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獨立之日,發現電影的多種可能
幾年前,昆明“云之南紀錄影像展”的負責人易思成來信,說他們的影展遇到一些資金方面的困難,恐怕難以為繼。
看完信,心里有些難過。對一個熱愛獨立紀錄片的人來說,我知道他所處的多重困境。就連最活躍的影評人都不是太了解這些電影的存在,更不要說越來越商業化的媒體。獨立紀錄片和公眾之間缺乏最基本的溝通渠道。所以,這樣一個影展在財務上的困難就很容易理解了。
錢能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解決了財務問題,我和易思成商量,建議他請幾個影評人來參與電影節。這樣可以讓這些紀錄片獲得評論的關注,他們如果愿意寫文章,在網絡或者媒體上發表,紀錄片導演的創作也就有了必要的回應。現實總需要一點一點改變,如果連影評人都不關注,獨立電影就很難獲得公眾的理解。思成覺得這是好主意,他提出了影評人的人選,我建議加上木衛二的名字。
我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了四年電影理論,轉行當導演后一直也還關注國內影評的動態。2000年前后,新興的網絡,特別是論壇和博客,讓愛電影的人突破地域的限制在網絡空間重新聚合。那時候人們在“西祠胡同”里熱烈爭論,甚至“大打出手”。新舊交替時期,學院派文化分析式的研究及譜系式的評論式微,新興影評人將“獨立電影”在網絡上主流化,與導演一起沖撞出一片話語空間。不久,《英雄》開啟了中國大片模式,隨之而來的是電影的市場化浪潮。隨大片而來的商業宣傳及營銷模式,讓掌握資本的制片人憑借資本的力量,與主流媒體迅速合流。那個年代開始有了“控制口碑”等專業術語,網絡培育出來的第一代影評人散了,有人當了編劇,有人當了導演。
木衛二差不多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讀者視野中的。他從福建來到北京,似乎并不知曉中國電影深久的內部之爭。應該說,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他的工作背景是業已成熟的網絡下載,對他來說中國電影只是電影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網絡下載,以及他的年紀讓他輕易進入一個沒有世俗“國籍”的電影王國。他是福建人,對嚴浩的《似水流年》情有獨鐘。
這部影片拍攝于潮汕地區,這里靠近福建,有與他氣息相通的河流、橋梁、語言與風俗。木衛二去到這些地方,拍攝照片,用微博發表出來,傳達他的體感。這些體感在他的電影評論中非常重要,構成讀者進入這些電影的感性通道。用文字描繪電影的美感,非常考驗評論者的素養,符號化的蓋棺定論,和掉書袋的考證類比都相對容易。導演的工作是將“詞窮”的部分拍攝為影像,好的評論是將影像的意蘊還原于文字。
木衛二在評論錫蘭(土耳其導演)的《遠方》時寫道:
“《遠方》的彌足珍貴,更多體現于它與我個人生命經驗的交會。從鄉鎮到縣城,再到小城市和大城市,我像許多人那樣,一步步往城市的中心旋渦走,經常思考著去與留,也一點點被城市改變。當年初看,我為表弟寄人籬下的委屈觸動不已;如今再看,我對大叔的冷漠和迷茫深感哀傷。他在機場的鬼祟,傷人后的徹夜不眠,再到抽著劣質煙的神情,更加印證了表弟反駁他的那句話:“這個地方(城市)改變了你。”可事實上誰都看得出來,那張海邊的長椅上,有過表弟的身影。正如表弟的身上,也有大叔過去的影子。煙霧彌漫著你的眼。”木衛二是豆瓣與微博的一代。豆瓣上能看到很多他的“火線影評”,特別是在國產電影上畫的第一時間,他的評論都非常激烈,很多讀者也是在這里了解他的工作。他會在社交網絡談電影、美食與旅行,這是人生多么美好的三樣東西啊。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了看電影的云游生活。香港電影節、金馬影展、上海電影節,他和朋友們猜測誰將終成大器,也會評出個人年度十佳。
在他的新書中,他的文字主要集中在三類電影上:歐美、日韓、華語。他在電影的世界中云游,也用國際標準考量華語電影。我們很容易對本土文化失望,也很容易放低對本土電影的要求。木衛二對內地導演的評論,有時候會讓人覺得不近人情。但這樣的磕磕碰碰在所難免,猶如夫妻、家人或朋友。在木衛二的筆下,對內地電影的愛意并不缺乏,他寫《推拿》:“我對《推拿》的喜愛,說到底與原著無關,與演員無關,甚至也與曾劍的攝影突破無關。在中國古詩詞里,表情達意主要靠意象,我認為婁燁已經找到了這種詩情技巧。
電影的結尾,買菜歸來,熱水洗頭,暮雪紛飛,并不新奇的三樣事物,組合一起,卻精細地描述了江南的冬天和日常的美感,情義暖暖,你我心知。”然而他終是有焦慮的,在電影營銷的時代,他和他的同道們不得不討論“紅包影評人”的問題。他必須遠離這些,方法只能是云游嗎?
