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永亮，武漢大學(xué)博士生導(dǎo)師，教育部長江學(xué)者特聘教授，兼任中國唐代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柳宗元研究會會長、中華詩教學(xué)會副會長等。主要從事漢唐文學(xué)、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等課程的教學(xué)和研究。已出版《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xué)》《唐代詩學(xué)》《唐代詩歌的多元觀照》《唐五代逐臣與貶謫文學(xué)研究》《中唐元和詩歌傳播接受史的文化學(xué)考察》《莊騷傳播接受史綜論》《人與自然的對話》《經(jīng)典解讀與文史綜論》《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傳播理論與實踐》等專著二十余部，主編教材及叢書多種，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譯文二百余篇。
圍棋是唐代文人喜好的另一項活動，在一張張不大的棋盤上，展示出了他們生活中的別樣風(fēng)采。用初唐孔穎達對《左傳》“襄公二十五年”一段話的解釋來說，圍棋是什么呢？是“以子圍而相殺，故謂之圍棋”。因為棋盤上有縱橫交錯的線條，這些線條就像地圖，所以圍棋在唐代有“吳圖”的別名；又由于下圍棋的時候要用手拿起一個個棋子往下放，所以有人又把下圍棋稱為“手談”。
圍棋有賭勝負(fù)的意味，又是一件雅事，所以在唐代風(fēng)靡朝野。劉禹錫《觀棋歌送儇師西游》詩說：“藹藹京城在九天，貴游豪士足華筵。此時一行出人意，賭取聲名不要錢。”京城上層貴族好棋之風(fēng)可見一斑。此詩前有“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見搏擊三秋兵。雁行布陣眾未曉，虎穴得子人皆驚”等句，宋人胡仔說：“予嘗愛此數(shù)語，能模寫弈棋之趣，夢得必高于手談也。”（《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一二）劉禹錫下棋的水平如何，且不去管他，我們應(yīng)注意的是，圍棋在上層的盛行，特別是皇室對于圍棋的熱衷，無疑加大了圍棋的影響力和普及度。
唐玄宗李隆基就是一個圍棋迷。他閑來無事，常常與手下大臣對弈。據(jù)《新唐書·李泌傳》記載，李泌7歲時，因聰明過人，被唐玄宗知道了，于是把他召進宮中面試。玄宗當(dāng)時正在和宰相張說下棋，就令張說以棋為題讓李泌作詩，并且示范說：“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小李泌一聽，馬上就回答了四句：“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李泌生于公元722年，7歲的時候是開元十七年。試想一下，7歲的時候就能夠?qū)懴逻@樣的詩句，將棋的形狀和內(nèi)涵理解得如此深透，確實很不簡單，由此也可看出當(dāng)時宮廷下棋的一個概貌。
據(jù)唐人薛用弱的《集異記》記載，為了躲避安史亂軍的烽火，唐玄宗倉皇逃到了四川，在逃難隊伍里，就有圍棋國手王積薪。王積薪是翰林院的棋待詔，專門侍奉皇帝下棋，給皇帝做顧問和指導(dǎo)的，可以說是我國圍棋史上最早的國家認(rèn)可的專業(yè)棋手了。如果遇到國際間的重大比賽，那么棋待詔可以代表國家去參加。蘇鶚的《杜陽雜編》就記載了一件事，說在宣宗大中二年三月，日本國王子入朝貢方物，王子善棋，皇帝便讓待詔顧師言與之對弈。下到最后，顧師言使出了“鎮(zhèn)神頭”的絕招才化險為夷。這個“鎮(zhèn)神頭”的招法，就是當(dāng)對方投三六攻四四的時候，己方用五六來鎮(zhèn)之。
在唐代的棋待詔中，最出名的是我們此前曾經(jīng)講過的那個唐順宗朝的王叔文。王叔文棋下得好，就利用平常和皇帝相處對弈的時候，獲得了信任，最后團結(jié)了一批銳意革新的朝臣，在順宗的支持下，舉行了革新。除了這樣一些本土的棋待詔，有時外國圍棋高手也會被選為棋待詔，如懿宗朝的棋待詔就是新羅人，名字叫樸球。張喬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題目是《送棋待詔樸球歸新羅》，其中有兩句說：“海東誰敵手？歸去道應(yīng)孤。”意謂你回到你的國家之后，哪還能再找到敵手呢？你回去以后恐怕會很孤獨、很寂寞的。
