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是禁欲主義者嗎?他為何堅持主張性善論?其民本論是否是中國早期的民主思想的萌芽?楊澤波教授專研孟學數十年,在本書中,他試圖以通俗化的解讀方式來澄清關于孟子及其思想的種種誤解。
序
這是一部專門寫給社會大眾特別是青年朋友的書。
1997年8月,中山大學李宗桂先生來電話,說他正著手主編《大思想家與中國文化叢書》,問我愿不愿意寫孟子。我說,不想寫了,關于孟子我已經寫了兩個東西,還怎么寫呀?老是炒冷飯,豈不讓學界同仁笑話?誰知宗桂兄不依不饒,不光說了不少好話,單是那誠懇的態度也讓人受不了,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答應是答應了,可具體怎么寫,卻成了難題。
我自認為不屬于那種聰明過人的人,不敢把面鋪得過寬,這十幾年來的精力都集中在《孟子》上了,在寫了《孟子性善論研究》和《孟子評傳》以后,隱隱有了幾分江郎才盡的感覺。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再寫孟子,翻出什么新花樣,超越自己,實在是太難了,甚至可以說幾乎是不可能的。想來想去,沒有好的辦法,幾次都想打退堂鼓。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的古訓擺在那里,實在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在這種痛苦的煎熬下艱難地支撐了半年多,一個字也沒寫出來。
心情不好,只好翻閑書解悶。重讀朱光潛的《談美》,眼界大開。朱光潛先寫了《文藝心理學》,后又以此為底本寫了《談美》。這兩本書雖然內容相近,但同時并行于世,都是近代美學的名著,人們并不覺得它們是重復是多余。道理何在?答案只有一個:讀者對象不同。
由此想到寫書出書的一些情況。
逛書店,游書市,各類書籍林林總總,鋪天蓋地,粗分起來無非有兩類:一類是給學界同行看的,一類是給社會大眾讀的;前者是學術專著,后者是普及讀物。寫書也應該是這樣,要不然“上天”,特意寫給學界同行看,要不然“入地”,專門寫給社會大眾讀。
但現在普遍有兩個毛。阂皇羌炔弧吧咸臁保植弧叭氲亍保瑠A在中間。結果是學界同行不想看,嫌太淺,沒意思,社會大眾不想讀,嫌太深,讀不懂。二是想“入地”卻入不成。有些作者寫書,主觀上想通俗一點,但因為沒有在這方面下過死功夫,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功力不夠,只能東拼西湊,南抄北摘。寫出的東西淺是淺,可毛病一大堆,笑話連成篇,眼睜睜硬把讀者往溝里帶。
朱光潛的著作沒有這兩個毛病。他的《文藝心理學》是寫給同行的,在學術觀點、學術價值上給人以啟發;他的《談美》是寫給青年朋友的,在開拓眼界、活躍思想上予人以教益。更為可貴的是,他是這方面的專家,有真體會,真心得,真收獲,寫《談美》的時候信手捻來,行云流水,深入淺出,可讀性高,而且這樣的東西是自己咀嚼過的,不是生搬硬套,版權不明的,讀來放心,可信性強。
我想,可不可以仿效朱先生的樣子,做這樣的嘗試呢?
