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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酒店花園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一個無疑是英國人的男人交叉著腿坐在花園里。他蒼白的臉上泛著紅暈,短短的頭發(fā)近乎無色,他穿著夾克,系著領(lǐng)帶。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正帶著聰敏而急切的表情。
在他身后不遠處,是他的兩個年輕一些的助理。
他們身后稍遠的地方,有一座豪華的游泳池,零星的游泳者圍在池邊,都裹著一模一樣的柔軟的白色晨衣,準備把自己浸入這清晨里令人昏昏欲睡的假日氛圍中。
光潔發(fā)亮的水療浴盆散布在這一片無瑕的草地上。
草地的背后矗立著高大華美的阿爾卑斯酒店,它看上去同時集合了溫馨、靜穆和豪華這三種特質(zhì)。
酒店的輪廓之外,便是阿爾卑斯山的最頂峰。
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煙,正在他準備點燃一支的時候,一個冷靜但不帶任何責(zé)備意味的提醒聲傳來:
“這里是不允許吸煙的。”
“戶外也不行?”
“室內(nèi)也不行。”
這冷靜的聲音屬于一個坐在對面的英國男人。這個八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軟夾克和配套的淺棕色褲子,戴著黑框眼鏡,鏡片后是雙淡漠而濕潤的眼睛,眼神因為憂傷和歷練而深邃。這是弗雷德·柏林哲。
這兩個男人被桌子隔在兩端,弗雷德的面前攤著一份報紙。他平和、靜默、難以接近,但他像老手一樣熟練地剝開糖紙并把糖塊丟進嘴里的時候,雙眼閃過一絲隱隱約約的機警。
“柏林哲先生,我是否可以稱呼您為大師?像意大利人那樣。”
弗雷德·柏林哲聳聳肩,他對此并無特別的感受。
“您享受在這里的假期嗎?”
“是的,我非常享受,謝謝你。”
“您來這里很久了嗎?”
“超過二十年了,我過去一向和我妻子一起來。之后,因為我有很多好朋友在這里,所以繼續(xù)自己來。”
“但為什么是瑞士呢?”
“它離意大利很近。在倫敦和紐約之后,我在威尼斯的一支管弦樂隊擔(dān)任了二十四年的指揮。”
“那是當然,看我蠢的!這里一定是一個能讓人徹底放松的地方。”
“確實是,一個最令人放松的地方。但也僅僅如此。”
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笑了,而弗雷德沒有。
“您還指揮或者作曲嗎,大師?”
“不,我已經(jīng)退休了。”
“毫無疑問,我像每個人一樣,是您的忠實仰慕者。”
“謝謝。”
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再次送上笑臉:“大師,像我之前跟您提過的那樣,我是白金漢宮特殊節(jié)慶活動的負責(zé)人。”
弗雷德微微地抬起頭:“你為女王工作?”
“這,基本上是這樣,以某種程度來說。”
“不錯,我覺著君主制這點子挺動人的。”
五十多歲的男人有些驚訝:“您能允許我問問為什么您覺得君主制動人嗎?”
“因為它們脆弱。你只需要除掉一個人,然后在轉(zhuǎn)瞬之間,世界就變了。就像婚姻一樣。”
“您如果愿意在今年六月被授予騎士榮譽的話,女王殿下會感到榮幸的。”
弗雷德的嘴角透出一絲笑意:“你知道艾瑞·珂賽特在被授予法國榮譽軍團勛章時是怎么說的嗎?他說,‘你沒有資格拒絕,因為你甚至不配獲得。’但我不是艾瑞·珂賽特。同時請你原諒我這愛引用的壞毛病,我有時用得太多了。”
“女王殿下在獲知您愿意接受之后會非常開心的。”
“女王殿下從沒開心過。”
對這句評論,女王的使者略微有些尷尬地略過了。“還有件事,這次的授勛儀式正趕上菲利普親王的生日,女王想為親王在溫布爾登劇場舉辦一場音樂會,由倫敦愛樂樂團演奏,因為一些我無從知曉的原因,親王對這場音樂會非常看重,所以如果您能從自己作的曲子中選出一首指揮樂隊演奏的話,女王殿下會非常開心,或者說,榮幸的。”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指揮了。”
五十多歲的男人笑了:“我確信您一定沒有忘記如何指揮。”
弗雷德·柏林哲對這個話題給出了嚴肅的回答:“是的,我并沒有忘記如何指揮。”
這位女王的使者獻上了另一個燦爛的笑容:“菲利普親王和女王在聽到您那首著名的《簡單樂章》的時候,一定會欣喜萬分。”
帶著一種異常的平靜,和一種幾乎是順從的姿態(tài),弗雷德回答道:“我一首《簡單樂章》都不會指揮的。”
“為什么不呢?”
