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緣集(經典收藏版)》由作者的三部中篇小說組成,故事發生的時間分別為20世紀30年代末的抗戰時期,20世紀80年代初的改革開放初期以及21世紀初的經濟轉型時期。這些作品以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講究背景、象征、反諷等技巧的運用、追求描寫與敘述的精當得體為主要特點;同時,也點染出具有一定深度的主題。其中,《黃昏的喧囂》和《愛之墻》已公開發表,這次作修訂是為了讓作品愈加經典與完美。此外,每篇小說后面附有簡介,以幫助讀者理解作品。《夢緣集(經典收藏版)》適合大學中文系學生、研究生和普通文學愛好者閱讀,也可供文學界專業人士參考。
周立人,1956年生于上海。1987年在由美國詩歌協會John Frost主編的American Poetry Anthology上發表The Summer Night和Toa Guide of the Soul,1993年在由澳大利亞悉尼大學文學院院長Elizabeth Webby主編的Southerly上發表ATrio。1995年加入澳洲文學研究會(AsAL)。著有《中西文化論》《國學中的國學》《心靈與藝術》《小說與小說雜論》《英語語言文學論》等。
《夢緣集(經典收藏版)》:
天涯孤客
情欲這東西是個可怖的妖魔。
就算你把它伺候得遂心如意,
它依舊會叫你屈跪在它的足下,
無奈且默默地沐浴著烈火的煎熬。
啊,世人都是情魔的孽障!
他們盡情追逐著那可憐的歡愉,
盡管它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子,
絕不會讓你從它的懷抱中得到解脫。
短暫的歡愉終于像一滴墨水掉入海中,
留下的是一道道無力滋潤大漠的淚渠;
而永無饜足的情魔就如同無底的深淵,
繼續吞噬著一個個飛蛾赴燭般的生命。
戴長思《情魔的孽障》
“南洋”號輪抵達碼頭的時候已是黃昏。這會兒,雖然遠處的景物已沉浸在一片靜蕩蕩、灰茫茫的曛煙之中,現出似有似無的朦朦朧朧的輪廓,但碼頭附近的一切依然視若清明,好像有偏心的白晝在它退居之前特意給這一處地方留下一道通亮的、叫人留戀的光線。
借著這道光線,幾條載著難民的木船緩緩地向岸邊駛去,而后如釋悶懷地、愜意地橫臥在夕陽的底下,盡情地享受著它的垂憐。沒多時,散散點點的云兒開始聚攏起來;從云隙里滲漏出來的搖曳不定的亮光,問或凝聚成一把鋒利的劍,在木船周圍的水面上劃來劃去。暗紅色的血,漸漸地從被割斷的脈絡里奔涌出來,繼而凝固在木船的四周。
夜幕初降時分,那艘碩大無朋的、容顏憔悴的輪船上已經擠滿了旅客。他們大多待在甲板底下燈光昏暗的貨艙里。席地而坐的那些人,有的慵懶地靠在艙壁上吃著零食,時不時用袖管抹去掛在臉上的汗水;有的跟親友或陌生人聊天,邊聊邊拍打著在眼前繞飛的蚊子;有的一下又一下地磕點著腦瓜,打起了帶著輕微呼嚕聲的盹兒。其中還有幾個懷抱嬰兒的女人,她們一聽見嬰兒的啼哭就用類似歌謠或囈語的哼唱安撫他們,同時撩起衣襟將脹鼓鼓的奶頭插入他們的小嘴里。
鳴響了一陣汽笛之后——這汽笛聲幾乎淹沒了人的喧鬧聲、鐵器的叮叮當當聲和水拍擊船邊時發出的嘩嘩啦啦的響聲——,巨輪瞪圓猶如煙靄一般的昏黃的眼睛,凝睇著即將跟它告別的城市。這是一座小小的富有鄉村氣息的城市。城內除了幾家洋人開設的商行外,絕大部分是廣東人和福建人的市面。在不怎么寬敞的馬路兩邊,可以看到相互間挨得很緊的鋪子、旅店、茶樓、餐館……偶爾還能見到站在廣告牌底下的正在兜攬男人的風塵女子。