全媒體時代的木衛二,在《北京青年報》等傳統媒體開有專欄,他仍然會把影評發布在豆瓣上,當然也會在自己的微博上轉載。他和朋友也創辦了影評公眾號,他會用一切方法傳達自己的聲音、判斷與憤怒。有人說,因為強大的營銷,影評人的時代過去了。不過,正如獨立電影是對僵化的創作機制、流水線生產以及僵化題材的反叛;獨立影評,也是對這種摧枯拉朽的現代營銷的抗爭。
只有獨立之日,你才會發現電影原來有這么多種可能。
2015年8月28日賈樟柯于北京
自序:這是生活,又像在演電影
一直到五六歲,我好像都沒留下什么個人記憶。搞得這么不確定,無非那些記憶,多是外婆和父母講過的故事。久而久之,它們變成了我應該有過的記憶。我沒有出生在自己家里。父母婚后沒有自己的房子,暫借了宗親的一個小房間生活。
閩南有這么個民俗,如果在別人家生孩子,那么,房東一家的富貴興旺,都會被這個小孩子搶走。沒人知道這是怎么來的,大概神明有這么說過吧。所以母親臨盆前,父親帶母親到了一個叫老璋哥的遠親家里,準備生產。老璋哥一生未娶,沒有子嗣,是個忠實的守廟人,掌管著功德箱。那時候,佛像們還不用擔心半夜被歹人抱走倒賣,所以寺廟沒有鎖也沒有鐵門。像老璋哥這樣的守廟人,只是早晚帶上個門,做做樣子。
我就在老璋哥的家里出生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會模仿《陳三五娘》的“三哥”“阿娘”,仿佛那樣子,沙子會玩得更起勁。我還直喊爺爺輩的老人家為老漢,逗得別人開懷大笑。可是,我真不記得有這些事。
再后來,長大成人,我開始有了完全屬于自己的記憶。
但人生故事,無非生老病死聚合離散,它們從不缺席。外婆做了個手術,拿掉了一小截腸子。像醫生說的那樣,能多撐五年,她也確實多陪了我們五年。再一晃眼,人生過去十幾年。這中間,父親走了。母親白了頭發。
大舅依然喜愛南音,不時參與一些紅白喜事,能敲會彈,臉上還掛著平素的嚴肅。二舅前段時間被紅火蟻咬了,這是2005年后,入侵泉州的外來物種。
在外漂泊了快二十年的三姨一家,終于回到鎮上了。那個被妹妹描述為豪爽男子,在KTV高唱《海闊天空》的表哥,倒在了大海邊上,死因不明。三姨返鄉不久,憂疾去世。個頭小小,有著閩南波西米亞氣質的三姨夫,成了一名郁郁寡歡的守廟人。說起這些,有人直搖頭,“看看他們,最后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每年清明,去普濟寺祭拜的路上,總要回想起少年時代。
我跟小伙伴經常踩著單車來這邊游玩。如今,杉木生長,杜鵑花提示著春雨時節。山上的人家,屋后種著鳳凰木和龍牙花,地上撒滿了紅色花瓣,就像天然生長的高大香燭,垂落著生命的灰燼。
外婆家被山體環擁著。后山頂有個突兀、像棺材板的大石頭,不知打哪年開始,竹林悄悄把它蓋上了。故鄉的森林,四時濃綠,更見茂密,也更顯神秘。小孩子對樹上的果實都失去了興趣,更不會往山里頭跑。我多想告訴他們,山上不僅可以挖竹筍、采蘑菇,還有覆盆子、桃金娘。小時候,我還撿到過從大海那邊飛來的明信片,上面有個新奇的“標”字。
時間不斷往前,大山和森林都回到了過去,安寧而平靜,徹底歸屬于先祖和親人的無限生命。
和它們相比,始于一臺松下錄像機的電影故事,其實太過短暫。逢年過節,人生大喜,我上一中,家里還有鄉鄰,都會從寺廟里搬出佛公菩薩。有錢的請戲班子,沒錢的找傀儡戲,名為謝神。有時候也放露天電影,大多無甚印象。自從有了錄像機,它也被借去放片子。閩南的人們就是這么可愛,有事沒事,都要感謝神明保佑。
這是生活,這又像在演電影。哪怕是已經消失的人,它都是生命的某種見證。我經常在睡夢中回到故鄉,我在電影里總會看到過去。我懷念那些離我而去的生命時光,就像一場又一場的電影。
2015年12月5日木衛二于北京
Chapter 1 沙發上的電影院
趙大乖的影院/ 005 王小南的影院/ 006 劉小黛的影院/ 007