目的明確了,思路也就清楚了。我在寫本書過程中從三個方面做了大的改動:
一是打破一般著作分別討論政治思想、經濟思想、哲學思想的做法,除簡要介紹孟子生平之外,根據我對《孟子》的理解,將其思想與中國文化聯系最緊密的問題,抽取出來,辟出“國家應該如何治理”,“道德應該如何成就”,“人們應該如何生活”三個問題,集中討論,爭取使讀者在閱讀后,能對“孟子與中國文化”這個題目,有一個比較清晰的印象,不再陷在政治、經濟等一個個小框子中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
二是打破一般學術著作的寫作方法,參考各類書籍的長處,將格式和行文變得活潑一點、可愛一點。如把小標題列得具體詳細一些,取消繁瑣的引文和注釋,將文中最重要的一些話提取出來,用黑體字作為提要,置于小標題下面,等等。爭取讓讀者能夠看起來,讀下去,即使時間忙,來不及都讀,通過翻閱標題以及提要,也能對本書的主要觀點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三是刪繁就簡,將全書的篇幅,嚴格控制在20萬字之內,盡可能不要讓“大部頭”把讀者嚇住,退避三舍,敬而遠之。
據我所知,這種寫法在我們這個圈子里還不多見,是一種新的嘗試。雖然我為此做了努力,但能不能達到目的,還是心里沒數,真有點“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的不安感覺呢。
在寫作過程中,深深感到筆力不濟。先天不足是我們這一代學人的致命傷。我們上學的時候,語文教學除了認識幾個漢字之外,其他基本上都是沒用的。需要讀書的時候,又不準讀書,或無書可讀。后來盡管不服命運,拼死拼活擠進了學術圈子,可真的趕鴨子上架要寫點東西了,才發現底子實在太差,和受過舊式教育的老先生根本沒法比。雖然這些年來讀《孟子》下了些苦功,自信有些體會,但無奈手中的筆實在是太“禿”了(盡管早就用了電腦),詞不達意,句無生氣的毛病處處可見。一開始還有些許遺憾,后來神經麻木了,也就由它去了。
從內容上說,本書不是我《孟子》研究前兩部著作的復寫,不僅校正了一些材料引用的錯誤,不少提法、思想也有更新,從中可以看出我近些年來思想的演變軌跡。
通過前面的介紹,我們已經知道,孟子的生活態度是很實際的,不僅認為利不可缺少,而且明確承認利本身是一種樂,是一種幸福。
這就說明,孟子的生活態度和禁欲主義全然不同。禁欲主義認為,生活本身是苦,是罪,只有禁止它們的發展,才能凈化心靈。孟子卻認為,生活本身就是一種樂,是一種幸福,既不是苦也不是罪,根本沒有必要去禁止。
這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孟子曾明確講過:“美貌女子,是人所追求的”,“富有,是人所追求的”,“顯貴,是人所追求的”(“好色,人之所欲”;“富,人之所欲”;“貴,人之所欲”!度f章上》1章)。好色富貴是“人之所欲”,不是“人之所惡”,沒有必要去禁止,只要加以引導,不要把這些當作人生的最終目的就可以了。
由此可見,在“人們應該如何生活”的問題上,孟子雖然總是勸導人們追求義的生活,但對利的生活并不否定,認為利本身也是樂,也是幸福,絕不是苦,更不是罪。在這種思想影響下,中國文化始終是一種樂的文化,絕不像其他禁欲主義文化那樣冷酷無情,不近情理。
有人可能會問:“你說孟子不是禁欲主義,可孟子明明白白講過要寡欲,這是怎么回事呢?”
