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讀:《外遇》】
眉香正要上廁所,瞥見明義的公事包像個沙鍋魚頭似的張著大嘴打開著,她心里一動,走過去,在里頭迅速地翻了一下。兩封信,粉藍(lán)色的信封,完全不屬于一個銀行經(jīng)理的公事包,落在她手上。信封上斜斜地寫著“Confidential”,李明義經(jīng)理親啟,中正路八十三號華南銀行。
明義在臥房里換衣服,哼著歌。她覺得血往臉上沖,心跳得厲害,膝蓋發(fā)軟。幾個月來懷疑的事,馬上就要揭開了,她慌張,覺得大禍臨頭,聽到明義向這邊走近的聲音,急急逃向廁所。
鎖上門,在馬桶上坐下來,像一個病人般虛弱。
“眉香!”
“哎!”她提起力氣答應(yīng)。
“我的拖鞋在哪里?”男人在客廳里喊著。
“洗了,”她說,“在陽臺上曬著,應(yīng)該已經(jīng)干了。”
“什么?”男人就在廁所門口,“你大聲一點。”
眉香又說了一遍。男人哼著歌走開了,他愉快得像只小小鳥,她想。
廁所的瓷磚地上凌亂地堆著報紙,花花綠綠的時報影藝版;明義坐在馬桶上就必須看這一版,“最輕松,”他說,“幫助排泄。”水槽底下的瓶瓶罐罐是她學(xué)雕塑的材料。小女兒上了大學(xué)之后,不愿意再和姐姐同房,眉香于是將自己的工作房讓了出來。所謂工作房,是她從前燙衣服、補襪子、擺裁縫機的地方;孩子們大了,她開始學(xué)雕塑,開服裝店之后,房間里就堆滿了布料和美工刀之類的工具。工作房沒有了,這些東西就流向陽臺和七七八八的角落,譬如水槽下這一塊可貴的空地。塑料飄著一種香氣,像口香糖,也像指甲油,還不難聞。
她沖了馬桶,蓋上蓋子,又坐下來,兩封信一直捏在手里。水聲嘩啦嘩啦的,她閉起眼睛,覺得全身發(fā)抖,透不過氣來;馬上就要知道是誰了,馬上就要知道是誰在電話那一頭不出聲就掛掉,是誰在他的記事本的空白頁上畫了一顆心。馬上就要知道為什么他出差回來口袋里有兩張車票,飯店的賬單上有兩人份的開銷,馬上就要知道他為什么突然穿起粉紅色的襯衫,為什么對著鏡子就直吹口哨,為什么那么愉快灑那么多的古龍水!馬上就要知道了……
眉香愣愣地盯著浴缸。這個浴缸越來越小,因為丈夫的體積越來越龐大。他一躺下去,水就漫出來,流到地上。每次水一流出來,她剛好將他換洗的衣褲拿來,就要叫,“你就不能少放點水嗎?”他心滿意足地沉進(jìn)熱水,她就想起曹植量大象的故事,溢出來的水等于他的體重?還是,留在缸里的水才是他的重量?她搞不清楚。辦公室坐久了,男人的肚子越來越肥厚,她是確定的。晚上壓在她身上,常讓她覺得窒息,做愛是義務(wù),不是享受。
“喂!”他又來到門邊,“你孵蛋嗎?”
“女兒們今天不回來了是不是?”
“肚子不舒服,”她啞著聲回答,聽起來像哭,“她們學(xué)校露營,明天回來。”
“那我先吃了。”
“好。”
拖鞋啪啦啪啦過去。
我的小小哈巴狗:
我今天的心情是粉紅色的,哈巴狗知道為什么嗎?
猜猜看還有哪里是粉紅色的,除了心以外!
你的沒有爪子的母老虎
我的小小哈巴狗:
下星期六你可以出差嗎?