小玄兒的影院/ 008 錢雨沉的影院/ 009 祁磊的影院/ 010
杰夫江的影院/ 011 木木的影院/ 012 李曉波的影院/ 013
ág?tis 的影院/ 014 Eva-de 的影院/ 015
蘭波的影院/ 016
Chapter 2 用電影延長三倍生命
第一幕:他們再沒提過南京/ 019
放任自流的時光/ 019 伊斯坦布爾的雪/ 024 預言者,楊德昌/ 030
他們再也沒有提過南京/ 035 看得見的城市/ 040
我要在那生活之上/ 045 重返塔崗村/ 050
第二幕: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055
初次見面,你好!/ 055 阿黛爾轉身離開/ 063
王家衛的電影總是詮釋孤獨/ 069 只想贏一次/ 074
青春意短,海灘情長/ 079 我只想找一個人愛,所以愛上人渣又如何/ 085
兩顆心的靠近/ 090 縣城愛情故事/ 095
美奈子還有書/ 100
第三幕:那些看戲的人/ 106
他只是不想坐以待斃/ 106 最厲害的武器是習慣/ 110
大哥,你記得嗎?/ 115 無間道沒有國界/ 120
杜琪峰眼中的香港/ 125 那些看戲的人/ 130 一個男人的暴力史/ 138
頑石也柔軟/ 143 穿破黑暗的燭光/ 147
魔術師是不存在的,但父親在/ 152
第四幕:用生命影響生命/ 152
那個找東西的孩子/ 157 一場溫柔的許愿之旅/ 162 用生命影響生命/ 168
用一輩子去做一件事/ 173 殺死金基德自己/ 177 但愿朋友都健康/ 182
記憶不會一走了之/ 187 人生并不取決于多幾個如果/ 192
一個世界在等待/ 197
第五幕:流沙之下的歷史/ 202
流沙之下的歷史/ 202
不言不語更是好風景/ 207 樽前莫話明朝事/ 212 拍電影的人要帶種/ 217
山河憶故人/ 222 滿懷對世界的愛/ 227 以狂歡對待悲劇/ 232
懦夫之死/ 237 與格瓦拉共騎/ 244 一首搖滾震中華/ 249
只有幽靈可以活下去/ 254
第六幕:人是地球之鹽/ 259
人是地球之鹽/ 259 偉大的線條動畫/ 264 納萬物于我心/ 269
有些事,不務實也中用/ 274 一顆熱烈的俄羅斯之心/ 279
水妖也有鄉愁/ 284
Chapter 3 那些留住時間的地方
百老匯電影中心 / 293 中國電影資料館/ 294
法國文化中心/ 295 電影博物館 / 296
藝術中心 agnès b. 電影院/ 297
光點臺北 / 298
Chapter 4 生活要有光
萬物存在是為了終結于照片/ 301
當櫻花盛開時/ 303
如果夜長夢多,借此消夜 / 305
電影導演如是說/ 307
電影是個大食堂/ 309
殘缺的影像/ 311
20 世紀少年/ 314
直到世界盡頭/ 316
要有光/ 318
舞、舞、舞/ 319
沙發上的電影院
一直以來,我們都覺得看電影是太過簡單的一件事,簡單到不需要去專門討論。但在不同時代的不同場合,看電影的形式和方式又是如此不同。
上世紀30年代,上海灘的觀眾可以同步觀看到好萊塢的片子;“文革”時期,電影為了一小撮人的特殊福利;80年代,露天電影是很多人的記憶,也是群眾影評的瘋狂時代;90年代,分賬大片重新定義了中國觀眾心目中的電影,但本土電影院又在不斷凋敝;21世紀開始,觀眾重新回到了電影院,票房高攀,國產電影也借勢抬頭,一把火燒到了今天。
得益于網絡發展和盜版“繁榮”,年輕世代的影迷熟知各路電影大師,閱片量數以千計。但如今,免費午餐越來越少,在網上看個視頻都要辦會員資格,乖乖付費。許多人嘴上罵著爛片、大爛片、超級爛片,進電影院的次數卻一年比一年多。顯然,看電影重新成了中國人的日常娛樂。即便票價高、片源同質化嚴重,然而,再也沒有比看電影來得更經濟實惠的娛樂消費了。KTV慢慢走向沉寂,年輕人喜歡說走就走的旅行,而進電影院,總還是能夠常看常新,更迭話題。