“私人原因。”
“但是我們能請到著名的舒米喬擔(dān)任女高音。”
“舒米喬不是對的人。”
“您把適合的女高音告訴我,我會給您找來的。”
“沒有適合的人。”
這個決定像是無可更改的。弗雷德·柏林哲重新讀起了報紙。他已經(jīng)忘記了之前聽到的所有贊美,大使很是吃驚,他低下了頭。
沉默。唯一可以微微耳聞的聲音,是弗雷德用手指以同樣的間隔輕搓塑料糖紙。在相互交替中,每一個短暫的間歇構(gòu)成了一段精準的音樂旋律。
女王的使者抽出一支煙含在嘴里,把打火機舉到嘴邊,才記起這里不允許吸煙的禁令。
“請您見諒,大師,”他有些結(jié)巴地說,笨拙地開始了最后的嘗試,“但是女王
估計會很難接受,她并不習(xí)慣被拒絕。”
看上去似乎依然專心在看報的弗雷德·柏林哲突然間停下了輕搓糖紙的手指。
“她會學(xué)著接受的,還有很多比我的《簡單樂章》更重要的事情。”
女王的使者站起身,郁郁不樂:“好吧,我會如實匯報我們的討論結(jié)果的。大師,再見。”
他離開了,兩個助理隨即跟上。他們離開之后,坐在他們后面一桌的男人出現(xiàn)在視線里,看樣子聽到了全部的談話內(nèi)容。
他是吉米·崔,三十四歲,來自加利福尼亞,是個好萊塢電影明星,看上去非常英俊且風(fēng)流不羈,正在這時候尚早的清晨大嚼著牛排和炸薯條。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幾天沒刮的胡子、黑色的眼鏡,身上的休閑服皺得不成樣子——他似乎想把這一身的狼狽都藏在頭頂?shù)陌羟蛎毕拢@然沒有成功。
正當皇室大使帶著自己的兩個助理圍著游泳池繞來繞去試圖找到出口時,一個特別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個正漂浮在泳池中的男人。只有浮腫的臉探出了水面,他看上去是南美人,頭發(fā)染成一種不自然的金黃,厚嘴唇。他大概有五十歲,黑眼睛里閃著聰慧的光,他的臉保養(yǎng)完好,但遍布著中年男人不該有的深深的皺紋。他凝視著虛空。
大使注視著池中的男人,低聲向其中一個助理確認:“你們看到那個男人了嗎?那是他嗎?”
兩個助理轉(zhuǎn)頭向泳池望去,立馬認出了那個男人。他們都興奮了起來。
“那確實是他!”
“哦,上帝,是真的!”
盡管忍不住頻頻回頭偷窺那個泳池中的南美人,大使和他的兩個助理還是離開了。而泳池中的南美人此時正把全部的重量壓在池邊三個侍者的身上,并在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的幫助下從水中站起身,走向便捷臺階——雖然對他來說,這些便捷型的臺階依舊顯得不可逾越。
這是因為,在看到南美人以緩慢的速度離開泳池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極為肥胖,并且行走異常困難,而這時,這個充滿魅力又笨重的軀體正因為耗費了太多氣力而氣喘吁吁地坐在泳池邊上。他的胳膊上紋著那些著名革命中的同樣著名的英雄們的臉。
侍者們離開了。那個長著一張和善而富有耐心的臉的四十多歲的女人似乎是南美人的伴侶。她坐在他身邊,用毛巾幫他擦拭著頭發(fā),懷著愛意照料著這個像一頭巨鯨一樣的男人
2
非常頻繁地,像來自海底的時有時無的無規(guī)則向心擠壓,或是源于無意識的最深處,傳來短促而模糊的吉他彈奏的音節(jié)。
現(xiàn)在展示在我們眼前的,似乎是一個夢。
一個非常美的夢:空無一人的圣馬可廣場上漫溢著來自汛期的潮水。這座廣場看上去宏偉廣大,由精巧的門廊和宮殿圍出的方形湖的湖水正溫柔地拍打著岸邊的圓柱。
廣場的對面,建起了一條又長又窄的人行橋以助行人通過。但此時橋面空空如也。
然后,在夜里,在這座被定義為神秘莫測的城市里,弗雷德·柏林哲遠遠地出現(xiàn)在橋上。
費力地,虛弱地,他小步走著,像所有的老年人那樣。
弗雷德抬頭看。隱約辨認出一個擁有雕塑般優(yōu)美輪廓的女性正從橋的另一端向他走來。他們倆越走越近,是被水淹沒了的、不真實的威尼斯里僅有的人類。他們現(xiàn)在離得更近了,就要擦身而過,弗雷德帶著無法隱藏的驚嘆全神注意著那個女人:她有一米八五的身高,美麗得不像真實的人類。她穿著泳衣,身上斜掛著一條寫著“世界小姐”的肩帶。
她帶著頂級超模走時裝秀的那種一本正經(jīng)又遠離日常生活的趾高氣揚的態(tài)度走在這座人行橋上。但這橋只有一米寬,所以為了不掉進水里,她和弗雷德都貼著邊走,以給對方留出通過的空間。不可避免地,他們輕擦過彼此。世界小姐深深的乳溝觸到了弗雷德·柏林哲干癟的胸肌。
他從下往上打量著她,像是在檢驗著一個既殘忍又仁慈的存在。
像所有的選美皇后一樣,她淡漠的目光落在虛空,對自己完美的身體和弗雷德的那短暫而模糊的一觸毫不在意。
幸免于落入水中的兩個人都繼續(xù)前行。從背后看去,世界小姐在滿月下扭動著自己渾圓的臀部離開,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河水,就像是處在杜嘉班納的那種曖昧又夢幻的廣告之中。
弗雷德沿著人行橋繼續(xù)前行,開始覺得害怕……這可是有合理的原因……水位突然開始上漲了。水漫過了人行橋,淹住了弗雷德的腳背、他的腳踝、他的膝蓋。
弗雷德努力走得快些,但他已經(jīng)老了,而水又不斷地擠壓著他。他轉(zhuǎn)身發(fā)出了一聲壓抑的哭喊,像是在向世界小姐尋求幫助。
“梅蘭妮!梅蘭妮!”
但世界小姐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她消失在了稀薄的空氣里。
弗雷德掙扎著向前蹣跚了一小段距離,水漫過了他的胸膛,現(xiàn)在是他的脖子、他的下巴,他驚慌地發(fā)出另一聲壓抑的哭喊,這時,幸運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