因為圍棋在宮廷很流行，所以也就有了很多相關(guān)的傳說，唐僖宗與圍棋的故事就是一例。僖宗棋藝不高，卻很想成為圍棋高手。據(jù)《天中記》記載，僖宗曾經(jīng)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把《棋經(jīng)》三卷給了他。他就將這三卷《棋經(jīng)》給燒了，用水把紙灰吞而服之，等到醒了之后，就命棋待詔來觀棋，結(jié)果棋藝大進，一招一式都頗為可觀。當(dāng)然，這個說法有夸大成分，恐怕不能全信的。
由于當(dāng)時對圍棋的認(rèn)識還僅限于娛樂層面，所以還有一些皇帝對圍棋持否定的態(tài)度，認(rèn)為老下棋就是玩物喪志。《資治通鑒》記載，當(dāng)時的宰相要推薦進士李遠(yuǎn)出任一個要職，唐宣宗不同意，他說：我聽人講，李遠(yuǎn)有一句詩，是“長日唯消一局棋”。他一天到晚下棋，怎么能擔(dān)當(dāng)起治理百姓的責(zé)任呢？宰相就說：詩人的話多有夸張，不必當(dāng)真。這樣宣宗才答應(yīng)讓李遠(yuǎn)試一試。溫庭筠曾有《寄岳州李外郎遠(yuǎn)》一詩，說：“湖上殘棋人散后，岳陽微雨鳥來遲。”由此可知，李遠(yuǎn)確實是個棋迷，而且聲名遠(yuǎn)揚，以至皇帝都擔(dān)心他會下棋誤事。
圍棋在上層社會的流行，自然會對下層民眾產(chǎn)生大的影響，于是群起效法，社會各階層都涌現(xiàn)出一批圍棋高手。據(jù)說，國手王積薪當(dāng)年自視棋藝天下無敵，欲赴長安一試身手，途中住在一個小旅館里。當(dāng)夜深人靜，燈已熄滅之際，忽然聽到隔壁旅館的主婦叫她的兒媳婦，說：我睡不著，能不能跟我下上一盤棋？兒媳答應(yīng)后，婆媳二人就在沒有燈光的暗夜對弈起來。只聽雙方不斷說，我在第幾道下子，我又在第幾道下子，這樣往返了幾十句之后，婆婆就說：你輸了！媳婦也很痛快，說：我認(rèn)了。王積薪暗暗地記下了她們的棋譜，到了第二天，按照她們的棋譜，重擺了一遍，這才發(fā)現(xiàn)，這婆媳倆的棋藝遠(yuǎn)在自己之上。此事記載在《唐國史補》的卷上，應(yīng)該是有一定根據(jù)的。
下圍棋是件費體力、耗智力的高雅運動，同時也是有閑階層的消閑活動。在古人的想象中，沒有生命之憂、沒有生活之慮的仙人最適合下棋，下棋是他們?nèi)粘５南病Ｋ跃陀辛巳螘P《述異記》中那個很有名的觀棋爛柯的傳說。說的是晉人王質(zhì)到山里打柴，在山中看到兩個童子旁若無人地下棋，棋下得非常精彩，把王質(zhì)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看棋看得很專注，到終局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砍柴的斧柄已經(jīng)爛掉了。等他回到家里一問，才知道已經(jīng)過去了多年，和他同時代的人都已經(jīng)死掉了。這個故事對后代很有影響，唐代不少人以之為題進行創(chuàng)作，或?qū)⒅鳛榈涔视迷谠娭校缑辖紝懹小稜�柯石》，劉禹錫也曾在他的一首詩里說自己“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從這一傳說和唐人的詩作，我們知道下棋在中國是很有傳統(tǒng)的，是休閑的、高雅的，同時，也是消磨時間的一個方法，它使人在對棋局的專注中，忘記了光陰的流逝。
除了仙人之外，僧人和道士也大都喜歡下棋。因為他們都身在世外，都有大量的空閑時間需要打發(fā)，所以下棋就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活動。讀《全唐詩》，可以發(fā)現(xiàn)不少描寫贈送僧人、道士的詩，都與棋有關(guān)。如杜甫的《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棋局動隨幽澗竹，袈裟憶上泛湖船。”溫庭筠的《寄清源寺僧》：“窗間半偈聞鐘后，松下殘棋送客回。”劉得仁的《山中尋道人不遇》：“棋于松底留殘局，鶴向潭邊退數(shù)翎。”呂巖的
《贈羅浮道士》：“數(shù)著殘棋江月曉，一聲長嘯海山秋。”或松下殘局，送客而歸；或一夜不眠，直至天曉。由此可見其生活之一斑。
