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如實傳達唐朝詩人的喜怒哀樂
本書是我所寫《我認識的唐朝詩人》(以下稱前書)的續集,也是我為《文史知識》所寫專欄文章結集的第三本書(最初專欄講唐人佚詩,結集為《唐人佚詩解讀》,中華書局,2021)。前書自序以每個詩人都有活生生的人生為題,表達專欄寫作的追求。最近十多年的工作以纂輯《唐五代詩全編》為中心,所有與唐詩有關的典籍,這些典籍的存世善本,前人有關唐代詩人生平交往的論著,大體上都讀過,所有存世唐詩都經過反復多次的校核推證,有關事實皆能爛熟于心。有這些積累,我可以不無自夸地宣稱,我的寫作追求,一是全面占有并仔細閱讀文本,二是堅持文史融通的立場,三是堅持現代傳記文學的立場,所幸前書能夠得到學者和讀者的喜愛。本書仍然堅持以上原則,除講韓益佚詩一篇以外,都能有所新意,表達獨見,與前書有接續,也有開拓。
我是一個享樂主義者。如果眼前有一大堆瓜果,肯定挑其中最鮮美可口的品嘗。前書與本書每一篇選題,都是從正在編次的四千名唐代詩人中,挑選最能寫出曲折離奇、驚心動魄的故事者,還原事實,求深求新,還要講些讀者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詩歌。雖有難度,寫的過程則很順達,感受詩人的喜怒哀樂,自己的感情也多少次跟隨著高起低落。前面已經寫了三十篇,再寫是否能保持既有的水平和趣味,其實我也始終沒有信心。不過當讀透文本,確認選題,一路寫來,似乎還能一直保持上述的風神與情調。古人說文章老成,又說七十為老,年紀確實過了,但我更愿意用頑童的心情來看待一切,體會一切,老成只能說是手熟,文章總希望新警。責編將校樣交我,如遇老友般再讀一遍,似乎還有一些新鮮的感觸,可以傳達給讀者。
續集收文二十二篇,杜甫和韓愈在前書中曾寫到,新見則有唐玄宗李隆基、孟浩然、張九齡、鄭虔、高適、賈至、元結、任華、劉長卿、陸羽、盧綸、張籍、白居易、朱慶余、黃滔、杜荀鶴、馮道、和凝,以及成組寫出的五竇、二詹和南唐三主,總為三十人。這里沒有說到韓益,因為寫他的這篇時,疫情居家,無書可檢,主要是揭示他的佚詩。上述諸人中,有四位君主(南唐貶損制度后也還算是人主),三位宰相;從時代說,盛唐九人,中唐十二人,唐末五代九人,初唐居然沒有,晚唐可算者僅黃滔、杜荀鶴二人。似乎不如前集之能照顧到各個時期。因為寫前并無規劃,結果當然參差不齊。
不過,我還是可以介紹一些自己認為有獨到心得的例子。
孟浩然晚年進入張九齡荊州幕府,可能出于王維介紹,也留下不少詩歌,那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尤負盛名。仔細諷味,不難發現,孟有大量陪游詩,隨祭、游獵、行春,寫來穩重而得體,張九齡那邊存詩也不少,全然沒有提到孟浩然。為什么會這樣呢?以往史書說張九齡以直道輔佐君主,被奸臣李林甫排擠而罷相出守,張九齡有委曲,可以與幕僚談談為政之道啊!現在學者精密排比史實,知道張之罷相,一是因其門人周子諒彈劾宰相牛仙客,引讖言妄言國家休咎,二是諫阻廢太子,此皆觸犯了玄宗的逆鱗。結果是玄宗怒而杖死周子諒于朝堂,誅殺太子等三王。張九齡素有清名,得保首級,貶官已為幸事。他所經歷的真相和痛苦,實在沒有辦法與任何人交談,只能在《感遇》一類詩中作曲折迷離的表達。孟浩然是全無官場歷練的天才詩人,他在詩中不斷稱頌張相公得信于天子,還有機會大展宏圖,你說讓張九齡怎么回應。在幕可能有半年多,彼此實在無法交心,最后怎么分手也沒有留下記錄。
