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讀《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和《聊齋俚曲集》的必備工具書。三書使用的語言屬于明朝中后期至清朝前期北方話系統的山東方言,本詞典重點收錄三書中的口語詞語,尤其著重收錄那些讀者似曾相識卻未必明白其確切含義或用法的熟詞或熟詞生義,以及方言俗語。本詞典對凡是詞的條目均標注出所屬的詞類,有些條目還舉出了該詞語的異形詞,有的還特別注明該詞語現今使用的區域范圍。詞典正文后附有歇后語、諺語條目和勘誤條目。這些都可為讀者消除語言障礙,而達到準確研讀和把握這三部作品文本之目的。
二、多書語言詞典的首次實踐,兼具語法詞典的性質和功能。在漢語辭書的編寫方面,把若干種寫作時代和方言背景相同或相近作品的語言合編成一部詞典的工作,過去還沒有人做過,而這類辭書對語言研究和文學研究來說,卻是一項很有意義的基礎工程。本詞典是一部匯集《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和《聊齋俚曲集》詞語多書語言詞典,除了收錄較能體現17-18世紀山東語言生活實際情況的詞、詞組、熟語及習用格式之外,還對那些用法特殊的詞語特別是虛詞(包括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代詞以及語綴等)重點收錄,并盡量詳細解釋其意義和用法特點,兼具有語法詞典的性質和功能。
三、釋義方法多有創新,糾正舊有辭書詞語釋義的失誤,多有發明。本詞典采用了三書詞語對照釋義法、異形詞適當集中釋義法、方言佐證釋義法等獨特的釋義方法,獨具匠心,別開生面。本詞典亦將糾正舊有工具書中釋義有誤的條目作為編寫工作的重點難點,試圖給出新的比較符合實際的解釋,其中糾正舊辭書中僅涉及《金瓶梅詞話》的誤釋條目就多達1000余處,相信可為《漢語大詞典》《辭源》等大型歷時語文工具書的修訂和增補提供某些依據和參考。
四、漢語史研究與山東方言研究的扛鼎之作,榮獲國家社科基金資助。三書基本反映了明朝中后期至清朝前期150年間漢語特別是北方話和山東方言的生存狀況和生存形態,而這段時間正處于漢語由近代漢語向現代漢語快速發展的過渡階段,所以本詞典對于搞清楚漢語和方言詞匯在這一特定歷史階段內的面貌特征,對于漢語發展史和山東方言史的研究,對于《漢語大詞典》和《現代漢語詞典》等大中型語文辭書的修訂與完善,對于研究現代漢語詞匯系統的形成與發展,均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學術價值,是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
徐復嶺
《〈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語言詞典》,顧名思義,是將《金》《醒》《聊》三部文學作品的詞語和語法成分匯集在一起編寫而成的一部多書語言詞典。
我為什么要編寫這樣一部詞典呢?
第一,《金》《醒》《聊》這三部文學作品在寫作時間上具有連續性。《金瓶梅詞話》成書于明嘉靖后期至隆慶、萬歷年間,《醒世姻緣傳》成書于明崇禎至清順治年間,《聊齋俚曲集》寫成于清康熙朝中后期。三部作品的寫作時間基本上是前后連接、不間斷的,貫串了十六世紀中期到十八世紀初期大約一百五十年的歷史。
第二,這三部白話文學作品在語言風格上具有相同的地域特征。無論是作為白話小說的《金瓶梅詞話》和《醒世姻緣傳》,還是作為通俗戲曲的《聊齋俚曲集》,它們的方言文學的色彩都極其濃厚,口語化程度都極其高,而且所采用的基礎方言應該都屬于或基本屬于明清時期北方話系統的山東方言。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金》《醒》《聊》三書基本反映了明朝中后期至清朝前期一百五十年間漢語特別是北方話和山東方言的生存狀況和基本形態。將這三部作品的詞語和語法成分匯集起來合編成一部語言詞典,不僅對于正確閱讀、鑒賞和深入研究、探討這三部文學作品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而且對于搞清楚漢語和方言在這一時間段內的面貌特征,對于進一步開展漢語發展史和方言史的研究,更具有特殊的學術價值和資料價值。