小貓咪想出去走走,跟你天涯海角。
你的甜蜜的睡不著的小貓咪
眉香的手虛軟地垂下來,背靠著水箱,腦子里昏昏的,不知道該想什么。信紙上端印著公司名號:益興紡織廠,新市鎮(zhèn)中山路二二八號。美鳳,怎么會是美鳳!不是昨天才和她通電話要到店里來看衣服嗎?她說了什么?天哪!她說了什么?她說,她幫剛結(jié)婚的朋友買絲質(zhì)內(nèi)衣,黑色鑲花邊的,連身束腰的那一種。她說她星期一晚上可以早點下班過來,“我們也好聊聊,”她說,然后就笑了一陣。她還問,對了,她還問,“你老公好嗎?”眉香說,“就是這樣嘛!很忙,常出差!”美鳳又笑一陣,有點莫名其妙的,但她就是那樣一個人,想不出話說的時候就用笑來填補空間,好像是個害怕安靜的人,而她笑起來其實并不好看,有點暴牙,兩邊的虎牙又特別尖銳突出,笑起來就難免有點青面獠牙的味道。個子特別嬌小,恐怕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若是只看背影,會以為她是個小學(xué)五年級的孩子。又瘦,整個人看起來干干的,是誰說的?“不開口就知道是個老處女!全身缺水。”
哎,這不正是明義的話嗎?有一天他下了班來店里接她,美鳳正好在,不是嗎?那一定是個星期二了,因為每個星期二晚上她有雕塑課,明義總是先來把她送去東寧路再回家。三個人在店里聊了一會兒,美鳳說她們廠里做西裝的毛料特別好,她似乎還摸了摸明義的西裝袖口,試圖推斷那是什么質(zhì)地的料子,還說哪天她可以帶布料來讓他選。那天明義情緒很壞,她記得,因為晚上在床上他說起一筆來去不明的款項,顯得很擔(dān)心,而第二天消息就上了報。后來他們熟識的一個經(jīng)理被撤了職,提心吊膽了好久的李明義反而補上了經(jīng)理的缺。對升遷原本已經(jīng)絕望的丈夫在天上掉下了這個好運之后,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每天早上不再怨天尤人,咕咕噥噥為什么就偏偏他得早起。當(dāng)上經(jīng)理之后,他對著鏡子打領(lǐng)帶時一定哼著歌。不對,他究竟是在升經(jīng)理之后還是在有外遇之后開始哼歌的?
難道,他開始哼歌—不是因為升經(jīng)理,而是因為有了美鳳?
眉香怔怔地想著,兩只手捧著下巴。馬桶抽水停了,浴室靜得出奇。一只鐘在墻上滴答滴答響著,好像在測量她思考的速度。“喂!”外邊的男人在叫,“你完了沒有?”
眉香無意識地說:“我完了!”
“什么?”
“沒事!”她站起來,把信塞進(jìn)褲袋,扭開水龍頭,讓水嘩啦嘩啦沖著。外邊丈夫說的話她因此沒聽見。
她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房間空蕩蕩的,丈夫顯然出去了,她松一口氣,知道自己還有一點時間把事情想清楚。不能忍受進(jìn)入兩個人的臥房,因此折進(jìn)小女兒的房間,掩上門。讀大一的女兒是個文藝少女,墻上貼著長長短短的詩句和箴言?“要筑夢,也要踏實”,“對你自己負(fù)責(zé)”,“勿草草人生”,“不要問他為你做了什么,問你為他做了什么!”,“青春不要留白”。她面對著一面鏡子坐下,鏡子旁掛著一塊麻布,戴孝人穿在身上那種深褐色的麻布,麻布上有一行毛筆字“認(rèn)識你的玫瑰花嗎?對你的玫瑰付出多少你就得到多少”,落筆是什么什么齋的什么什么山人。
她嘆一口氣,看見鏡子里的人;不出門就不化妝的她,在這個星期六的下午,看起來臉孔蠟黃粗糙。額頭眼角爬滿皺紋。嘴唇蒼白干燥,還有一點脫皮。她對著鏡子齜牙咧嘴,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好看的牙齒,那是花了好幾萬在日本做的假牙。頭發(fā),她用手愛憐地摸摸頭發(fā),因為剛燙過,好像被火燒焦了一樣,發(fā)尾焦得卷起來。
這,是一張五十歲的女人的臉孔!她瞪著鏡里的人,五十歲的女人都是這樣的,我沒有什么好慚愧的!她對自己說,說得很大聲,把自己嚇了一跳。