杜甫的兩篇,很用心地傳達杜甫的交友之道。鄭虔墓志二十多年前出土于洛陽,我當時曾撰《〈鄭虔墓志〉考釋》(刊《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三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據以理清鄭虔生平,也對相關杜詩有全新的解讀。《杜甫與鄭虔的忘年交》是前文的通俗版。兩人年齡相差二十多歲,不僅印證了杜甫結交皆老蒼(《壯游》)的自敘,還可以看到同樣淪落不偶的兩人,無所顧忌地發牢騷,痛飲酒,吐槽古今,互相溫暖。世亂改變了一切。鄭虔名氣更大,兩人同陷叛軍占領的長安,杜甫無人理睬,鄭虔迫受偽官。鄭虔貶官臺州,杜甫連送別的機會都沒有。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傷心之極,道盡大時代榮衰之間小人物的悲慘命運。《杜甫與高適的友誼》一篇,有意于糾正流行時劇的偏頗,還原兩位大詩人的交誼變化。天寶初兩人與李白之同游梁宋,是文學史上的佳話。如細心體會,杜甫比二人年輕許多,加上李白的天才縱橫,高適之英雄情結,杜甫不免成為陪襯。亂后高適仕途顯赫,杜甫棄官行走人間,將兩人交往詩逐一比讀,性格、地位都不能撼動友誼。主動關心的多在杜甫這邊,高適的性格和對杜甫的真情,也有了根本的變化。
元結是盛唐詩壇的異數。研治文學者多關心他的復古思想,臺灣前輩學者楊承祖先生特別注意到他對古今治亂原因的深刻反思。在安史亂后,他曾結聚力量,守護地方,更想遠離是非,躲避南方。經過避亂、入幕,獲任道州刺史,更看到地方凋敝,民生艱難。作為地方官,他有責任守土安民,完賦納稅,民間艱困如此,怎能再強索貢獻?愛民與守官兩難之間,他將民為邦本的理念放在首位,堅持要求朝廷減免地方的債負。他的《舂陵行》《賊退示官吏》,表達不計個人得失、護民守郡的態度。他與杜甫天寶間都曾在長安,看不到交往的痕跡。他的兩首詩,總懷疑是孟云卿從荊州寄抄給杜甫,杜甫所寫道州憂黎庶,詞氣浩縱橫。兩章對秋月,一字偕華星,給以高度禮贊。序中說簡知我者,不必寄元,包含著欲言又止的猶豫。我在此讀到,即便兩人以前不認識,甚至曾有交惡,在事關國計民生的大認識上,不必溝通而能心照意明。二人皆可稱醇儒,故所感所喊皆為國而不計私情。
我讀到傅璇琮先生第一篇文章,是1978年《中華文史論叢》復刊號所載《劉長卿事跡考辨》。此文努力廓清有關唐朝詩人傳聞的不實記載,堅持作者本人詩文更為可靠,文史互參可以還原詩人真實的人生經歷,從而重新準確地解讀詩歌的寄意。《詩人劉長卿的兩次遷謫》是據傅文所作的通俗化敘述。第一段入獄在長洲尉任上,時間在安史亂后兩年。他自己當然反復說受冤入獄,同官間何人冤枉了他,似乎也理不清線索。我更愿意相信獨孤及送他貶官序中所述,他為人剛猛疏傲,與俗吏關系緊張,被宵小之徒抓到有力證據,確曾違法而難以自解。他貶謫途中的兩句詩: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仁。說盡委曲與幸運。第二次獄事在此后十五年,劉被誣的事實大致清楚,誣陷他的人有強大的后臺。所幸斷獄的御史是苗伾,故相苗晉卿子,老于官場且懷有正義感,不得罪權貴的同時為劉脫獄,給一貶官睦州司馬的處分。劉在睦州寫下大批好詩,實屬幸運。
盧綸一篇發表后不久,盧綸墓志在陜西出土,有關盧綸早年經歷與生卒年,都可得到確認。其中最重要的,是確認盧綸卒于貞元十五年歲末(公元已入800年),時在河中,他始終沒有放棄河中幕職;二是知他出生在天寶二年(743),母早卒,鞠養于外婆家。天寶末,隨父避亂嵩山。次年父卒,從外家客居鄱陽。他的入仕,先后得到元載、嚴郢、王縉的有力支持。細節對拙文有些補充,但也更有力地支持拙文所考大歷十才子的說法,與盧綸有莫大關系,其人員組成,主要是京城以宰相元載、王縉門客為主的這群詩人。經過時代波瀾,由晚死的盧綸加以確定。