早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胡適先生就已注意到了《醒》和《聊》二者具有某種文字學上的關系,即《醒》中的一些特別土話,別處人不能聽懂,別的書里見不著,而獨獨在聊齋的白話曲文里發見出了同樣的字句和同樣的用法(胡適《醒世姻緣傳考證》)。胡適先生的本意是在以此來證明《醒》的作者跟《聊》一樣,同屬蒲松齡。這一結論是否可靠這里姑且不論,但他通過搜集、比較兩書共同使用的特別土話來推求詞語意義和用法的研究方法,確是值得稱道、應該加以推廣的。此后黃肅秋先生在整理、校注《醒》的過程中便采用了這一方法,不過他不是向《聊》求助,而是向早于《醒》的《金》求助。他說:本書語言豐富,具有潑辣、生動、形象化等特點,不少方言土語不易理解,迫使我到《金瓶梅》中尋找應有的答案。(黃肅秋《醒世姻緣傳再版前言》)胡、黃兩位先生通過搜集、比較兩書乃至三書共用的特別土話來推求詞義的研究方法,對本人影響至大至深。我對《金》《醒》《聊》三書的語言問題產生興趣,也是從發現其中存有相同的特殊詞語和語法現象萌起的,并且多年來一直將這種方法付諸實踐,作為思考和探求三書語言問題的重要研究手段之一,并且逐步有所發現,有所收獲,產生了最初的一批研究成果。在此基礎上,編寫一部三書語言詞典的想法便逐漸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三書或兩書中既存在共同具有的特殊詞語和語法現象,更有大量的一書獨有的特殊詞語和語法現象,其中就有不少特別土話特別難懂,不易求解。而這些一書獨具的特殊語言現象,往往更能體現出該書不同于他書的土語背景和用字、用詞的個性特征,透露出該書寫作者的某些重要信息。這對進一步探求該書作者是很有啟示作用的。因此,在重視研究三書共有語言現象的同時,其中任何一書獨有的語言現象也絕不應該被忽視。既然要搞一部三書語言詞典,就不能只關注三書或兩書中的共用詞語,那些只在一書中出現使用過的更為特殊的非共用詞語,也應該列在這部詞典的收錄范圍之內。這當是題中應有之義。
屈指算來,本詞典的編寫工作已經陪伴我走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風雨歷程,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2006年以前的十七八年間,由于本人擔負著繁忙的教學工作及其他原因,在本詞典編寫方面主要是做些收集例句、制作卡片和編寫資料索引的基礎工作,雖然這期間也偶將思考所得隨筆記錄下來,寫成札記或論文之類的東西,但基本上還停留在編寫詞典的準備階段。本人感到欣慰的是,準備階段雖然拖得時間較長,但編寫本詞典的信念和決心卻始終沒有動搖,工作也未因此而稍有懈怠。其間本人雖曾在國外執教多年,《金》《醒》《聊》三書卻一直與我同行,與我作伴,遇有余暇便拿出來看上幾頁,并把點滴心得記錄下來。2006至2008年,這三年是撰寫詞典初稿的階段。初稿雖然還比較粗糙、稚嫩,但詞典雛形初具,令我鼓舞,堅定了我最后完成本詞典的信心。2009年以后進入本詞典的修改加工、征詢意見和定稿階段。為了加快工作的步伐,確保編寫質量,我辭去了國外的教學科研工作,一門心思地投入到條目的修訂工作中來。板凳寧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自信這部詞典絕非急功近利的速成之作,而是我多年來堅持不懈辛勤勞作的結晶,凝聚著我后半生的心血。
王永超博士從2013年起參加了詞典編寫最后階段的工作。
在本詞典的編寫過程中,有朋友曾不無擔心地對我說:有關的辭書已出過一些,你搞的這個詞典是否重復選題?它到底有多大價值?朋友的擔心也許反映了一部分讀者的疑慮。對此我覺得有必要交代清楚。
首先,所謂有關的辭書已出過一些,這要看有關什么書的辭書了。如果是指有關《金》的辭書,前些年確實陸續出版了幾種,有的質量還很不錯。但如果是指有關《醒》或《聊》的辭書,那就不符合事實了。據我所知,有關《醒》或《聊》的專書詞典,至今還未見到有正式編出、付諸出版的。至于將《金》《醒》《聊》三書的詞語匯集在一起編寫而成的辭書,在此之前更是聞所未聞。所以朋友所謂重復選題云云,并不完全符合實際情況。