她開始化妝,像平常要出門時一樣,小心翼翼地一樣一樣來。女兒并不化妝,桌上的瓶瓶罐罐還都是做媽的人送的。先上粉底,均勻地抹在臉上,本來蒼黃的臉現(xiàn)在泛著一點粉紅的意思,可是毛細(xì)孔卻又顯得特別粗。然后撲上粉,把毛細(xì)孔掩掉。在畫唇之前她先涂油膏,并且用牙齒咬掉唇上一塊干燥的皮。畫眼線的時候,她把臉湊近鏡子,想看真切些,卻突然停下動作,這一切,包括自己堵死在心里的難過的情緒,這一切都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就是讀家專的時候嗎?同班的夏雪麗和劉大同偷偷約會了一次,被她發(fā)現(xiàn)了。被背叛的痛苦她原來是知道的。和夏雪麗那么好,每天彼此相等著去吃飯,睡一張床談話到天亮,那么好卻擋不了她去勾引劉大同—當(dāng)然,也可能是劉大同找她,但是誰勾引誰并不重要,背叛就是背叛。眉香在自己床上哭得死去活來,發(fā)現(xiàn),被人背叛是人間最痛苦的情感,這種痛苦經(jīng)驗過后,人就無所畏懼,因為不再有比被背叛更大的痛苦。她才十九歲,她承受住了。就當(dāng)原來的自己已經(jīng)被撕掉死去,問題由一個全新的自己去應(yīng)付。她應(yīng)付得很好。白天仍舊和夏雪麗手牽著手去餐廳吃飯,晚上仍舊和劉大同去咖啡館約會,只是在心里對自己發(fā)誓,絕不原諒背叛自己的人,而且絕不做那背叛的人。
兩者,她都做到了。夏雪麗不久就被學(xué)校勒令退學(xué),不得不轉(zhuǎn)到外縣的學(xué)校,和她,和劉大同,都斷了關(guān)系。走的時候哭得兩眼紅腫,抓著眉香的手舍不得放。眉香和劉大同,卻也沒有緣分,若是早知道和劉大同也不會有結(jié)果,眉香或許不致做得那么絕,可是,誰能預(yù)知未來呢?誰知道劉大同后來會出車禍呢?她沒有理由懺悔自己做的事情。夏雪麗和她一起去逛臺南最大的百貨公司,和往常一樣,她們只是走走逛逛,里面的東西誰也買不起。和往常不一樣的,她趁夏雪麗上廁所的時候在她包包里塞了一件價值上萬的絲裙。夏雪麗還沒踏出百貨店的門就被偵探一把抓住了,事情還鬧得真大。眉香,一直很鎮(zhèn)定。雪麗留在宿舍里的行李還是她打包寄走的。
才將眼線描好,精準(zhǔn)細(xì)黑的一條,不提防眼淚卻流了下來,大把大把很多的眼淚。尚未干的眼線暈蕩開來,染成兩潭黑墨,掛在眼下。她丟下畫筆,索性趴在桌上痛哭起來,不,這不一樣。十九歲和五十歲不一樣。她已經(jīng)給了這個男人大半輩子,而且她是一個不錯的妻子。家專培養(yǎng)出來的她能烤蛋糕能裁衣服會打毛線;長得不算特別出色,總算整齊,帶出去也從沒教他丟過臉。要說責(zé)任心,孩子小時,她全心全意帶孩子,孩子大了,她經(jīng)營服裝店也弄得有聲有色,從一個兩公尺寬擁擠不堪的店面變成現(xiàn)在明亮寬敞鋪著原木地板的高級舶來品店,不是人人能做的事。櫥窗已經(jīng)做好,就等買到體型別致的模特兒,她的精品店將是中正路上最有格調(diào)的服飾店—這些,他難道看不見嗎?學(xué)人體雕塑,沒有多久就和老師一起參加作品展。她的個性里有一個優(yōu)點:一件事情一旦開始了,她一定鍥而不舍做到底,做盡最后一個細(xì)節(jié)。雕塑老師贊美她捕捉線條的精準(zhǔn)和細(xì)心:“眉香的手可以做外科手術(shù)。”她的店里擺著幾尊半截的裸女像,每一尊由天花板上隱藏的燈光照著,很有小小藝術(shù)館的氣氛,多少男人羨慕他有這樣能干的老婆,他會不知道?
要說照顧他,開店之后固然忙一點,周末不也全耗在他身上嗎?男女之間的事,她也從來不曾拒絕過他。激情當(dāng)然沒有了,可是他們已經(jīng)是二十幾年的夫妻,沒有激情也是自然吧?吵架,當(dāng)然也吵,他覺得她太斤斤計較,她覺得他太無所謂,可是哪對夫妻不吵?所謂斤斤計較,也不過芝麻小事。譬如她擠牙膏,一定從牙膏管底端擠起,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上,到最后完美而徹底地擠空一條牙膏。她極受不了丈夫的隨便,看不得一條牙膏被擠得歪七扭八的。比較認(rèn)真的爭吵,也不過像上回租他們房子的人慢了一個月的房租,眉香就把水電切了,明義覺得她過分,可是事實證明,切水電絕對有效,那房客第二天就來補了房租,明義啞口無言。再說,兩個人之間沒什么話好說,可是又有誰在一起活了二十幾年還有新鮮的話沒聽過、沒說過呢?把一百個男人放在一間黑室里,她都能辨認(rèn)出他咳嗽和放屁的聲音,這不就是夫妻嗎?他究竟要什么呢?