與大歷詩人相比較,陸羽名氣更大,存詩又少,寫起來難度很大。廣泛閱讀文獻,特別是今人之相關研究,同時人詩文中散落的記載,寫起來感到很酣暢。陸羽是棄兒,為老僧智積所撫養。為僧為儒的選擇上,他與老僧發生激烈沖突,為此而歷試賤役,遭到拘禁,并曾兩次受到鞭打。他逃出寺廟,投奔伶黨,即下層演出團體,是最卑賤的身份。其間他遇到貴人,其一為太守李齊物,其二為詩人崔國輔,為他脫離賤籍,且授以詩學。說到陸羽能稱為茶圣,不僅是善于品茶,更在茶的煎煮和茶具銷售方面,都有建樹。從與耿..唱和詩分析,他不到五十歲已獲茶仙之稱,民間則可尊可賤,尊則以其茶書為經,賤則稱潑茶渣之甌器為鴻漸(陸羽字鴻漸)。最感動的是他在聽聞老僧智積去世后,寫過許多懷念的詩篇,今存大同小異的兩篇,前面幾句講自己的志向絕不求富貴高官,后二句說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是否全篇也難確定。我寫此文時突然感悟,前幾句是回應當年老僧罵他不肯為僧的話,養父子之間曾有如此劇烈的沖突,但老僧養育之恩,他一直縈懷在抱,以無從回報而痛惜。
本書繼前書《韓愈在潮州》以后,又寫了兩篇韓愈。《韓愈在汴州》所述是韓愈第一次從官經歷的始末。因為讀韓愈《董公行狀》后,有感于董晉的預知身后事而確定寫此。其間看到韓愈經歷之個人生死與家人陷賊,既寫董晉之老成謀國,也寫韓愈、張籍訂交之初的道義互勉,更希望說明董死而汴州兵亂,責任未必在陸長源,而朝廷諉過于陸,更讓韓愈體會到國家危機存在的根本癥結。陳寅恪先生《論韓愈》講到韓愈對中國文化發展的六點貢獻,核心表達是《原道》一文,基本看法即形成于汴州期間的親身經歷。韓愈享年五十七歲,屬于中壽,其死因,同時人有服食硫黃的傳說。《韓愈的最后時光》一篇,從考察韓愈的多病與早衰出發,理解他曾求過醫,問過道,接觸過一些偏方,也在情理之中,不必硬要講他有多么不堪。本文相信張籍《祭退之》長詩的敘述,不僅因為二人友誼夠鐵,更在于張籍為人老實,不那么自尊,用現在通俗的講法是有些二。韓愈了解他,可以與他開各種玩笑。他寫韓愈病重,將所有探望者皆拒之門外,就讓自己進去,也不在意別人如何想。因此我相信他的記述,更因此而看到韓愈的臨終不亂,人格莊嚴博偉。
另兩篇寫白居易與朱慶余,中間也都有張籍在。白居易比張籍年輕,貞元末已暴得大名,儼然居于領袖地位。算起來張籍登第還較他早一年,但到五十歲仍官小身賤貧,彼此落差太大。白居易作《讀張籍古樂府》,特別贊譽張詩六義互鋪陳。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羅列了張的一系列好詩,加以點贊。張籍最后兩年,二人仍有交往,張稱白赫赫聲名三十春,白也邀張能來同宿否?聽雨對床眠,親切有味。拙文刊出,淡江大學呂正惠教授見題,即問張去世后,白居易為何沒有任何哀悼文字,我即以本文結束語告知:原因不明。最近看到新出土的獨孤霖撰《韋絢墓志》,韋絢是《劉賓客嘉話錄》的作者,以劉禹錫為師。墓志說韋作《節婦詩》,劉禹錫馳書,言白少傅嘆此作若與張籍同時,未知《勤思齊詩》孰為優劣。白在《讀張籍古樂府》中說:讀君《勤齊詩》,可勸薄夫敦。現在說如果早些看到韋詩,就不讓張專美于前了,語含對張以前贊美的否定。說二人隙終,可能有些夸大,白有些不快,應屬可能。拙文舉到張贈劉詩,說我以前落魄時,閣下已是郎官,沒想二十多年后,你來接我留下的主客郎中之位。以劉的性格,肯定不高興。在談朱慶余這篇時,張籍是高官,是名家,因此對孤寒出身的朱慶余關心備至,留下朱贈張詩畫眉深淺入時無的試探,張以一曲菱歌抵萬金來回答,是進士尋求有力者支持的傳誦故事。不過也可肯定,張籍的推薦并沒有起到作用。
