夫娜只能小心翼翼又不失禮儀地把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爭論激烈之時支開。雖然她早已習慣于上流社會的交往,但一開始,皮埃爾的這些越軌之舉著實把她嚇得不輕。
皮埃爾很掃興。不久,另外一位名叫安德烈的青年走進了客廳,他是先朝保羅皇帝的退職老總司令博爾孔斯基的長子、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夫人的丈夫。安德烈面目清秀而嚴峻,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他身上的一切,從困倦而苦悶的目光到緩慢而從容的腳步,都和他那嬌小而活潑的妻子形成強烈鮮明的對照。顯然,他不僅認識客廳里所有的人,而且他們都使他覺得厭煩,以至于連看看他們、聽聽他們的談話,他都感到索然無味。在所有這些使他厭惡的面孔中,他俊俏妻子的面孔似乎最使他生厭。他裝出一副有損于他的美貌的丑相,把臉轉過去不看她。他吻了一下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隨后瞇縫起眼睛,掃視所有在場的人。自安德烈走進客廳之后,皮埃爾就沒有把愉快、友愛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過,他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安德烈沒有回頭看,他緊鎖眉頭,做出一副丑相,對有人碰他的手表示不快,但一看到皮埃爾那張笑瞇瞇的臉,他就流露出善意和愉快的微笑。出乎意外,他和皮埃爾很談得來,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面對眾人對皮埃爾的質疑,安德烈解釋道:“而且在一個國務活動家的行為中,必須區(qū)分私人行為、統(tǒng)帥的行為或皇帝的行為。”一席話總算幫皮埃爾解了圍。在講完熱點話題之后,談話變成了零星而瑣碎的閑聊。外面深夜的大街也隨著彼得堡的寒風吹來而漸漸冷清,客人們對安娜·帕甫洛夫娜的迷人晚會道謝之后,便開始離去。
皮埃爾顯然對他在宴會上的表現(xiàn)不夠滿意,他就尾隨安德烈到了他的家里,想繼續(xù)跟安德烈討論戰(zhàn)爭與和平、個人與歷史的各種永恒命題。安德烈認為皮埃爾的言論只是幼稚的紙上談兵,他正為應庫圖佐夫將軍的召喚擔任其傳令官,將要出國跟征戰(zhàn)歐洲的拿破侖軍隊作戰(zhàn)的愿景而自豪,他期望通過這次戰(zhàn)爭為自己帶來輝煌與榮耀。
不過,兩人的爭論被安德烈的妻子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夫人的抱怨打斷了:“安德烈,我已經(jīng)懷孕了,你為什么還要到軍隊里去,你不憐憫我,為什么?”安德烈很冷漠地打斷了公爵夫人的哀求,像對外人一樣把夫人請出了客廳,然后邀請皮埃爾到餐廳吃夜宵,然后意味深長地告誡皮埃爾:“永遠不要,永遠都不要結婚,我的朋友。這就是我對你的忠告,在你還不能對自己說你已經(jīng)做完你所能做的一切以前,在你還沒有停止愛你所挑選的女人以前,在你還沒有把她看清楚以前,你就不要結婚!否則,你就會犯極大的,并且是不可挽回的錯誤。當你是個不中用的老頭時,再結婚吧……否則,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質都將喪失,一切都將在瑣碎事情上消耗殆盡。”正當皮埃爾為這一席言論驚愕不已的時候,安德烈補充道:“女人會露出她們的真面目,自私、虛榮、愚笨、渺小——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征。你看看上流社會的女人,她們似乎有點什么,可是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啊!對啦,我親愛的朋友,不要結婚,不要結婚!”面對朋友的這一連串感嘆,皮埃爾陷入了沉思。
夜?jié)u漸深了,皮埃爾向安德烈道了別,向住處走去。他在瓦西里公爵家中居住,畢業(yè)后的他無所事事,又不愿成天泡在書堆里,所以就和公爵的兒子阿納托利、賭棍多洛霍夫等人一同享受放蕩不羈的生活。在離開安德烈家后,皮埃爾突然記起,今晚在阿納托利家又有一個豪賭濫飲的瘋狂派對,他頓時困意全無,興奮起來。在跨進阿納托利家中后,皮埃爾很快被酒精和賭博所包圍,為了讓派對搞得更加狂野,這幫不三不四的家伙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頭小熊,其中一個人牽著套在小熊身上的鏈子,把它裝進了馬車,想把它運送到女戲子那里去嚇唬她們。這時,路上的幾位巡邏的警察跑來制止他們,這群亡命之徒抓住了警察分局局長,把他和狗熊背靠背地綁在了一起,然后把熊丟進了冰冷的莫伊卡河里。狗熊游起泳來,可憐的局長又冷又氣,躺在狗熊背上瑟瑟發(fā)抖。
