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印度次大陸》收錄的文字都是黑塞在東南亞的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旅行時的見聞與感悟。這一系列隨筆加上后面的旅行日記基本按照時間的線性順序排列,期間有詩夾雜,基本勾勒出了一個黑塞眼中的東方世界。他既描寫了所到之處的自然風光,也了十分細致地刻畫了當地的風土人情,書中充滿了對于東方世界的好奇與驚嘆。黑塞敬畏于原始雨林的蒼莽,也對苦力在林中勞動的畫面而感到震撼;他既稱贊了東南亞的華人、印度尼西亞人、馬來人沒有染上西方的現代病,也對被西方人殖民之后,他們對歐洲殖民者拙劣而盲目的模仿心生鄙夷。熱氣騰騰的東南亞大陸,魚龍混雜的殖民地生活,黑塞從東方汲取的對于自然、樸素之物的追求以及德國文學中深刻的哲思摻雜到了一起,使得這些隨筆呈現出一種開放卻并不和諧的樣貌,而這也與黑塞小說中,現代社會的人時刻處于一種分裂狀態的主題相符合。
赫爾曼·黑塞(1877—1962),出生于德國南部的小鎮卡爾夫,曾就讀墨爾布隆神學校,因神經衰弱而輟學。1899年,自費出版了第一部詩集《浪漫主義之歌》,未獲得公眾承認;1904年,以第一部長篇小說《彼得·卡門青特》轟動德國。后來,他辭去工作,專事寫作,先后完成《在輪下》(1906年)《蓋特露德》(1910年)《羅斯哈爾特》(1914年))等早期重要作品。1912年,黑塞移居瑞士并在1923年加入瑞士國籍。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黑塞的創作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試圖從宗教、哲學和心理學方面探索人類精神解放的途徑。這時期的主要長篇小說有《德米安》(1919)、《悉達多》(1922)、《荒原狼》(1927)、《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1930)和《玻璃球游戲》(1943)等。其中《荒原狼》轟動歐美,被托馬斯·曼譽為德國的《尤利西斯》。1946年,黑塞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蘇伊士運河之夜
郵輪飽受蚊子騷擾已有兩個小時,天氣很熱,航行在地中海上時洋溢著的歡快氣氛以驚人的速度消失殆盡。許多人對紅海臭名昭著的酷熱著實心存畏懼,他們中的大多數要么剛剛結束短暫的休假和游覽返回家鄉,要么第一次出國遠行。對后者來說,家鄉現在才開始遠去。東方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這里天氣炎熱,遍地沙丘,太陽總是早早升起,還有蚊蟲肆虐,雖然要去掙錢并且因為要去掙錢,他們沒有人喜歡這個地方。只有在二等艙的餐廳里,幾個年輕的德國人暢懷痛飲,其他乘客大多都已待在船艙中。塞得港登船后便一路隨行的埃及檢疫官情緒低落地走來走去。我嘗試著睡覺。船艙很袖珍,我躺到床上,頭頂上方電風扇嗡嗡作響,藍黑色的夜熱辣辣地透過圓形的小窗洞灑了進來,蚊子嚶嚶嗡嗡地唱著歌。自從駛離熱那亞,船上沒有一夜如此安靜,幾個小時沒有噪聲,除了一列火車漸漸遠去傳來微弱的滾動聲,它從開羅駛來,出現在荒涼遙長的路堤,幽靈般呼嘯著從近旁駛過,奇異地消失在這廣袤無垠不見樹木之地的蘆葦叢中。
發動機突然停止了轟鳴,這時我尚無困意,不由得心中一驚。大家都靜靜地躺著。我穿上衣服,向上甲板走去。四下里寂靜無聲,從西奈山以來,月亮日益虧缺,遠處的探照燈掠過,蒼白的沙堆在它的目光下沒有生氣、黯然無光地仰望著,一望無際的黑色海面反射著耀眼刺目的光芒,沉重暗淡的月亮下面,無數湖泊、沼澤、水坑和草塘在憂傷的平原上閃動著黃色的冷冽的光。我們的船停了下來,沒有呼喊聲,也沒有汽笛聲,一動不動地泊在那里,著了魔似的,而這荒漠則充滿了慰藉人心的現實。我在后甲板上遇到一個身材不高、舉止優雅的中國上海人。他身體筆直地倚著欄桿,一雙聰慧的黑眼睛追隨著探照燈,面露微笑,一如既往地迷人。他熟諳整部《詩經》,已經通過了各種中國的考試,現在還通過了好幾門英文考試。他用流利的英語溫柔而親切地談論著水上的月光,向我恭維德國和瑞士風光旖旎。他毫無贊美中國之意,可是當他對歐洲不吝溢美之詞時,彬彬有禮的語氣聽起來充滿了優越感,就像是大哥哥善意地祝賀小弟弟擁有強健的臂膀。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這些日子里一場新的大革命正在中國蓬勃興起,這革命或許會推翻皇帝的統治。矮小精致的上海人對此知道的肯定比我們多,他此時身在旅途或許也絕非偶然。可是他像陽光下的山峰一樣平和明朗,出于禮貌表現得興高采烈,用愉悅的態度應對任何難堪的問題。我們大家都感到不解,而我也為之吸引。岸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亮影。那是一條白狗,它沿著河灘跑了一小段路,伸長瘦削的脖子,向我們這邊張望。它并沒有叫,而是怯生生地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聞聞混濁的水,隨后悄無聲息地沿著筆直的河岸跑走了。中國人談到了歐洲的語言,他夸贊英語方便易學,法語悅耳動聽,同時也深表遺憾,自己只學過一丁點兒德語,從未接觸過意大利語,說話時,他親切地微笑著,情緒不錯,聰慧的眼睛有些濕潤,目光緊緊追隨著錨燈。這期間,兩艘大汽輪緩慢而異常謹慎地從我們旁邊駛過。我們的船舶靠在岸邊。這條大運河彌足珍貴并脆弱,如金子般備受保護。
一位來自錫蘭的英國官員向我們走來。我們久久站在甲板上,看著這死寂的河水,月亮已經開始西沉。我恍然覺得自己已離家多年。身邊沒有同我說話的,沒有讓我覺得親近和喜歡的,除了我們這艘還不錯的郵輪,沒有什么東西能帶給我安慰。眼下我身邊的一切,不過是些船板、夾具和燈光。航行了這么多天,突然聽不到、感覺不到輪船那熟悉的心跳,讓我心中惴惴不安。
中國人跟英國官員聊起橡膠的價格,我不時聽到“橡膠”一詞,十天前我還不知道這個詞,現在卻如此熟悉,它是目前東方最流行的詞匯。中國人說話時客觀冷靜,保持著優雅和禮貌,蒼白的燈光下他一直在微笑,仿佛一尊佛像。月亮宛如一張小小的彎弓,它傾斜著,墜落在灰蒙蒙的山麓背后,沼澤和湖泊閃爍著的無數清冷、不懷好意的幽光也隨之消失,夜色濃重黑暗,探照燈發出的光如利刃般將它割裂,光柱同這條可怕的運河一樣,陰森駭人,無聲無息,看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