對于看電影的私人空間界定,不同人有不同看法。同一張沙發,有人喜歡窩在自家房間,有人喜歡流行了十幾年的咖啡館放映,我卻喜歡黑暗的電影院。有人喜歡就著爆米花、可樂、奶昔,有些人喜歡制造評論音軌,而有些人卻像圣徒一樣,不允許周圍人有任何的聲響動靜。稍有不滿,恨不得當場手撕對方。
所以,我又覺得,每個人可以擁有一個屬于他自己的“電影院”。它可能是一面墻,一張沙發,一臺投影儀,從商場搬回來的家庭影院組合音響,再不然就是有著高清顯示屏的一臺電腦。它們的軟硬件不盡相同,卻可以讓你在某個下午或深夜,身心投入,自我放松,享受與一部好電影的親密私會。
流沙之下的歷史
北宋年間,趙行德面對殿試的西夏考題無以為答。
心灰意冷的他遠走西夏,途中遇襲,被編入軍隊打仗。
在一次作戰中,他救下了回鶻公主。二人情投意合,無奈造化弄人。后來,在西夏與敦煌的對抗中,趙行德選擇了拯救佛書文獻。
2015年4月15日,傍晚,北京遭遇十三年來最嚴重的沙塵暴。北方的天空突然變成暗紅色,大風提前宣告漫天沙塵的到來,楊柳臟絮更加肆意,無孔不入,空氣中聞到嗆鼻的沙子味—那是一種生機全無、痛苦絕望的味道。我走在新街口外大街上,趕去中國電影資料館觀看《迎春閣之風波》。
電影開始,背景是大西部,古裝加動作,如同《龍門客棧》。踏進客棧的客人,總要在身上拍打幾下。在電影院里似乎又可以聞到沙塵的味道。
這時候,我想起了《敦煌》。
《敦煌》拍攝于中日蜜月期的1988年,取景于敦煌,搭建了城池。這部電影慢慢消失在觀眾的記憶里,卻一直留存在當地導游的解說詞中。《敦煌》的價值和地位,不遜色于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它們講的都是國人自以為了如指掌,實際上卻是大片大片空白的中國歷史。
電影改編自井上靖的同名原著,好的地方是忠實于原著,枝干完全一樣,沒有任何調整,平鋪直敘。就連講述故事的節奏,儼然也是作家一筆一刀。自然而然,它壞的地方也在于這里,灰蒙蒙又慢悠悠的,就像沙漠的顏色一樣單調,一切并不是奔著高潮大作戰而去。井上靖的文字一直如是,它以風骨見長,沒有辭藻華麗,也不太精于懸念設計。《敦煌》似乎也沿襲了這樣的風格,反映在影像上就是樸實厚重,并無太多粉飾。這部電影有難得一見的古代戰場設計,從閱兵到陣型,從沖鋒到肉搏,從盔甲到武器,日本人表現出驚人的專業責任,絕不像港片那樣,隨隨便便就一飛沖天,更沒有張藝謀般的大紅又大綠,個人取代真實。
井上靖的靈感,其實是來自于古卷上的一段文字:“伏愿龍天八部長為護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寧。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現世業障,并皆消滅,獲福無量,永充供養。”流沙萬里,山河故人。這樣一封無可考據的情書,在王朝覆滅和時間流逝中,銘記了人類永恒的愛情之美。所以,《敦煌》不僅是一部古裝歷史大片,它還包裹了一段凄美的愛情。沒名沒姓的甘州小娘子,叫漢人書生念念不忘。井上靖便塑造了一個趙行德,闖入北宋與西夏的歷史紛爭。神秘的回鶻公主,驚艷地出場,決絕地離去,令趙行德永生不忘。
趙行德歷經了榜上無名,出走西夏,兵荒馬亂中抄經轉文。若以時間為計,與回鶻公主的相遇簡直短暫到不值一提,脆弱到不堪一擊——有如指間滑落的一捧黃沙,電影甚至沒有一滴淚的煽情。只因趙行德一直是那個趙行德,他沒有成為大英雄,而成了沒有留在歷史上的無名氏。但跟著他的命運軌跡摸索游行,我們窺見了流沙之下消逝的歷史。