在安娜·帕甫洛夫娜舉辦的晚會上,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曾替她的獨子鮑里斯向瓦西里公爵求過情,公爵履行了他的諾言,鮑里斯被破例調到了近衛(wèi)軍謝苗諾夫團擔任準尉。但是,鮑里斯還是未被委派為副官或被安插在庫圖佐夫手下供職。所以,安娜·帕甫洛夫娜舉辦晚會后不久,為兒子操碎了心的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回到莫斯科就直接去了她的富有的親戚羅斯托夫家中參加宴會,看看有沒有其他更好的機會。
羅斯托夫伯爵是個沒什么財務規(guī)劃的樂天派貴族,他把父母的遺產(chǎn)花了個一干二凈,現(xiàn)在只能計劃著離開生活水準較高的城市,到鄉(xiāng)下田莊去生活。他有四個孩子,大兒子尼古拉在軍隊里服役,大女兒已經(jīng)出嫁,另外還有次女娜塔莎、小兒子彼得魯沙,外甥女索妮婭也住在他家里。這天,羅斯托夫家中有兩個叫娜塔莎的女人(母親和小女兒)過命名日,家中客流川流不息、高朋滿座。大家在談話中提到了生活放蕩的皮埃爾,不禁為別祖霍夫伯爵感到惋惜:經(jīng)過這次狗熊和警長的風波,皮埃爾被趕到莫斯科去了,多洛霍夫被貶為士兵,阿納托利盡管有瓦西里公爵的遮掩,還是被驅逐出了彼得堡。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為了顯擺她的社交關系,把別祖霍夫伯爵的名聲、家產(chǎn)、家庭成員一一與大家做了分享。這幫上流社會的人們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一邊站在道德的高度批評著皮埃爾的不入流和不爭氣。
這時,一陣年輕而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客廳沉悶的對話。鮑里斯、尼古拉、娜塔莎、彼得魯沙、索妮婭幾乎同時走進了客廳。娜塔莎長著一雙黑眼睛,一張大嘴巴,相貌不漂亮,但挺活潑。她由于跑得太快,背帶滑脫了,袒露出孩子的小肩膀。那黑黝黝的打綹的鬈發(fā)披在后面,光著的手臂十分纖細,身穿一條鉤花褲子,一雙小腳穿著沒有鞋帶的矮靿皮靴。說她是孩子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說她是女郎還不是女郎,她正值這個美妙的年華。鮑里斯——軍官,身材魁梧、頭發(fā)淺黃的青年,他那寧靜而俊美的臉上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的兒子尼古拉——大學生,伯爵的長子,他身材不高,頭發(fā)鬈曲,面部表情開朗。他的上嘴唇已經(jīng)長出黑茸茸的小胡子,整個面部表現(xiàn)出興奮快樂的神情。索妮婭——伯爵十五歲的外甥女,她是個身段苗條、小巧玲瓏的黑發(fā)女郎,長長的睫毛遮著溫柔的眼神,一條濃密烏黑的辮子在頭上盤了兩圈,臉上的皮膚特別是裸露而消瘦、肌肉發(fā)達而漂亮的手臂和頸項的皮膚略呈黃色。她那動作的平穩(wěn),小小肢體的柔軟和靈活,有點調皮而自持的風度,像一只尚未發(fā)育成熟的美麗可愛的貓崽,它必將成為一只頗具魅力的母貓。還有小彼得魯沙——伯爵最小的兒子,所有這些人都在客廳里坐了下來。他們竭盡全力地把流露在每個人臉上的興奮和悅意保持在合乎禮儀的范圍以內(nèi)。顯然,他們之前在談論更加好玩有趣的事情。
對于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的兒子鮑里斯的工作,羅斯托夫伯爵非常羨慕,對女客人說道:“瞧,尼古拉的朋友鮑里斯已經(jīng)升為軍官了,為了友誼,他不想落在鮑里斯后面,要拋棄大學和我這個老頭去服兵役,本來檔案館給他弄到一個差事,本來一切都準備就緒了……”伯爵的語氣很惋惜,他認為是因為尼古拉與鮑里斯的友誼影響了尼古拉的職業(yè)生涯。對此青春熱血的尼古拉激烈地辯解道:“根本就不是!我只是覺得我有服役的天職。如果您不愿意讓我走,那么我就留下來。但是我知道,除了服兵役之外,我上哪里都不合適。”羅斯托夫伯爵顯然對他的兒子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詼諧地聳聳肩來表達這件令他不快的事情。為了轉移話題,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夸起伯爵夫人的小女兒娜塔莎來,但是心眼多的她又跟伯爵提到她所擔心的事:娜塔莎愛上了他的兒子鮑里斯,而娜塔莎只有十三歲,夫人怕她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情。對此伯爵并不掛在心上。