是的,孟子的確講過要寡欲。他是這樣說的:“養心沒有比減少物欲更好的了。為人減少了物欲,即使有喪失本心的,也不會很多;為人增多了物欲,雖能保存本心,也不會很多!保ā梆B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盡心下》35章)
理解這段話應該注意兩個問題。
首先,寡欲的核心是強調以義為重,不要因為物欲太多影響了良心的存養,而不是禁欲。人心就那么大,義占多了,就會以義為重,利占多了,就會以利為重。為了防止以利為重,最好的辦法是寡欲!肮选弊钟玫煤芮桑巧俚囊馑,不是禁的意思,不能將寡欲解釋為禁欲。
其次,寡欲問題雖然有普遍性,但主要還是針對士說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孟子對自己和弟子的要求。道理很簡單:君的任務主要是行王道,民的任務主要是制恒產,雖然他們也要成德,但士在這方面的任務最重。士的任務主要是行于道;只有行于道才談得上志于道,只有志于道才談得上養心,只有養心才談得上寡欲。把原本主要針對士講的寡欲問題,無限度地擴大到其他對象,同樣不對。
努力成就道德
追求道德幸福、“尋孔顏樂處”的思想,兩千年來源源不絕,浩浩蕩蕩,已經鑄成儒家幸福觀的基本定式。這種幸福觀不僅有利于保障人們成就道德,追求高層次的生活,而且為中國文化成為真正的樂的文化,注入了豐富的思想內涵。
我們說中國文化是一種樂的文化,還包含另一層意思,這就是儒家特別強調追求道德之樂。
孟子十分重視道德之樂,他認為,當義和利發生矛盾的時候,人們如果毫不猶豫地選擇義,就會有一種莫大的愉悅感,就會體驗到道德之樂。道德生活本身是一種樂,而且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樂。
重視道德之樂,到宋代之后,有了一種形象的說法,叫作“尋孔顏樂處”!翱住笔强鬃,“顏”是顏淵?鬃雍皖仠Y有的時候生活得很苦,但他們有自己的快樂。顏淵更是如此,住得很差,吃得很差,“人不堪其憂”,但卻能“不改其樂”。道理何在?就是因為他更加看重道德生活,看重成就道德所產生的愉悅和幸福。
明確提出“尋孔顏樂處”始于周敦頤。周敦頤是北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是程顥和程頤的老師。他教二程兄弟有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周敦頤認為這里面大有文章,讓二程兄弟自己去體會,去尋找。二程悟性很高,對此有了深刻的體會,認識到所謂孔顏樂處實際上就是道德之樂,是因為成就道德所帶來的內心的愉悅和滿足。
朱熹的思想直接源于二程,特別是程頤。二程“尋孔顏樂處”,對朱熹有很大的啟發。他認為,如果能夠求得并認知天理,按照它的要求去做,就會感到快樂。用他的話說這叫作“其為樂孰大于是”,就是說,這是任何其他快樂都不能比擬的。很顯然,這里要說的也是道德之樂。
明代的王陽明在理論上和朱熹有分歧,但在體會道德之樂方面和朱熹則沒有原則不同。在王陽明看來,良知是道德的根據,如果人能夠聽命于它,無所虧欠,就會體會到道德之樂,體會到天地間最為快樂的事情。
王陽明有個學生叫王艮,對先生的這種思想很有些體會,作了一首《樂學歌》,專門談這個問題,其中有這樣幾句:“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意思是說,人心本來就是樂的,只因為私欲不好,把這種樂遮蔽了,如果能夠克服這種私欲,人心還是樂的。這就將儒家道德之樂說得更加淺顯明白,通俗易懂了。
以上是從理論傳承上說的,在實際生活中也是一樣,下面講兩個大家比較熟悉的例子。
蘇武為了完成國家的使命,不為物欲引誘所動,在異國他鄉牧羊幾十年,始終保持氣節不變。對一般人來說,這是一種苦,是一種很大的苦,但這種苦對于立志成就道德,成為圣賢的人來說,卻可以轉化為樂,這就是道德之樂。如果沒有這種道德之樂,如果不重視這種道德之樂,蘇武絕不可能成為著名的民族英雄。
文天祥很偉大,面對外族入侵,浩浩然一身正氣,挺挺然一身忠骨,慷慨激昂,英勇赴死。他有一句名言:“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薄熬阡病笔歉癄植物埋在地下形成的泥潭,用在這里是苦的意思。但在文天祥看來,這種苦就是他的“安樂國”。其所以會這樣,就是因為這種苦對于成就道德是不可缺少的,經過辯證的轉化,也成了一種樂,一種道德之樂。
這就說明,追求道德幸福、“尋孔顏樂處”的思想,兩千年來源源不絕,浩浩蕩蕩,已經鑄成儒家幸福觀的基本定式。這種幸福觀不僅有利于保證人們成就道德,追求高層次生活,而且為中國文化成為真正的樂的文化,注入了豐富的思想內涵。
“求樂”在后世的演變