其他電影里,趙行德或應就此大徹大悟,遁入空門,另求解脫。如果這樣拍攝,佐藤純彌只會交出一部以敦煌為背景的感傷情節劇。保護回鶻公主失敗后,趙行德很快承擔了另一項更為艱巨的人生任務,保護經書。《敦煌》充斥了大量對文字、文化和文明的討論,比如造字、識字、抄字,比如在那沒名沒姓的年頭,不愿做一具沒有名字的尸體。趙行德直接介入了西夏文字的影響傳播,又參與了對敦煌文化典籍的保護。即便如此,他的命運依然只是流沙的玩物,不變的只有鳴沙山、月牙泉、莫高窟,還有那座沙漠中的敦煌城。
它既存在于歷史想象當中,又穿越了時間,一直矗立至今。
李元昊說,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是我……他說對了,人們確實記住了他。然而,《敦煌》要寫的并不是他,他只是一名配角,站在了趙行德的對立面。強硬派如他,在電影里卻遭遇了憤怒而絕望的怒吼:殺!殺!殺李元昊!電影寫的是失敗者,柔弱的趙行德,抵抗不住命運的擺布。然而,他保持了崇高的道德精神和人性光芒,歷經苦難,宛如孤獨的星辰,深深吸引著昨日和今天的觀眾。
無論從歷史、現實或是藝術角度來看,日本人都表現得比中國人更愛敦煌。借《敦煌》這部電影,他們不加掩飾地贊美敦煌,謳歌歷史的瑰寶,又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微妙的民族關系,似有所指。尚年輕的佐藤浩市,飾演北宋書生趙行德,他有一口白森森的好牙,就像胡金銓電影的石雋,舉手投足有古板的書生氣,但更見文弱。飾演回鶻公主的中川安奈,后來很少出現在其他電影當中,但能以這樣的方式留存在銀幕上,似乎也是演員生命的無上恩賜。中川安奈和高倉健同在2014年去世,他們終結了中日蜜月期的那些日本影像記憶。
這一切,就是歷史的沙塵暴,來了又去。湮滅了演員,覆蓋了電影。
水妖也有鄉愁
克洛澤羅湖有茂密的森林,肥美的大魚,家家戶戶住著木頭房子,推窗就是湖光山色。可當地人卻打不了魚,除了種土豆,他們似乎無事可做。老人們領著養老金,能買到很多東西,但生活的感覺并不好。送信郵差丟了馬達,戀慕的伊琳娜也走了。沖動之下他也想一走了之,就此離開這片大湖。但沒出幾天,他又背著行囊回來了。
老導演康查洛夫斯基的片子,此前我看過一兩部,牢牢記住的就是改編自屠格涅夫作品的《貴族之家》,蕩秋千的少女如詩如畫,美不勝收。據說,當年的前蘇聯導演也遭遇審查之苦,大多只能托物言志,隱喻叢生。《貴族之家》的攝影過于出挑,拍得讓我忘記了電影的志是什么,只記得了物美人美情更美。
《郵差的白夜》也是一部與“老”有關的電影,老郵差、沒落的職業、衰頹的湖區。康查洛夫斯基在第一幕就交代了“舊日時光不可追”,黑白彩色老照片,搭著老式大自然生態桌布背景,以日常紀實手法,開始故事的講述。影片所有演員都是非職業演員,從當地居民中遴選調教,這也是康查洛夫斯基慣用的創作方式。
郵差大叔有藍色的瞳孔,鑲著金色的牙。他的體毛是淡黃色,還有一身百搭不變的部隊迷彩服。但跟生活在克洛澤羅湖的人們一樣,他的人生卻顯得有些灰色,一成不變且百無聊賴。這是一部被時間拋棄的電影——尤其那些從墻角俯瞰的監控鏡頭,借導演的視角,侵入到為數不多的住戶當中。
這里有念叨越南往事的老頭、天天爛醉的老酒鬼、一天又一天的晨光日暮、無聊的電視節目。社會新聞常說,有人出門還開著電視機只為防盜,無生命的機器存在,倒成為有人活著的一種證明。
提及俄羅斯和前蘇聯電影,有個詞被用了很多,那就是詩意。那什么是詩意,有人說,詩人常用很多話語來講述一件簡單的事情,《郵差的白夜》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又有一說,無論悲傷或寂寞,詩歌基本上并不直說,不說出來而由讀者感受,是詩歌的基本要求。記者追問著康查洛夫斯基,神秘的英國短毛貓代表了什么,有受到普希金影響嗎。老人家笑著回答,也有人覺得我的片名還受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影響呢。制造留白,讓觀眾自己想象感受,這是多數好電影的共同特點。
