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屆郁達夫小說獎獲獎作品集》:
一九五四年,山里通了公路,政府建立了供銷社,汽車運來豐富的貨物,那條街道就衰落了。那些開店的外鄉人都攜家帶口回了內地老家。吳掌柜也拖家帶口回了內地老家。
小街一衰敗,斯炯就回了家。因為認得些字,還會說漢語,就被招進了_工作組,那時叫作參加了工作。那個在羊肚菌季節里,端了可以裝一升牛奶的大搪瓷缸子到人家替工作組取牛奶的姑娘就是她。把斯炯這個名字,第一次用這兩個漢字寫下來的,是工作組長。他從舊軍裝前胸的口袋里拔出筆來,說小姑娘很精神嘛,眼睛炯炯有神嘛,就用炯炯有神的炯吧。
村里還有叫斯炯的,此前在工作組的花名冊上都寫成斯穹。
斯炯參加了工作組,她腿腳勤快,除了端著一只大搪瓷缸子去村中人家取牛奶,還會提一個籃子去各家各戶討蔬菜。那時的機村人不像現在,會種那么多種蔬菜。那時,機村人的地里只有土豆、蘿卜、蔓菁三種蔬菜。_工作組的人不僅能說會道,還會把蘿卜和土豆在案子上切絲切片,刀飛快起落,聲音猶如急切的鼓點,這也讓機村人嘆為觀止,目瞪口呆。而那些裹滿泥巴的土豆與蘿卜,都是斯炯在村前的溪流里淘洗干凈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溫和,洗東西并不費事,但到了冬天,斯炯的手在冰窟窿里冰得彤紅,人們見她不斷把雙手舉到嘴邊,用呵出的熱氣取暖。
就有人說,斯炯,不要在工作組了,回家里守著火塘,你阿媽的茶燒得又熱又濃啊! 斯炯一邊往手上呵著熱氣,一邊笑著說,我在工作! 那時工作是一個神圣的字眼,可以封住很多人的口。但也有人會說,工作是宣傳政策教育老百姓,你洗蘿卜洋芋,就算是在冰水里洗,也不算工作! 那時,工作組正幫著機村人把初級農業合作社升級成高級農業合作社。
春天的時候,布谷鳥叫之前,新一年的春耕已經是由高級社來組織了。機村的地塊都不大,分散在緩坡前,河壩上。高級社了,全村勞動力集中起來,五六十號人同時下到一塊地里,有些小的地塊,一時都容不下這么多人。工作組就組織地里站不下的人在地頭歌唱。嚯,眼前的一切真有種前所未有的熱鬧紅火的氣象。
高級社運行一陣,工作組要撤走了。
工作組長給了斯炯兩個選擇。一個,留在村里,回家守著自己的阿媽過日子。再一個,去民族干部學校學習兩年,畢業后,就是真正的國家干部了。
斯炯回到家里,給阿媽端回一大搪瓷缸子土豆燒牛肉,她看著阿媽吃光了等共產主義來到時就會天天要吃的東西,問阿媽好吃不好吃。阿媽說,好吃,就是吃了口渴。那時機村人吃個牛肉沒有這么費事,大塊煮熟了,刀削手撕,直接就入口了。斯炯抱著阿媽哭了一鼻子,就高高興興隨著工作組離開村莊,上學去了。
再往前三十多年吧,機村和周圍地帶有過戰事。
村子里的人跑出去躲避。半年后回來,阿媽肚子里就有了斯炯的哥哥。然后是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六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機村人又跑出去躲避戰事,回來時,阿媽肚子里有了斯炯。兩回躲戰事,斯炯的阿媽就帶回了兩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更準確地說。是兩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
斯炯的哥哥十歲出頭就跟一個來村里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這一回,斯炯又要走了。
村里人說,是呢,野地里帶來的種,不會待在機村的。
想不到的是。這兩個被預言不會待在村里的兩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里。先是斯炯的哥哥所在的寶勝寺反抗改造失敗。政府決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簡為五十個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被動員還俗回鄉,從事生產。斯炯的哥哥也在被動員回鄉之列。但斯炯哥哥不從,逃到山里藏了起來。上了一年學的斯炯接到任務,讓她去動員哥哥下山。后來,村里人常問她,斯炯,你在學校里都學過什么學問啊?斯炯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沒有過上民族干部學校這回事情一樣。其實,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課,有人敲開門叫她去樓下傳達室接電話。她去了,連桌上的課本和筆和本子都沒有收拾。電話里一個聲音說,現在你要接受一個任務,接受組織的考驗。這個任務和考驗,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動員回家。她問,我怎么動員他?給他寫一封信?電話里問,他認識你寫的字嗎?她說,那我給他捎個口信吧。電話里說,問題是,他藏起來了,找不到他。斯炯說,你們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啊!電話里說,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論處了,叫你去動員,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斯炯就說,那我去找他吧。
斯炯連教室都沒回。就坐著上面派來的車去兩百多里外的山里找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