宋明以后,食色利欲之樂遭到了否定,只剩下道德之樂唱獨腳戲。這個變化使宋明儒學變得有幾分面目可憎了,遠不如先秦儒學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近代以來,人們批評儒學以理殺人,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宋明儒學在義利問題上的失誤,教訓實在太深刻了。
儒家的生活是一種“求樂”的生活,這句話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儒家并不排斥食色利欲,禁欲主義不屬于儒家;二是在利和義兩種不同的生活中,儒家更重視義的生活,強調“尋孔顏樂處”,努力成就道德。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尋孔顏樂處”對后世一直有重要影響,為后世儒學所繼承,可是不排斥食色利欲這一條,在后世卻走了調,變了樣。
這種情況可以說從荀子就開始了。荀子也不排斥利,但他將公與私的概念引入到人禽之分的義利之辨當中,提出要以“公義勝私利”。由于義等于公等于善,利等于私等于惡,義和利就成了彼此對立關系,于是,“以義制利”就成了當然的結論了。這一改變非同小可,于是,孔孟不排斥食色利欲,認為食色利欲本身也是一種樂的思想,便隨之灰飛煙滅,不名于世了。
漢代的董仲舒對這種思想作了進一步的發展,使問題進一步惡化!洞呵锓甭丁酚卸偈嬉痪涿裕凶鳌罢涞啦恢\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這句話在《漢書·董仲舒傳》中寫作“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兩種說法雖有區別,但都認為“利”是不能謀的,這實際上是將利當作惡了,既然如此,哪里還談得上利是一種樂呢?
荀子和董仲舒之后,程頤又一次將理論的航船引入了迷途。從主觀上說,程頤也不完全排斥利,但他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以公私作為判定義利得當與否的標準,說什么“義與利,只是個公與私”。以公私作為義利的分別,在理論上存在根本性的弊病:公利是為國家,為民心,當然可以求,但即使是私利,如果不違背義,不違背禮,又何嘗不能去謀呢?如果人人都不去謀私利,社會還怎么發展呢?程頤在歷史上名氣很大,但其思想并不精粹,以公私辨義利,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朱熹在這個問題上不夠細心,同樣沿著程頤的路子走。在朱熹看來,義和利的區別在于:義是天理之公,利是人欲之私;圣人與眾人的區別在于:圣人是循理而公于天下,眾人是縱欲而私于一己。由于以公私判定義利,公和義是善,私和利是惡,就成了必然的結論,而這實際上是將義利當作彼此對立的關系來看待了。這樣一來,孟子關于利的生活本身也是一種樂的思想,就失傳大半了。
這就說明,孟子義利思想的真義,從荀子開始,經過董仲舒,再到程頤、朱熹,已經不名于世。這里面出問題的地方很多,其中以公私論義利,算是比較大的一處。在孟子那里,從來沒有將義利和公私聯系在一起,義不等于公,利也不等于私。從荀子開始卻將義利同公私捆在一起,既然利等于私,私不好,利也不好,當然就不能求了。從此,利和惡劃上了等號,人們開始恥于談利,利也就成了洪水猛獸。
總之,宋明以后,食色利欲之樂遭到了否定,只剩下道德之樂唱獨角戲,這個變化使宋明儒學因此變得有幾分面目可憎了,遠不如先秦儒學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近代以來,人們批評儒學以理殺人,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宋明儒學在義利問題上的失誤,教訓實在太深刻了。
學做圣人
“向上”是孟子“君子之道”的重要內容之一,其核心是不滿足于低層次的生活,不斷追求高層次的生活,使自己上升為君子,成為像堯舜一樣的圣賢。這種理念可以簡單概括為四個字:學做圣人。
上面是說“求樂”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接下來再說“向上”對中國文化的影響。
上面講過,“向上”是孟子“君子之道”的重要內容之一,其核心是不滿足于低層次的生活,不斷追求高層次的生活,使自己上升為君子,成為像堯舜一樣的圣賢。這種理念可以簡單概括為四個字:學做圣人。
孟子的做人標準非常嚴格,主張以堯舜為榜樣。弟子們有時對此不理解,認為這種標準很好,但太高太大了,如同登天一樣,難以達到,為什么不能把標準降低一點,讓人們感到可以攀求而不斷去努力呢?