《郵差的白夜》不僅拍得清新質樸,還有沁人心扉的靜寂味道,有佳句也有華章。郵差帶小朋友去追尋水上女妖,一老一少在船上對話,槳聲蟲鳴越來越清晰,背景有隱約的歌曲,水上倒映森林和陽光的影子。四周空無一物,嚇得閉上眼睛的小朋友說自己看到了女妖。這一個段落有景有物有人有事,流傳的女妖傳說,以看不見的方式制造出萬籟悉寂的神秘體驗。郵差延續了女妖的傳說,他也有他的童年。這段發生在遙遠的俄羅斯北疆阿爾漢格爾斯克州的小插曲,讓我瞬間回想起小時候那些隱隱綽綽的鬼怪傳說,說到底了從沒有人親眼目睹,但耳聞而來的神秘恐怖,似乎只增不減。
郵差帶小朋友進城,兩人去吃冰激凌,郵差跟調酒小妹也是來回幾番,終于滿上了一杯最炫的伏特加。結果,他還是吃了冰激凌。出場一分鐘不到的調酒小妹都表現得如此鮮活,便是《郵差的白夜》的閃光所在。更有導演貌似無心的一筆,就勾出了郵差的孤獨窒息。他一夜無眠,孤燈獨坐,火車轟隆。風一樣的來,悄無聲息的走。電影給了姐姐一個鏡頭,孤獨的不止是鄉村,也不只是一個人。
在那些重復的起床、穿鞋、打水、燒水、出門工作中,《郵差的白夜》暗示與觀眾,這部電影就像克洛澤羅湖面,幾乎不會有大的波瀾。郵差和他的摩托艇,像一把小刀,慢慢劃開了這張平靜的原鄉畫。郵差夢回孩時,校舍還有歌謠;郵差總看到藍貓,神出鬼沒,兩眼帶光。阿爾漢格爾斯克州有俄羅斯的太空發射場,以意想不到的超現實方式出現了,但郵差和老友,對此景象已經熟視無睹,心如止水。如果說,升空的火箭預示俄羅斯依然有利維坦一般的強權實力(可以參見薩金塞夫同在2014年拍攝的《利維坦》)。那么,《郵差的白夜》默默選擇了無視,并且牽掛惦記著水妖的鄉愁。跟隨母親離開的小男孩,帶走了傳說,郵差也失去了卑微又不可得的心上人。在這個離開背后,它似乎終結了湖區的未來。
《郵差的白夜》以不著痕跡的手法,講述了人如何被遺忘和消滅。結尾的船上,老的老,小的小,他們似乎永遠被擱置在水面上,不會有風浪,不會有終點。這運動但又像靜止的一幕,透露出人生如水黽的悲涼,而整部電影,就是那水上的一片回光。
但愿朋友都健康
美國影評人羅杰?伊伯特以能說會道著稱,他精力旺盛,直到生命最后階段都沒有放棄評論電影、與讀者交流。他發跡于報紙,早早拿下了普利策獎;又跟吉恩?西斯科爾搭檔,在電視媒體上大放異彩;晚年階段,他開設了個人博客,在網絡上奮筆疾書。他的大拇指,就是好電影的不二象征。
大半年不見的朋友,在北京這個地方,終于聚上了一回。
小酌完幾杯,看夏夜來得晚,決定穿過胡同小巷,換個地方再喝一輪。途中,有一人說,不如大家合張影吧。其余幾人,一邊做驚訝不可思議狀,哇靠起來,一邊還是迅速配合,就地站好了。
事后再看照片,我清楚地記起,三年前,我在那個胡同口拍了張風景。當時怎會想到,三年后居然鬼使神差,又站墻底下合影。北京的大風還是一陣又一陣,提醒著我,時間的海洋正在翻滾。
這幾個朋友因為喜歡電影結識,如今也還做著跟電影有關的事情,跑宣傳或者寫評論。有人不再看那么多電影,但是我們總還是會聊電影。就像以前,就像當天。
《人生如戲》里,羅杰?伊伯特說,他每年都會到芝加哥的一個小公園。在那有個朋友只憑記憶,給他朗誦《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最后一頁。
“那些消失了的樹木,那些為了給蓋茨比的別墅讓路而被砍伐的樹木,曾經一度迎風飄拂,低聲響應人類最后的也是最偉大的夢想……這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未來,它從前逃脫了我們的追求,不過那沒關系。明天我們跑得更快一些,把胳膊伸得更遠一些……”對寫電影評論的人,羅杰?伊伯特是一個無法逾越、不可復制的人物存在。如果是一個愛電影的人,想要寫好影評,他首先應該比其他人更熱愛電影。有些人,因為喜歡電影而開始寫影評。還有些人,他們寫影評是因為不想成為影評人。