在伯爵的后花園里,娜塔莎與鮑里斯、尼古拉與索妮婭兩對年輕的情侶正在不同的角落里約會。索尼婭正因為懷疑尼古拉對別的女生眉來眼去而生悶氣。
“索妮婭,你怎么啦?哪能這樣呢?”其實尼古拉并沒有和別人怎么樣,只是索妮婭想多了。尼古拉說道,向她身邊跑去。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別管我!”索妮婭號啕大哭起來。
“不,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哦,您知道,那好得很,您回到她那兒去吧。”
“索妮婭!有句話要跟你說!哪能憑瞎想就這樣折磨我和你自己呢?”尼古拉握著她的手說道。
索妮婭沒有去掙脫自己的手,并且停止了哭泣。
娜塔莎屏住氣息,一動不動地從她躲藏的地方用那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向外張望。“現(xiàn)在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她想。
“索妮婭!我不需要整個世界!只有你才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說道,“我一定向你證明這一點。”
“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
“好,我再也不說了,索妮婭,寬恕我吧!”他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吻了一下。
“啊,多么好啊!”娜塔莎心里想道,當索妮婭和尼古拉走出房間之后,她也跟著他們走了出去,并想把鮑里斯叫到自己身邊。
“鮑里斯,過來,”她表現(xiàn)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狡黠神態(tài)說道,“我有一件事要說給您聽。過來呀,過來呀。”她說著把他領到花房,領到她躲藏過的花桶之間。鮑里斯微笑著跟在她后面。
“這到底是什么事啊?”他問。
她困窘不安,向四下打量了一番,看見她那被扔在花桶上的洋娃娃,便把它拿了起來。
“吻吻這個洋娃娃吧。”她說道。
鮑里斯用關切而溫柔的目光看著她那興奮的臉盤,什么也沒回答。
“您不愿意嗎?好,那就到這兒來吧,”她說道,并向花叢縱深走去,扔掉了那只洋娃娃,“靠近點,靠近點!”她小聲說道。她雙手抓住軍官的袖口,在她那發(fā)紅的臉上顯出莊嚴和恐懼的神色。
“那您愿意吻我嗎?”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皺著眉頭望著他,微笑著,激動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鮑里斯臉紅了。
“您多么可笑!”他俯身對她說道,臉紅得更加厲害,但什么也沒有做,只是等待。
她突然跳到花桶上,身段就比他高了,她用雙手把他抱住了,于是她那纖細裸露的手臂就摟住了他脖子的上方,她仰起頭來,把頭發(fā)甩在后面,正好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她經(jīng)過花缽中間竄到花叢的另一邊,低垂著頭,停下了腳步。
“娜塔莎,”他說道,“您知道我是愛您的,可是……”
“您愛上我了嗎?”娜塔莎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我愛上您了,但是我們以后不要做剛才那樣的事情……再過四年……那時候我會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想。
“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她扳著纖細的手指頭計算道,“好的!就這樣說定了?”
喜悅和欣慰的微笑使她興奮的面部容光煥發(fā)。
“說定了!”鮑里斯說道。
“永遠嗎?”小女孩說道,“一直到死嗎?”