戴長思幾乎是最后一個登上輪船的人。說他“幾乎是最后一個”,是因為還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士緊隨其后。這女士上身穿一件淡紫色的短袖襯衫,下身罩一條長長的白色的裙子,小巧玲瓏的玉足上套著一雙深紫色的高跟鞋;整個裝束瞧上去清麗高雅,使人聯想到幽靜的紫丁香和皎潔如月的白玉蘭。特別是她頭上的那頂鑲著黑色飾邊的小草帽和襯衫紐扣兩旁的蝴蝶飾邊,使她愈加顯得生氣勃勃、光彩奪目。
“喂,你能不能快一點?都什么時候了,還磨磨蹭蹭的!”上舷梯時,女士性急地說。拎在她手里的小皮箱,就像一根頂鐘的圓木似的,一下子撞上了戴長思手里的旅行箱,險些叫他栽上一個跟頭。
“你——”戴長思站穩后,拗轉臉來橫了她一眼,正想說她幾句,但話到嗓子眼又好似被什么東西給卡住了。
這東西是來自深埋在他潛意識里的對女性的謙讓與寬容,還是來自外部情勢的催逼?是來自由那個小小的碰撞激發起來的浪漫情調與遐想,還是來自徘徊在他內心幽深處的受虐傾向?他自己也說不清。
兩人上了船后,不約而同地走到甲板一邊的護欄旁,然后放下手里的箱子,朝燈火如煙的碼頭望去。或許,這會兒女士感到有點悶熱。她從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塊漂亮而柔滑的手絹,輕輕地擦了擦臉,而后用嫩白纖細的手指將草帽往上推了推。漫游在四周的碎光,好似聞到了芳香的蜜蜂,倏地聚攏在她的周圍,烘襯出她秀逸動人的側影。可這時的戴長思,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女士的一舉一動。他神情凝重地注視著前方,蒙上了一層霧水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悲愁。這倒不是因為他對這座小城懷有一份特殊的、難以割舍的依戀之情,而是因為即將遠離他的是曾經養育過他但又頻遭外患的祖國。是啊,日本人已經打到了上海,毀了他的家宅,奪走了他家人的性命,這座位于廣州灣的小城看來也危在旦夕,難逃厄運;眼下他只能去香港暫避兇險,那里好歹是英國人的地界,相對來說比較安全。
正當戴長思深陷離愁之中時,輪船又拉響了汽笛,不一會兒啟碇駛出了碼頭。隨著輪機聲由弱變強,輪船越走越快。由船體的兩側帶出的浪花,借著船的前行變成了一個偌大的“人”字,翻滾在灰黯溟漾的天水間。他正想提起旅行箱朝船艙走去,冷不防地襲來一陣夾雜著水腥味的風。這風將女士頭上的草帽刮到了他的身上。他惶急地仰身后撤了一步,恍覺有一只調皮的小貓撲到他的懷里。見草帽順著他的褲管滑落到積著些許塵垢的甲板上,并且在風中不停不住地搖曳著,好像隨時會被風擄到海里,他來不及思考別的,趕緊傴僂下身子去撿草帽。可就在這時候,草帽借著強勁的風有如車轱轆似的朝前滾動起來。于是,他跟火燎腚似的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嘟噥道:“你這不安分的淘氣鬼,一逮住機會就戲弄人。看我不把你捏成碎渣去喂魚!”
一溜奔跑之后,他終于捉住了這個愛搗蛋的家伙。他用左手捏住帽檐,用右手指輕輕地彈去粘在帽筒上的塵垢,酷似一個慈祥的父親在扶起摔倒的孩子后撲拉著附著在孩子身上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