羅杰?伊伯特說,他寫了數以百萬計的評論文字,但大多已經忘了。這是一個影評人的生命感悟,因為最終留下來的,始終只會是電影本身,而且還必須是流傳于世的偉大電影。
所以,哪怕你沒有看過任何一篇羅杰?伊伯特的影評,哪怕《人生如戲》拍的是一個美國著名影評人,都不會影響你對這部紀錄片的看法。因為它在講的是一個人的生命,還有他生命中的電影。
《人生如戲》感人,但也刺痛人。電影一上來就是伊伯特因為癌癥發作,做了摘除下顎的手術,從此無法說話。盡管伊伯特本人坦然面對,樂觀依舊。但在旁人看來,從他的相貌變化到管道發出的嗤嗤聲,無不令人感受到直接疼痛。“放我走吧”,最后,他終于覺得累了,這么跟妻子說道。
整部電影,其實更像在講一個普通美國人的生命與死亡,只不過,他恰好做了一份了不起的影評人事業。伊伯特談到了他的工作,他可以滔滔不絕,跟臺下觀眾評析完一部電影。還有那個同城寫影評的死對頭西斯科爾,后來在電視上捧逗哏的好友。伊伯特有時候咄咄逼人,像小男孩一樣,一定要在嘴上贏過對方。因為西斯科爾跟伊伯特隱瞞了身體狀況,53歲就離開人世。后來伊伯特決定,向外界公開自己的身體疾患。
伊伯特曾經酗酒,感情方面漂泊無定。后來,他遇到了人生摯愛查茲,在差不多五十歲時,才開始了遲來的婚姻生活。
伊伯特對妻子說,我差不多等了一輩子才找到你。真高興,我找到了。
《人生如戲》還講到了伊伯特的一些人生瑣事,他寫過一個劇本,叫《飛越美人谷》,朋友說,因為是伊伯特的朋友,他給這部電影打三星——滿分十星。伊伯特有苛刻嚴厲的道德準則,所以他對大衛?林奇“臭名昭著”的《藍絲絨》并無好評。他熱愛的那些電影:《甜蜜的生活》、《生之欲》、《白晝美人》、《2001太空漫游》……就像另一位影評人寶琳?凱爾說的:“我在電影中迷失了一切。”
片子傳達了正面積極的人生態度,只要你愛電影,電影就不會虧待你。正如朋友說的,伊伯特之所以喜歡《了不起的蓋茨比》,因為他的個人成功就是美國夢的完美體現。然而,在《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結尾,它也縈繞著死亡的氣息,就像一部電影的落幕和散場。伊伯特很早失去了父親,死亡又奪走了摯友,然后迅速壓迫著他。他與死亡坦然面對。
因為電影,我得以認識許多好朋友。有一些人不幸離開了人世:從陽臺上摔下的,在睡夢中停止心跳的。還有人被病魔纏身,正在努力地活著,像平常一樣堅持看電影。看完《人生如戲》,我想到的不是電影,而是朱天文在《菊石紋》結尾寫的:想要說,二十年后,但愿朋友都健康。那篇文章里的楊德昌,也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伊伯特說,在所有的藝術形式里,電影無疑是最有力量和最容易引起共鳴的,好的電影讓我們變成更好。
有些事,不務實也中用
考大學失利,平野勇氣被林業培訓宣傳材料上的美麗女孩所吸引,腦子一熱,來到一個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的偏僻山村,接受為期一年的培訓課程。一次沒有成功的出逃后,勇氣開始認真修習,很快成長為一位大山之子。
比起《哪啊哪啊神去村》,香港人把這部電影譯為《戀上春樹》,無疑是更符合信達雅的標準。而在大多時候,港譯總是走的劇透和噱頭路線,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這種青春、勵志、熱血類型的電影,也是平成年代日本電影的一大特色。從1989年周防正行《五個光頭的少年》到《五個相撲的少年》,中間瀧田洋二郎《入殮師》超越巔峰,到2013年石井裕也《編舟記》,從一群人到一個人,從愣頭青到內向男,影片講的其實都是一回事:主人公克服重重困難,用一年或一輩子的時間,專注于某項不起眼的、與現代社會脫節的工作職業——從當和尚、相撲手、入殮師到編字典。