我沒有對不起他。
眉香猛然抬頭,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粉和油膏稀稀糊糊地粘著,混著鼻涕眼淚,她抹著眼淚喃喃地說:我沒有對不起他,是他對不起我。
是他對不起我。想到丈夫穿著粉紅襯衫對著鏡子打領(lǐng)帶邊哼歌的輕佻樣子,眉香感覺到刺心的嫉妒,不是對美鳳,而是對丈夫—他怎么能那么快樂?她守著婚姻,也許是一個發(fā)霉的倒霉的婚姻,可是她忠實地守著它。男人憑什么把他的快樂建筑在她的痛苦上?他有什么快樂的權(quán)利?
也太遲了!現(xiàn)在說誰對不起誰,也太遲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要怎么解決?怨懟沒有用,問題要解決,解決!
眉香設(shè)法回憶她所讀過的小說,小說里到處有外遇的情節(jié),可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她現(xiàn)在記得的故事,女主角好像都是年輕貌美的女人,年輕貌美的女人趾高氣揚地離開不忠的丈夫,自己去賺錢,自己去生活,還可以再找個丈夫,比以前的更好,幸福快樂地過新的一生,天哪,我哪里還有新的一生?哪一個外遇的女主角是個五十歲的女人?
眉香把頭重重埋在手臂里,閉上了眼睛,她覺得異常地疲倦,虛脫。是的,我也想離開他,用離開來懲罰他,看他沒有我要怎么活!
可是他也許活得很好。
那么我自殺,看他怎么受良心折磨,看他怎么面對社會的譴責(zé)!
我自殺?我為什么要自殺?該死的是他們—是她。
離開他!反正孩子都能獨立了,你有你自己的店,做一個堅強的單身貴族!
讓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坐享其成?和他辛苦打拼的是我,消耗了青春的是我,成果卻由她來享?讓她做經(jīng)理太太,我變成離婚棄婦?我的房子讓她住,我的床讓她睡,我的廚房讓她用?
堅強的單身貴族?四十腰,五十肩,我腰酸背痛,割了子宮,動不動就累,累了就感冒,一感冒就要躺床上,離開他,誰來照顧我?做一個病在床上沒有水喝,沒有藥吃,沒有人扶去看病的單身貴族嗎?一轉(zhuǎn)眼我就要六十歲了—誰聽過六十歲的單身貴族呢?
離開他,讓他們?nèi)タ鞓罚课也桓桑也桓桑咸鞝敚@不公平,絕對不公平!
是了,那天晚上,去上雕塑課的那個晚上,美鳳是搭了他們的便車的。“你們?nèi)|寧路?”她說,“真巧,我住勝利路,就在附近。”明義就邀她一起坐他的車,而眉香客氣,讓她坐前面,和明義并肩,兩個人在前頭聊了一路。眉香坐在后頭,開始還傾身向前,保持三個人的寒暄,后來累了,就往后倒進(jìn)座椅,任他們?nèi)フ劇>褪悄菚r開始的吧?
可是明義說:“看起來就知道是個老處女,全身缺水。”眉香白他一眼,嫌他刻薄。他們怎么會開始呢?
西裝!一定是那套西裝。明義要陪董事長到德國開會,需要一套新西裝,對,想起來了,是她自己打電話給美鳳的,要求美鳳帶一些料子來讓她挑,美鳳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隔天就帶了好幾匹料子來到店里,她因此請她吃日本料理,快吃完的時候,明義也來了,看到布料很高興,“美鳳小姐人真爽快……”“哪里,”美鳳說,“李先生應(yīng)該到我們公司里來挑,貨色真的很多……”
對了,我明白了。她摸他的袖子,她笑,一直笑,一副極天真的樣子,三十八九歲的人了,還作出少女的嬌態(tài),還會伸舌頭,眨眼睛。我以為是她沒結(jié)過婚的關(guān)系,誰知道……原來是一場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