孟子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做人的標準不能降低,就如同高明的工匠不因為拙劣的工人改變規矩,善射的羿也不因為拙劣的射手改變開弓的標準一樣。(“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薄侗M心上》41章)
樹立做人的最高道德標準,從理論上說,有重要意義。這是因為,一方面人的需要有不同的層次,另一方面,人與圣人又屬同類,同樣具有成為圣人的潛力。這個潛力雖然很大,但在很多情況下,并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按照一般的規律,一個人取得成就的大小,決定于他為自己制定目標的高下;一個人最終能成為什么樣的人,決定于他選取什么樣的做人標準。孟子始終堅持做人的最高道德標準,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將人的潛力充分發揮出來,才能使社會多一些圣賢。
這方面朱熹的思想很有代表性,很能說明問題。他說:人必須以堯舜為榜樣,這就好像射箭的人對于靶子,必須準備箭箭都射中才行!叭说降脠蛩吹匚,方做得一個人。”在朱熹看來,做人只有到了堯舜的境界,才能算“做得一個人”。這里,學做圣人的思想已經表達得十分清楚了。
王陽明也持同樣的看法。《傳習錄》是王陽明對弟子講學的記錄,其中特別強調學圣人,做圣人,后人甚至有“讀《傳習錄》,始信圣人可學而至”的說法。
清代有個叫張伯行的為此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圣人可學而至論》。他認為,圣人之所以可學而至,是因為圣人與我同類。如果能于日用之間,入則孝,出則悌,事事本之以忠,行之以恕,將不如堯舜孔子的東西去掉,和堯舜孔子一樣的東西保留,“則亦堯舜孔子而已矣,尚何圣人之不可學哉?”張伯行名望并不特別高,他的說法可以代表當時一般士人的基本觀點,說明學做圣人已經成為了當時社會做人的一般準則。
先做人后立業
做人與立業的關系,實際上是如何處理道德層次和事功層次的關系問題。由于孟子堅持把道德層次置于事功層次之上,后世逐漸形成了“先做人,后立業”的傳統。有德有業,自然最好,二者如果不可兼得,儒者寧可選有德而無業,或有德而少業,也不選有業而無德,更不要說有業而敗德了。
“向上”對后世的影響還有另外一個表現,這就是重視做人和立業的關系。
做人是說要做一個好人、一個有道德的人,立業是說在事業上取得成功。做人與立業的關系,實際上是如何處理道德層次和事功層次的關系問題。由于孟子堅持把道德層次置于事功層次之上,后世逐漸形成了“先做人,后立業”的傳統。有德有業,自然最好,二者如果不可兼得,儒者寧可選有德而無業,或有德而少業,也不選有業而無德,更不要說有業而敗德了。
出書寫文章,對學者來說,是立業的大事,誰人不想?可是如果偷偷找來別人的文章改頭換面抄了去,或者拿了多人合作的成果署上自己一個人的名字去發表,以便早一天成名成家,當教授,當博導,這就是為業而敗德,就是偷雞摸狗的小人,真正的儒者是不屑而為的。
但這種價值取向,這種優秀的傳統,在今天正受到嚴重的沖擊,“先做人,后立業”的意識漸漸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有些人學習文化,學習哲學只是讓自己更聰明一點,而讓自己更聰明,無非是在事業上獲得成績,發大財,賺大錢,至于怎樣使自己成為一個有德的人,成為一個好人,對不起,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請找別人去吧。