矢口史靖也是其中一員,從《五個撲水的少年》《搖擺少女》到《快樂飛行》,他熱衷于講述新手被踩,菜鳥初飛。看似千篇一律,實際上總有新意,回味無窮。這回《戀上春樹》,正是勵志喜劇的又一佳作。
不難發現,上面這些電影的主人公的初始動機并不是發自內心地熱愛這項職業,有些是承業祖輩父輩,有些是稀里糊涂涉水,還有些純粹是喜歡一個女人,老師或者是教練。
顯然,只有把沖動模式從國家大義的洗腦機器,下放到普羅大眾的基本欲求,一部電影才會真的貼近觀眾,繼而俘獲人心。類似心理機制的構建,還有韓國的《國家代表》、中國臺灣的《海角七號》,它們也在做一些破銅爛鐵變廢為寶的類型故事。
“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看完《戀上春樹》,首先想到的是這句話,比之2013年橫掃日本國內電影獎項的《編舟記》,《戀上春樹》在娛樂性上實在強出太多。在以技術見長的大片時代,電影把故事背景安在了遠離現代化工業的林區:手機這類高科技產物,連塊磚頭的作用都比不上;村子里人口稀少,通訊更是基本靠喊。受益于祖祖輩輩種下的參天大樹,它拒絕了被未來浪潮席卷的可能,樹在人在。你砍完了先人種下的樹,那么,你還得種下同等多的樹,就像人類自身的繁衍,生生不息。
由于競爭激烈,大城市里沒有廢柴主人公的位置,可神去村卻給他留了一張牌。劇本做出這樣的編排,除了物盡其用之說,更多是在給年輕人的生命價值觀做引導。很多人朝九晚五,自得于無休止的加班,更在朋友圈上刷存在感,唯獨從未想過那是不是自己真正喜歡的工作。即便不喜歡,時間長了,也許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看,我都這么努力了……應該是喜歡了吧,自我安慰,持續麻醉。
《戀上春樹》逆其道而行,廢柴想著一逃再逃,結果發現還是沒逃掉。面對枯燥的伐木生活,他必須有一股精神上的力量支撐,于是,封面女神成了他的原始動力。從演員外形也不難看出,廢柴孱弱膽怯,而村里的大哥一副好身板,健康、強壯又自然。從人的外形到大樹的拉升鏡頭,《戀上春樹》毫不掩飾地贊美著大自然的偉大。也是在聞得見樹木芳香,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伐木工人之歌的時候,廢柴發現,自己好像已經習慣或者是喜歡上這份工作了。
如果僅僅是日復一日的砍樹,木材生產最終在都市獲得利用,那么,《戀上春樹》好像還是離佳片太遠。所以,電影仍需要一次意料之外的升華努力。于是,祭典成了一個戲劇上的沖突高潮,更是日本民俗的一次奇觀展現。從天而降的巨木,不僅是人類熟悉的原始生殖崇拜,更是從神靈到人間的一次形象演化。搭建中間橋梁的,正是那片莽莽蒼蒼、樹大根深的森林。這股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潮流,遠從宮崎駿的《風之谷》開始,歷經了河瀨直美在《萌之朱雀》的歌謠,阿比查邦在《熱帶疾病》的夢魘,共同搭建了東方的神秘主義。
很多電影教我們要往前看,要追逐物質金錢名利,就像爆米花片,植入的都是時裝、汽車、奢侈品。可日本電影卻經常告訴我們,除了慢一點,你還得往回看,看看天,拜拜靈。它植入的居然是一些“不務實也中用”的價值觀,是久居都市的人類所無法體驗的生命原始快感。不得不說,這種片子,在其他國家真的不太能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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