晚唐杜荀鶴的詩對亂世民生艱難的揭發,可以說是空前的,也很深刻。此文理清了他不可能是杜牧的遺腹子,寫出他求仕之艱難,也揭出他進士登第,得益于昭宗即位后有意于招納潤國風,廣王澤文士的機緣。杜荀鶴入仕以后,行徑大變,通過敬翔,投靠在軍閥朱全忠門下,獲任翰林學士,僅五天即去世。何光遠寫《鑒誡錄》,見過他投給朱全忠的《頌德詩》三十章,感慨他一世壯志清名,中道而廢,我也以清譽盡失來作總結。偶讀1946年《論語》雜志,見戲曲史家黃芝岡撰《論杜荀鶴》一文,說到杜之熱中名利,多作低首下心,屏氣斂容之作,他依附朱全忠后,參與軍閥之間的密議,且直斥 這小人一旦得志,想盡殺前曾冷待、薄待過他的那些過時顯人以快己私,所見深刻,有拙文所未及處。
寫唐玄宗,起因于拙纂《唐五代詩全編》據他壯年所書《紀泰山銘》集字為題簽。玄宗還有《鹡鸰頌》真跡,莊重而嫵媚,不遜色于唐一流書家。他喜歡寫詩,經常帶領滿朝文武一起寫作,對盛唐詩歌繁榮也有很大貢獻。青少年時期經歷了國禍家痛,在一系列政變后控制了政權,面臨的國家危機是顯而易見的。我特別引出托名吳兢的《開元升平源》,司馬光認為不足憑據,仍幾乎全篇抄入《資治通鑒考異》,事雖虛構,而概括玄宗即位后面對的危局,則是真實的。開元之治,在國家強盛和文化繁榮方面達到的成就,肯定超過貞觀時期。我列舉了玄宗一系列的舉措,見其為治的英明果決。不過早年的行走人間,結交豪杰,使他取得成功、自己成為皇帝后,擔心諸子也會效仿自己,居然想出十王宅、百孫院的高招,讓自己的子孫全部與社會隔絕,也擴大了宦官的權勢。他怯于武后時外戚之兇猛,王皇后廢后,三十多年不立皇后,也夠狠夠忍,最后仍迷失在楊氏一門的蠱惑中。后人喜歡說姚宋為政,不賞邊功,李楊為政,邊釁大開,所見其實很淺。國家安全當然最重要,不使邊將權力過大,朝中宰相要能鎮得住邊將,方是關鍵。治也玄宗,亂也玄宗,都有軌轍可見。玄宗畢竟有卓識。馬嵬變亂間處死楊妃,同意太子領軍西上,又在太子擅自即位后接受現實。李唐國脈后來還得延續一百五十年,此事關涉極大。當然,藩鎮叛亂,宦官專政,也是玄宗埋下的禍根。寫賈至的那篇,也涉及玄宗退位,派宰相重臣送國璽往靈武的細節。國亂而朝中仍有具識見之人,玄宗也能接受現實而引退,是大唐雖亂而不亡之根本。
今人談詞,喜說南唐二主,當然很妥當。不過先主李昪也能詩,中主、后主的存詩也各有姿彩,要特別給以介紹。先主本只是一不知家世的流浪兒,被楊吳權臣徐溫收養,得以逐漸坐大,最終取吳帝而自立。五代十國之君主多出身草莽,一旦尊富后對士族文化皆傾慕至極,李唐三主是最成功的典范。表彰三主,我也不想掩其惡。江南這塊土地上,最初政權是楊家的,無奈楊行密子孫暗弱,權歸徐溫,徐家諸子也不行,養子徐知誥坐大。徐知誥篡奪楊氏政權,托稱李唐遠裔,建立南唐。先主時將楊家子孫數百人,囚禁于泰州,甚為過分。那位文質彬彬的中主當政時,后周來侵,他將在泰州困居的楊氏家族全部殺絕,實在太不像話了。南唐子孫后世不昌,不能不說是種報應。我在此特別要提到后主的《題金樓子后》,有自序說有感于王粲、梁元帝之江陵焚書,感慨不是祖龍留面目,遺篇那得到今朝,看到他的鄭重和思考。南唐文化其時稱甲海內,面臨家國淪亡,他決然不贊同王粲、梁元帝的行為。后來南唐書歸汴京,他也陪宋太宗到崇文院觀南唐舊籍。這是后主對保存中國文化的貢獻。至于后主之死,我不太贊成毒死的傳說。
最后還想說到馮道,這位在中國歷史上飽受爭議的人物,其評價之兩極化,在宋太祖初期所修《周世宗實錄》和末年所修《舊五代史》中已初露端倪,到歐陽修《新五代史》、司馬光《資治通鑒》,貶斥更為激烈。我始終覺得,從后代統一王朝對大臣務守臣節的要求,評價身處亂世的馮道,有失公允。我曾完整梳理過五代史實,確定五代中原王朝的多數時間,是武人政權與文人政府共治的時期,引到馮道對晉高祖問,表示涉及軍事部分自己決不參與意見,是他對權力邊際有清醒認識。馮道出身農儒,亂世中始終堅守的信條,是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相信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他知道周遭環境險惡,盡最大可能地為民發聲,甚至在契丹占據東京的時候,挺身向耶律德光為一城軍民求情。馮道之歷相四朝,偶有蹉跌,大端并未作惡,以一女不可事二夫的立場加以批評,據道德高點而不顧及當時特定處境,實在是很迂腐的見解。