應當指出,已出的有關《金》的辭書為本詞典的編寫工作提供了經驗和參考的便利,筆者從中獲益良多。本詞典在附錄的參考書目中一一列出,以示對前賢時彥辛勤勞動的尊重和感謝。但本詞典絕不是《金》的舊有辭書的翻版或照錄,跟過去有關《金》的辭書相比,本詞典至少有以下一些不同:
第一,收詞的角度和側重點不完全相同,故本詞典與舊有辭書所收詞語并不完全相同或重合。本詞典以收錄明清時期人們生活中的一般口語語匯為重點,尤其著重發掘并收錄那些讀者似曾相識卻未必明白其確切含義或用法的熟詞或熟詞生義,而這些往往是以往有關《金》的工具書所忽略、忽視而不加收錄或雖收錄卻誤釋其義的。例如表示不能有或存不住意義的動詞有不的,表示無比或沒有別的可以相比意義的動詞無比賽,表示突然、猛然間義的形容詞百忙,表示恰好和限定范圍二義的副詞只好,詢問處所的疑問代詞那塊兒,詢問處所和表示不滿、憤慨義的疑問代詞那些,用于遠指和中指的指示代詞你,等等,以往的辭書里都沒有收錄或收錄了卻釋義有問題,但在本詞典里都能找到它們的正確意義或用法。再如名詞坊子,原有的辭書都是只收了它的妓館一義,卻失收了它更為常見的旅館一義,個別辭書甚至將本為旅館義的用例也當作妓館來解釋,其誤尤甚。本詞典在該條目下增補了旅館這一義項。又如故事一詞,本有表示捉弄、耍弄的動詞用法,舊有辭書或未加收錄,或誤認作名詞勉強加以解釋,本詞典糾正了這一誤釋并增補了動詞義項。
第二,本詞典對某些用法特殊的詞語特別是虛詞(包括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代詞以及語綴等)重點收錄,并盡量詳細解釋其意義和用法特點,故本詞典在某種意義上具有語法詞典的性質。這也與以往有關《金》的工具書有所不同。例如副詞緊自,在釋文本來;原本;原就之后,還指出常與又再等搭配,構成緊自……,又……或緊自……,再……的格式,表示原本就怎么樣,現在又怎么樣這一用法特點;副詞通,在釋文整個兒;全然;完全之后,又指出常用于否定句的用法特點;連詞不是若不是要不是等,在釋文表示否定的假設之后,又指出假設的情況在結果分句之前出現或假設的情況在結果之后出現的用法特征。諸如此類,都是不但解釋了詞義,而且交代了具體用法,這在以往同類辭書中是很少見到的。
第三,本詞典的信息量更大,內容更加豐富。以往的有關《金》的辭書都沒有注明詞性,而本詞典對凡是詞的條目均標注了所屬的詞類。有些條目還舉出了該詞語的異體形式(異形詞),有的還特別注明了該方言詞語在現今哪些地方仍然保留使用。在引用例句方面,本詞典不僅注意到義例吻合,而且盡量照顧到詞語的用法用不同的例句顯示或印證不同的用法。以上這些對讀者特別是語言工作者來說都是非常有用的信息。
第四,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恕筆者直言,已出的這類辭書都還程度不同地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點、問題乃至錯誤,須要加以修正、補充乃至從新給出正確的解釋。粗略統計,本詞典糾正舊有辭書比較明顯的失誤多達一千余條。底下略舉數例。
撇。《金》中有鬢嘴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兒(第十四回)、扎著玄色段子總角兒,撇著金頭蓮瓣簪子(第三四回)、周圍撇一溜小簪兒(第六八回)等語句,其中撇有的辭書注音為piě,釋為垂、斜墜。其實它應是動詞別(bié)的借用字,意思是插,即將長形物放進或擠入另一物體中。
糶風賣雨。《金》第九二回:這楊大郎名喚楊光彥,綽號為鐵指甲,專一糶風賣雨,架謊鑿空,撾著人家本錢就使。其中糶風賣雨一語,有的釋為興風作浪,有的釋為虛夸不實,好說大話,實乃想當然的臆測,正確的解釋應該是買空賣空,招搖撞騙,這樣解釋才更切合糶賣二字的本義,也與上下文意更為契合。
裝胖學蠢。此語見于《金》第八一回。舊有辭書釋為自鳴得意或自我吹噓,大體不誤,但未能指出語源。本詞典認為蠢乃喘的變音,俗語有越說你胖你越喘,裝胖學蠢便由裝胖學喘演化而來。