與道士、僧人接近的，還有一類人是處士、隱士。在這些遠(yuǎn)離政治、歸于林下的人中，也有不少圍棋高手。比如李商隱的《贈鄭讜處士》：“浪跡江湖白發(fā)新，浮云一片是吾身。寒歸山觀隨棋局，暖入汀洲逐釣輪。”李咸用的《和友人喜相遇十首》：“數(shù)杯竹閣花殘酒，一局松窗日午棋。”溫庭筠的《春日訪李十四處士》：“一局殘棋千點雨，綠萍池上暮方還。”都寫出了他們與棋結(jié)緣的生活情態(tài)。與之相似，晚唐的司空圖躲在王官谷的別墅里，過的生活也是“一局棋，一爐藥”，像是一位隱士。
下棋和作詩不一樣，下棋用的是邏輯思維，作詩更多用的是形象思維，按理二者很難在一起同時進行，可是初唐的王勃就是一個例外。他能夠一邊下棋，一邊作詩。馮贄《云仙雜記》里記載說，王勃能夠“率下四子成一首詩”，走上四步棋，一首詩就寫成了。杜甫也是一個棋迷，他在憂心家國前途的時候，常常用棋作為忘憂的工具。《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yán)使君兩閣老五十韻》說：“且將棋度日，應(yīng)用酒為年。”連他的妻子都知道丈夫的愛好，以至“老妻畫紙作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江村》）。有的時候他也去看別人下棋，用他在《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詩中的話說，就是：“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
與老杜相比，小杜的棋癮就更大了，小杜即晚唐時期的杜牧。杜牧棋藝很高，而且下棋多在夜里。他有詩寫他下棋的情況：“睡雨高梧密，棋燈小閣虛。”夜晚的雨打到室外的梧桐上，非常密，在這樣一種更深人靜、夜雨滴梧桐的背景下，點著一燈，坐在亭閣上，下著棋，恐怕也別具況味。杜牧做郡守的時候，公余也要下棋，在《齊安郡晚秋》詩中他寫道：“雨暗殘燈棋散后，酒醒孤枕燕來時。”當(dāng)時有一個圍棋國手，名叫王逢，是杜牧的棋友。在《送國棋王逢》詩中，杜牧先寫了王逢下棋的高妙之境，最后說：“得年七十更萬日，與子期于局上銷。”意思是說，如果我能夠活得更長一些的話，我將要與你把晚年在棋局上消磨掉，可見他對棋的迷戀。杜牧還有一首《題桐葉》詩，中間兩句說：“樽香輕泛數(shù)枝菊，檐影斜侵半局棋。”太陽照著屋檐的影子，有一半已經(jīng)落到棋盤上了。這說明小杜不僅晚上下棋，白天也在下。
中唐時期也有幾位好棋的著名詩人，一個是白居易，一個是元稹，在他們的詩中都涉及下棋之事。如白居易的《宿張云舉院》說他“棋罷嫌無敵，詩成愧在前”，一個“嫌無敵”，說明他的棋藝還不低。與白居易相比，元稹的棋藝恐怕稍微差一點，但是他熱衷于此道，常常在家中舉行棋會。他有一首《酬段丞與諸棋流會宿敝居見贈二十四韻》的詩，就記載了一次從掌燈時分一直下到天亮的棋局，可以說是通宵達旦，樂此不疲，而且據(jù)詩中描寫，每一盤棋都下得非常激烈，一個個殺得天昏地暗，最后分手的時候，幾位棋手還定下了再戰(zhàn)的日期，準(zhǔn)備一決雌雄。
到了晚唐，比較喜好棋的詩人是溫庭筠，他常常到寺院里和僧人手談，自己在家也要招棋友前來，過一過棋癮。至于那個唐代最后的狀元裴說，則把他的整個白天都交給了棋。在題名《棋》的那首詩中，他說自己下棋的情況是：“臨軒才一局，寒日又西垂。”靠著窗子才下了一局，太陽就落山了。可見這一局的時間不短。還有些人，喜好下棋到了忘我的程度，為了把棋下好，專門拜師學(xué)藝。如段成式喜歡圍棋，很想再提高一步，他了解到當(dāng)時有一個叫徐峰的人，棋下得非常高妙，就想前往拜師，把他的真本事學(xué)過來。徐峰就說，你如果把你的墨狻猊（狻猊是獸名）給我，我就會讓你超過我十倍。看來段成式要拜的這位老師還真有些貪財，他教人下棋的時候竟然向別人索取東西。至于段成式最后是不是給了他，他的棋藝是不是提高了十倍，就不得而知了。
圍棋又稱為忘憂、無憂子，因為圍棋能夠使人忘卻生活中的許多煩惱。它的陶冶性情的奇妙作用，錢希白《南部新書》曾經(jīng)提供了一個例子，說代宗時候的朝臣李訥性格暴躁，但是酷愛圍棋，只有當(dāng)他下棋的時候才變得和藹可親，所以當(dāng)他遇到事情要發(fā)脾氣的時候，家人趕緊給他送來一盤棋，李訥一看到棋，心情馬上為之一變，拿起棋子，就研究起布陣之法了。
不聞人語響，但聞棋子聲。下棋靜中有動，思慮周密，既可消時，又可忘憂，同時又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很多有趣的話題。今天我們對唐代圍棋活動的了解，有不少就是借助于唐人詩歌才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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