受此影響,人們往往不自覺把事功需要放在首位,認定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事業成功就是成功人士,就是英雄,就是老大,就能出頭露臉,出人頭地。結果聰明的人、所謂事業成功的人越來越多,而有德的人、不聰明的人(在很多情況下,為成就道德付出物質甚至生命的犧牲,在常人看來就是不聰明,不明智,甚至是傻乎乎的)越來越少。在這種背景下,道德淪喪,德性敗壞就在所難免了。
“向上”中隱含的問題
與其將標準都定在學做圣人上,不如將其規定得具體一點,首先致力于普通人格的開發,然后才是圣賢人格的建構。也就是說,完整的人格應當有兩個層次,首先是普通人格,然后才是圣賢人格!跋蛏稀币搽[含著一些問題。
不滿足于利的生活,追求高層次的道德生活,不斷完善道德,成就自己,這是“向上”的主要含義,這自然是對的。但如果要求每個人都要像堯舜一樣成為圣賢,就不無問題了。
就整個社會來說,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百姓,如果把標準全都定在學做圣人上,對于大部分人而言顯然無法達到。標準定在那里,大部分人卻無法達到,很容易出問題。問題之一是喪失信心。有些人可能會說:“我們是凡夫俗子,圣賢是當不成的,隨他去吧!绷硪粋問題是產生虛偽。人人都向往成為圣賢,內心卻沒有那么崇高,就可能迫使人們把自己的不足掩蓋起來,從而造成虛偽,造成不真實。
這種不足當然不能完全算在孟子頭上。孟子不是書齋里的哲學家,提出一種理論,首先考慮它是不是清楚明白,是不是完整合理。孟子只是看到當時社會風氣不好,人心不古,心里著急,才言必稱堯舜,要求學習圣人的,而且他這方面的很多論述也只是對自己和弟子的要求。在這種情況下,孟子的理論有不完整、不全面之處在所難免,后人應當對其進行彌補,使其完整起來,而不應該苛責于古人。
那么,應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我認為,與其將標準都定在學做圣人上,不如將其規定得具體一點,首先致力于普通人格的開發,然后才是圣賢人格的建構。也就是說,完整的人格應當有兩個層次,首先是普通人格,然后才是圣賢人格。普通人格的要求較低,只要能夠遵紀守法就可以了,圣賢人格的要求要高出很多,還必須完善道德,達到了這個標準才能成為圣人。在現代社會中,圣人不能沒有,但也不可能太多,不能要求每個公民都成為圣人。
由此可見,對儒家有關做人的思想進行合理的現代詮釋,既保持學做圣人這一傳統的精華,又積極致力于普通人格的培養,使傳統人格思想進一步層次化、條理化,更好地適應社會發展的要求,是我們研究“人們應該如何生活”這個題目必須解決的問題。結語孟子的不朽和不朽的孟子結語孟子的不朽和不朽的孟子
無論什么時候,如何治國的問題、如何成德的問題、如何生活的問題總會存在。面對這些問題,中國人總要直接或間接地求助于孟子,在其思想中尋找有用的資源。所以,有中國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孟子,盡管案幾上可能沒有他的牌位,但血管里一定流淌著他的鮮血。在這條漫漫的歷史長河中,孟子保持著長青,保持著不朽,就像那大沙河中經過億萬次淘汰剩下的黃沙和卵石。
好多年以前,我在軍隊工作的時候,我們師部旁邊有一條大沙河,清晨或傍晚,我常去那里散步。