張眼露睛、張睛、張眼兒溜睛、張眉瞪眼兒。對于這一組詞,已出版的有關《金》的辭書存有種種不同的解釋諸如指窺察人的隱私形容人發怒或爭吵時豎眉瞪眼的樣子形容警覺的神情大驚小怪等等,其實這些都不是該組詞的實際意義,各種解釋都是只看表面文字的望文生訓,未切中此語肯綮。這組詞語雖然形式不同,實際意義或曰真正的意義只有一個,那就是形容沒根據地胡說、瞎說。今天我們常把不顧事實地胡說八道說成睜著眼睛說瞎話,其中睜著眼睛只是虛晃一槍而已,說瞎話才是要表達的實際意思所在。《金》中的張眼露睛等與此情形頗為相近,所不同的是《金》中以虛(指張眼露睛等)代實(指胡說、瞎說),即實際意義不明說出來,而是隱藏在那虛晃的一槍之中,其用法跟只說前半部分而隱去后半部分的歇后語或縮腳語十分相似。這里僅舉一處用例以證本人所說不謬,其余例句請讀者翻看本詞典有關條目。《金》第八三回:秋菊[對小玉]說:俺姐夫如此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里歇了一夜,如今還未起來哩……小玉罵道:張眼露睛奴才,又來葬送主子!小玉罵秋菊話的意思是:你這瞪著眼睛說瞎話的奴才,又來說主子的壞話(即葬送主子)了!此處張眼露睛顯然是說瞎話、說胡話的意思,這也與下文的葬送一語意義相符。
不妨再看一個本詞典糾正舊注誤釋的實例包髻兒,以印證這部詞典在幫助讀者閱讀、鑒賞乃至研究這三部文學作品文本方面的實用價值。
《金》中共有三次用到包髻兒一詞。第三十回:書童也不理,只顧扎包髻兒。第四九回:正值月娘與李嬌兒送院里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扎包髻兒小廝,問是那里的。第六十回:那個扎包髻兒的清俊小優兒是誰家的?包髻兒到底是什么意思?現有辭書或者釋為裹扎發髻用的巾帕,或者釋為用來包發髻的頭巾,總之是將包髻兒跟巾帕或包巾畫上了等號。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本詞典認為,《金》中的包髻兒并不是巾,而是一種發髻樣式在髻上或鬢間綴以花鈿釵簪、花枝紅繩等飾物的發式。該詞本作寶髻,這種發髻樣式原本為年輕婦女所專有,明代自武宗(正德)以后,男風大行于世,不少年青男性特別是孌童、男妓這類特定人群,為了取悅于人也多喜梳這種發式。上舉《金》中三處例子無一不是寫的孌童或小優(實為男妓)的男扮女裝的特點,這一細節描寫恰恰反映了明朝中后期男妓盛行的社會風氣,是這部小說高度寫實性的具體體現。由于在古代扎戴頭巾是所有人都采用的裝扮形式,并不僅限于年輕女性或優伶、孌童這類特定人群,所以如果解釋為巾帕或頭巾,就會使讀者無緣窺見到明季那種畸形的社會形態,從而掩蓋甚至降低了小說的寫實意義和應有的認識價值。由此也可看出,詞語訓釋事關重大,不應視作無關宏旨、壯夫不為的區區小事。
總之,本詞典跟過去已出的有關《金》的辭書相比,雖不能說是后出轉精,但如果說是各具特色、各有所長,恐怕算不上王婆賣瓜,自賣自夸。何況,本詞典除收錄、訓釋《金》的詞語外,還大量收錄、訓釋《醒》和《聊》的詞語,而后者是過去還沒有人系統全面地做過的。一言以蔽之,本詞典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價值,這當是無需置疑的。
經過同行匿名專家認真評審,并報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領導小組批準,本詞典被列入2014年第一批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批準號為14FYYO10)。在正式結項、付諸出版之前,我們又鄭重聘請古代和近代漢語、詞典編纂以及方言學專家劉俊一、張鴻魁、周志鋒、李申、仇志群等先生仔細審讀了書稿,他們也都提出了很有價值的改進意見。對于匿名評審專家和劉俊一、張鴻魁、周志鋒、李申、仇志群等先生的寶貴意見和辛勤勞動,我們表示由衷的感謝。
在近代漢語辭書的編寫方面,對于專書語言詞典、斷代語言或方言詞典以及相同文體作品的語言詞典,過去已有不少人做過努力和嘗試,取得了一批可觀的成果,但是把若干種寫作時代和語言風格相同或相近作品的語言合編成一部詞典的工作,過去似乎還很少有人做過,缺乏成熟的編寫理論、編寫實踐和方法可資借鑒。(本人認為,這方面的工作實在應該有人去做,比如編寫一部《三言二拍語言詞典》等就很有必要)本詞典的編寫工作也算得上是摸著石頭過河,一邊探索著路子一邊進行編寫,其中可能存在著理論和方法上的考慮不周、處理欠當等問題。此外,在具體條目的取舍、釋義等方面也難免存有失察乃至錯誤之處。這些都希望有關專家學者和廣大讀者提出批評。
甲午春草于補拙齋,是年七十有二;次年春略加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