于是她挽著他的手臂,帶著幸福的微笑,同他并肩靜靜地向擺有沙發(fā)的休息室走去。
羅斯托夫伯爵的大女兒薇拉,人很年輕,長得也不錯,卻為人十分冷漠,總是帶著拒人千里的微笑,為此她并不受父母的寵愛和客人的待見,不過薇拉本人卻似乎絲毫不受影響。當薇拉路過擺有沙發(fā)的休息室時,她發(fā)覺休息室里有兩對情人在兩扇窗戶旁對稱地坐著。她停步,鄙視地笑了笑。索妮婭緊挨尼古拉坐著,尼古拉正在給她抄寫他第一次寫的詩。鮑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戶旁邊,當薇拉走進來時,他們就停止了說話。索妮婭和娜塔莎帶著負疚但卻幸福的神態(tài),瞥了薇拉一眼。薇拉毫不客氣地收走了尼古拉的墨水:“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不要動我的東西。”然后,她又以年長者的身份對這兩對戀人說教了一通。四個年輕人反感地撤離到了小孩的房間。
客廳里的對話還在繼續(xù)。羅斯托夫伯爵夫人為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的兒子做到近衛(wèi)軍軍官羨慕不已,因為尼古拉還只是個士官生,她問道:“喂,關于鮑里斯的事你找了誰求的情呢?”“瓦西里公爵。他很親切。現(xiàn)在他什么都答應了,并且稟告了皇上。”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異常高興地說道,完全忘記了她為達到目的而遭受的種種屈辱,她把瓦西里公爵稱贊了一番后,又開始訴起苦來,描述著她那“窮困潦倒”的生活,并坦言:鮑里斯是別祖霍夫伯爵的教子,如果伯爵不支持鮑里斯的話,那他們母子倆將一籌莫展。伯爵夫人安慰了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一通。她們談得很投入,時間也過得很快,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自認為她的談話很體面,她心滿意足地叫上了鮑里斯,并向羅斯托夫伯爵夫婦道了別。
母子坐馬車去看望別祖霍夫伯爵。路上,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勸鮑里斯道:“要在教父別祖霍夫伯爵面前表現(xiàn)得‘可愛’一點兒,你未來的命運以他為轉移。”鮑里斯冷漠地“哼”了一聲,似乎表示默許,但更多地體現(xiàn)了抗議。
馬車停在伯爵家門口。門房用勢利的眼光打量了那個母親和兒子,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她那身舊式女外衣,得知他們要訪問伯爵之后,便說大人今天病情加重不接見任何人。不過,由于她兒子的貴人瓦西里公爵是伯爵的親戚,由于伯爵的病情,他最近也住在這里另一個房間,所以她改為求見瓦西里公爵。門房不情愿地讓他們進了門,夫人勸導著鮑里斯要精神抖擻起來,兩人走進了公爵的內(nèi)室。公爵剛剛送走醫(yī)生,看到她們母子倆進來,并沒有直接回應兩人的禮節(jié)和問候,而是冷冷地望著他們。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問起了別祖霍夫伯爵的病情,公爵冷淡地搖了搖頭,表示病人沒有希望了。夫人虛偽地驚叫道:“啊!這太可怕啦!……想起來真是嚇人……這是我的兒子。”她用手指著鮑里斯補充了一句,然后很圓滑地轉過了話題,說鮑里斯想親自感謝公爵。鮑里斯很符合禮儀地行了一個禮。瓦西里公爵傲慢地整理了一下衣領,微微點了點頭,回應道:“能為您做點事很榮幸,夫人。”然后轉頭裝腔作勢地對鮑里斯說:“你努力好好干,做到當之無愧。”
而皮埃爾因為肆意鬧事被趕回了莫斯科。幾天前才回來,像往常一樣住在父親家。別祖霍夫伯爵周圍的那些太太一向對皮埃爾不懷好意,她們要借此機會使他父親憤怒。但是在他抵達的那天,他還是到他父親的家里去了。在這里,大家都把皮埃爾當瘟神看待。他只好整天一個人待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
借著這次拜訪別祖霍夫伯爵和瓦西里公爵的機會,鮑里斯來到了皮埃爾的房間,看見他正在房里來回踱步,有時候在屋角停下來,對著墻壁做出威脅的手勢,仿佛用長劍刺殺那看不見的敵人似的,他板起面孔從眼鏡上方向外張望,然后又開始踱來踱去,有時候口里還喃喃地說著不清晰的話語,好像把自己想象為拿破侖本人,并和英雄一道經(jīng)歷危險越過加來海峽,侵占了倫敦……當鮑里斯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時候,皮埃爾趕緊結束了一系列幼稚的動作,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其實皮埃爾以前遇到過鮑里斯,只不過當時鮑里斯只有14歲,所以皮埃爾只是無端地感覺到眼前的年輕人很面熟。兩個年輕人對一些話題的看法有一定的一致性,鮑里斯邀請皮埃爾到羅斯托夫伯爵家,皮埃爾對這次談話非常滿意,發(fā)誓要和鮑里斯成為朋友。在離開別祖霍夫伯爵的住處后,鮑里斯發(fā)現(xiàn)他母親一路都在感嘆伯爵病情的嚴重性,還在擔心著遺囑上最終的資產(chǎn)分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