那是湖北北部經?梢钥匆姷囊环N河。河岸不高,也不陡峭,不少地方連明顯的河岸也沒有。河面比較寬,約一二百來米的樣子。整個河道鋪滿了沙子,沙子的質量很好,像是北方的小米,黃黃的,細細的,偶有一些鵝卵石,數量也不多。河水不寬,一般只能占據河道的三分之一;水也很淺,能沒過膝蓋就算是深的了。四周沒有污染,水很清,沙很凈,清澈的河水順著黃黃的河道淌漾,小魚在水中游戲,卵石在水底閃光,一眼到底,毫無遮攔。夏天赤腳在沙灘上漫步,或者干脆順從天性任意躺在水里,讓身體直接接觸黃沙和卵石,任清水從頭流到腳,真是愜意極了。
在本書快要收尾的時候,我又想到了當年的情景,想到了那些黃沙和卵石。
大自然有著神奇無比的力量,總是淘汰腐爛、沒有用的東西,保留不朽、有價值的東西。就像那條大沙河,經過千百萬年的洗刷,淘汰了淤泥枯草,保留了黃沙卵石。
思想發展史也像是一條長河,淘汰腐爛,保留不朽。中國歷史上的士人無法計數,但能夠成為哲學家的并不多。一個重要原因,是大多數士人頭腦里沒有可以稱得上不朽的思想。哲學家就不同了。他們能夠配得上這個稱謂,是因為他們擁有不朽的思想。歷史既殘酷無情,又情有獨鐘:在淘汰腐朽的時候殘酷無情,在保留不朽的時候情有獨鐘。
在眾多的士人中,孟子出其類,拔其萃,成為重要的哲學家,在中國思想史中占重要的地位,就是因為孟子思想中有不朽的東西。在我看來,這些不朽的東西,擇其要者,無非有三:
一是王道政治。戰國之時,天下無道,世風慘烈。各種救國治世的主張紛紛粉墨登場,其中霸道主義最為流行。孟子則反其道,力倡王道政治。雖然王道政治不合時宜,但對君王提出較高的要求,重視民心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眾的利益,成為“理想政治”的代表。兩千年來,在絕對專制的前提下,王道政治是唯一能夠與“現實政治”相抗衡的合法的力量。正因為這樣,王道政治才為后人津津樂道,嘖嘖稱頌!袄硐胝巍焙汀艾F實政治”的張力,是解讀中國政治思想史的一把鑰匙。保持這種張力,在今天仍然具有巨大的現實意義。
二是性善理論。提倡王道政治必須為其建構牢固的人性基礎?鬃觿摿⒘巳实膶W說,對儒學作出了大貢獻。但仁是什么?來自何處?孔子并沒有回答。孟子提出了性善論,將這些問題落實在良心本心上:因為人人都有良心本心,所以人人都有誠善之性;因為人人都有誠善之性,所以人人都有成就道德的基礎。有了性善論,自暴自棄者才無可借口;有了性善論,人類才不至于淪為禽獸。性善論開創了心學的先河,不僅為王道政治打下了堅實的理論基礎,而且對于中華民族形成好德樂善、積極向上的文化心理發揮了重要作用。
三是義利思想。孟子有好辯之名,義利之辨是好辯的核心內容之一。義利之辨的含義較多,有人禽之分的義利,有治國方略的義利,有道德目的的義利,其中人禽之分的義利是義利之辨最主要的內容,對后世影響也最大。人禽之分義利之辨的主旨,是強調人不能只滿足于食色和事功,過利的生活,更應該時時想著義,過道德的生活。只有這樣,人才能生活得有意義,才能使生命充滿光輝。無論在什么時代,告訴人們應該如何生活,怎樣生活才有意義,總是需要的。孟子人禽之分義利之辯的深遠意義正在這里。
無論什么時候,如何治國的問題,如何成德的問題,如何生活的問題總會存在。面對這些問題,中國人總要直接或間接地求助于孟子,在其思想中尋找有用的資源。所以,有中國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孟子,盡管案幾上可能沒有他的牌位,但血管里一定流淌著他的鮮血。在這條漫漫的歷史長河中,孟子保持著長青,保持著不朽,就像那大沙河中經過億萬次洗刷淘汰剩下的黃沙和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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