回到本文開始所述我的寫作追求,所幸大端還能達到。我還想說到,所謂全面占有并仔細閱讀文本,其實是建立在我最近十多年編纂中的《唐五代詩全編》基礎之上。本書出版的同時,這部一千五百萬字的大書也將問世,希望與所有唐詩愛好者與研究者,分享我的秘密寶藏。《唐五代詩全編》堅持的原則是讓唐詩回到唐朝,我希望告訴讀者,唐詩原貌是怎樣的,唐詩通過哪些途徑保存到現在,為什么唐詩有那么多的誤收誤傳,怎樣來加以區分甄別。現在學者喜歡談文學經典化,喜歡談文學的傳播與變形,我都不盡贊同。我認為唐詩文本整理還原,首先應最大可能地還原到作者本人的最初面貌,再來記錄從作者開始一直到明清坊間的不斷修改,從而立體式地展示唐詩的變化軌跡。通過傳說與摘錄保存下來的唐詩,不僅顯得凌亂走形,破碎零殘,更因傳播中的一再改變而面目全非。唐代也與當今一樣,社會上有許多八卦愛好者與傳播者,作為一名學術研究者,要在全面占有文獻基礎上對此作出妥當的判斷。在此略作預告,希望與讀者分享。
其次,我仍堅持文史融通的立場。本文前面談了許多,涉及面很廣。每個詩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中,因為其出身而居于社會特定的一隅,通過他的努力不斷提升,也會遭遇許多挫折,這些提升和挫折都投射在他的詩篇中。詩歌既是文人交往的載具,也是其情感的真實記錄。僅從詩歌閱讀來加以體會,可以看到詩人駕馭詩篇的技巧,表達情感的能力,還有面對挫折的哀嘆和勇氣。如果我們將許多同時代人的詩放在一起閱讀,可以體會他們彼此交往的態度,人生進退的選擇,以及彼此情感和認知的契合程度。如果我們熟讀唐代的史書,可以知道詩人經歷了什么遭遇,他如何適應時代,也可能在時代劇變中沉浮,搏浪者有之,隨流者更多。唐代文史研究已經達到極度完整周密的程度,無論人事、制度、地理、典籍,都已可說達到了無剩意的程度,需要學者綜合總體,透達一層,解讀作品,也臧否人物。我在所有這些文章中,贊賞某人絕不任意拔高,更不掩飾他的局促與惡行;同樣,我也不認為有什么人刻意就是反面人物,歷史的褒貶只是說明史家曾經有過的態度,根據文本與事實對歷史人物作立體觀照和多元考察,在此基礎上給以評述,方是寫作者的責任。
我追求的第三點是堅持現代傳記文學的立場,主要指歐洲特別是英國現代傳記文學的立場。此一點,我聽聞于本師朱東潤先生,并通過最近二三十年對西方傳記的廣泛閱讀而加深認識。傳記記載的對象可以是偉大人物,也可以是普通民眾;他可能做出過改變人類進程的貢獻,也可能只是平凡人家的普通一員。傳記最重要的追求是真實,即如實還原傳主一生的人生軌跡。站在傳記作者的立場,既可以是旁觀者,也可以是遠距離的考察者。傳記作者應該重視傳主的日記、書信、同時代人的觀察與敘述、對傳主揄揚或詆毀的各種記錄,更要綜合利用這些文獻,透過表象來進入傳主的內心,寫出他的所慮所想,揭示他在決斷過程中的謹慎或武斷,當然更要分析他成功和失敗的內在原因。讀者當可理解,這與中國傳統史書的存褒貶、載大節是不同的,與此間經常見到的或通篇歌頌、或徹底否定的寫法也完全不同。我希望嘗試達到這些目標,能否達到當然還要由讀者來評判。
本書各篇,皆首發于《文史知識》,承責編孫永娟女士做過認真校訂。此次改由中華書局上海聚珍公司出版,謝謝賈雪飛女士的支持,更謝謝責編吳艷紅女士、劉堃女士仔細審讀,研究生謝聞悅、文字編輯陳思月協助核查文本。
陳尚君
2024年7月2日于復旦大學光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