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鏡》系我社“民國通俗小說典藏文庫·李涵秋卷”中之一部。李涵秋的作品具有一種原發的自然的民間立場和民間視角,以言情為主線形象地展現清末民初的民俗風情以及其在時代沖擊下的演進和蛻變。本系列叢書共收錄李涵秋作品十部,《魅鏡》就是其中一部。
《魅鏡》:
且說江蘇省北有一座宿遷縣城,離縣城十里多遠,本來有一所村落。自從辛亥那年,全國洶洶,清江以上鬧著十三協的兵變,雖然立時撲滅,而游兵散勇東奔西竄,到處搶掠,這一所村落,也就變為丘墟,人煙稀少,到了今日,益發成了一個盜賊出沒的所在。
這一年隆冬,天氣異常寒冷,又接連下了幾場大雪。那道路上,不但沒有行人,簡直連野獸的影子,都不瞧見一個。黃沙白雪,蕭瑟可憐。這村莊中間,原有一座古關帝廟。在那承平時候,有好些僧人依賴廟中香火度活,無如近幾年來,村人都逃亡殆盡,那些僧侶更無從覓食,免不得風流云散。只剩得數椽瓦屋,巍然矗立在那冰天雪窖之中,廊廡下有幾株合抱不來的大樹,都被那些寒鴉占據著,咿咿啞啞地在那里亂叫。
不料這一天除夕,忽然廟里走進兩個彪形大漢,垂頭喪氣,一步懶似一步,跨上臺階,將衣服上的雪花兒抖了幾抖,便老實席地坐著。瞧他們年紀,一個約莫三十幾歲,生得豹頭環眼,兇惡異常;一個年紀輕些,卻是瘦瓜子臉兒,面目白凈,凈的倒還不十分難看。彼此坐了好一會,只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也不開口?纯刺焐滞硐聛,殿上又沒有燈火,幸喜天井里雪積得多了,照著他們襤褸樣兒,也還約略可辨。良久,方才聽見那個大漢,長長嘆了一口氣,望著瘦臉的冷冷問道:“小燕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那個瘦臉也就哭喪著一副面龐,低低答道:“魁哥,又來同我鬧玩笑了。適才我不是同魁哥講的,今天便是守歲日子。那些有錢的富戶,在這天夜里,成大盤的肥肉,成大碗的老酒,烤著火兒,有談有笑,好不適意呢!”那大漢又說道:“可又來,他們也是個人,我們也是個人,怎么他們就該這樣適意,我們就該這祥受罪?這是什么緣故呢?他們住著高樓大屋,還怕寒冷,沒的弄些火來烤著。我們坐在這四面透風的地方,一根一根骨節里,都被那寒颼颼的風刀兒搜剔盡了,莫說沒處尋一杯老酒,來溫一溫五臟,若是從此刻凍起,凍到明年新歲元旦,還不知我們這兩條苦命,有是沒有?想起老天來,也未免心腸忒偏些兒了!”那個瘦臉聽到此處,鼻孔里已有些哽咽聲音,幾乎要淌下眼淚來。剛待答話,忽然從耳朵里,聽見一陣驢蹄子響,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向外面伸頭一看。
原來從廟外走入一個禿頭和尚,頭上戴著斗篷,顫巍巍地被雪都遮滿了,左手執著鞭子,右手牽著一匹黑驢,驢背上壓滿了好些油布口袋,看那口袋里累累贅贅地像煞有許多物件。和尚本不知道殿上有人,匆匆地只顧踏著亂雪走進。驀一抬頭,從黑影里看見那兩個漢子,更不向他們打話,見左廊下尚有隙地,他早帶轉韁繩,重行下了臺階,將驢子系在廊廡柱子底下,取出一幅破氈子,向地上一鋪。一會工夫,在口袋里左掏右摸,將那些洋鐵爐子、洋鐵罐子,堆積在面前,倒好占了有幾尺遠近,又將火油熱騰騰地點起來,頓時肴香噴溢,那和尚只顧盡性飽啖。還有一樁可艷羨的,不省那禿廝在幾時裝了一葫蘆的好酒,這會子套著嘴唇,咕嘟咕嘟,好像長鯨吸川的樣兒,喝個不住。那黑驢見它主人這樣快樂,它也扭轉它的長頸項,啃那朽柱子,四個蹄兒只管格蹭格蹭地在那里作響。
此時直把殿上那兩個漢子,都望得呆了。在下不敢編謊,少說些,那兩個漢子的饞涎,已經從口角邊,流得滿衣襟上淋漓透濕。一時按捺不得,那個大漢早附著瘦臉的耳朵說道:“你瞧見沒有?叵耐這禿廝好生無禮!如何有這許多酒菜,也不請一請客兒,只顧向肚腹里去塞?若再耽延下去,萬一被那禿廝吃光了,我們如何還有希望?小燕哥,你裝著沒事樣子,且在這里坐一坐,讓我趕快將這禿廝結果了。有這酒菜,盡夠我們好好地守歲呢!蹦莻瘦臉聽他這話,不禁笑逐顏開,早從身底下掣出一根三尺多長的棗木棍兒,輕輕遞在那大漢手里,說道:“魁哥,你老手須放辣些,千萬不可吃禿廝逃走了!”那個大漢答應了一句,早就躡手躡腳,將棍子藏在身后。踅近那和尚坐的所在,暗笑:“那和尚該當命絕,偏生早將那斗篷脫放在地,光滑滑的一顆腦袋露在外面,只須搪著我這棍尖兒,包管這光頭是稀糊歹爛。,’那大漢越想越是得意,舉起那無情木棍,惡狠狠地使勁陽光頭上一擊,只聽得“哎呀”一聲,撲通倒了。
瘦臉漢子在殿上聽見這樣聲息,知道大功業已告成,笑得直跳起來,忙忙地跑得近前,~路走還一路喊著:“魁哥!魁哥!留點酒肴給兄弟嘗嘗,你須不可獨自享受完了,依舊放兄弟在這里挨餓!”說時遲,那時快,剛走到那大漢身邊,只見那大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住地嚷痛。原來他那棗木棍子使得太猛,人家倒不曾怎樣,轉將自己的手腕震得麻木了,所以只管在這里“哎唷唷,吆呵呵”盡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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