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秋是清末民初的文學家,曾被譽為“民國初年揚州派作家的領袖”,以其一生的著作來看,他是當之無愧的。《自由花范》是他的一部章回體小說,《自由花范》曾世界書局出版發行。此次將其納入我社的“民國通俗小說典藏文庫?李涵秋卷”,重新包裝,再次推入閱讀市場,是對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民國經典作品的回顧和致敬。
《自由花范》:
回 創辦學堂孀婦發私囊 監造校舍窮儒逢際遇 熏風煽暑,火傘高張,一片蔚藍天底下,覆著一道小河。小河過去,便是四圍粉墻,進了墻門,長長的一條甬道,兩旁全栽著無數梧桐楊柳,從樹蔭子里透下些微日光,映在青草地上,仿佛碎金破玉。里邊一個極大的操場,迎面平列著七八重樓屋,右邊是宿舍,左邊是飯廳,一例收拾得潔無纖塵,高華靜穆。
諸君若問這是什么地方呢?原來卻是一座背村面郭的坤明女學校。這學校卻并非官立,單論那個校長,原是個青年孀婦,母家姓謝,芳名春華,年紀約莫有四十多歲,幼年由父母主婚,嫁給本地富商陶頓,做了篷室。這陶頓生性揮霍,狂嫖濫賭,自頂至踵,也尋不出他一點雅骨,光是粉白黛綠的姬妾,倒有五六房之多。一時高興起來,對著春華也視同珍寶,調笑謔浪,無所不至,若是偶然逆了他的性子,雖然道不得個鞭撻橫施,卻也同深鎖長門,鎮日價拿眼淚來洗面。前妻留下一個兒子,取名陶遂,他也沒這閑功夫來管教他,游手好閑,不肯務正。春華自己卻生了兩個女孩兒,其余姬妾,均無所出。像陶頓這樣人,既有酒色斫其天真,復由寒暑蝕其年壽,不多幾時,兀自溘然萎化。財產雖然遺留得不少,然而這家庭內亂,也就鬧得沸反盈天,喧爭攘奪,至于姬妾們,各人都有些積蓄,趁熱鬧里,都打疊了金銀細軟,逃的逃,走的走,陶頓還不曾終七,倒做一場佛事,叫做卷堂大散。春華雖是女流,幸虧她還有點主意,忙著請了親族,由律師書押,將所有財產,劈分兩半,一半交給陶遂,將來成家立業,一半留給自己,做養膳費用。眾親族落得做好做歹,又有得吃喝,又撈得了謝儀,真是再快活不過,和豬癲風似的,跑出跑進,整整白相了好幾日。
陶頓的這位大少爺,秉受他父親遺傳的真性,好在銀子是用不完的,他也就在外面招朋攬友,歌榭酒樓,到處尋著開心。人說父親死了,是抱著終天之恨,他卻不然,這么一來,倒享受了終身之樂,這且不在話下。惟有謝春華既悔少脫簪之諫,效警戒于鳴雞,又慚無殉節之名,感凄涼于寡鵠,穗帷風冷,曉曙星孤,一時悲慟起來,便恨不得削去這萬根煩惱絲,遁入空門,把那波羅蜜多,三藐三菩提,用木魚槌子顛倒價念他千遍萬遍,好懺悔懺悔今生罪孽,再種一種來世的福田。后來忽地一個轉念,暗暗廝喚道:“春華春華,你可算得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了,你平生來所受的苦痛,便由于婚姻不能自由,你這婚姻不能自由,又由于學術不能自由。當初做女兒的時候,藏在閨房里面,雖然也讀過幾部經書,瀏覽了好些小說,無如經書是高談治理,于我們身世上不大吻合,小說子呢,又全描寫的佳人才子,好像我們這些女孩子生成應該做男人家的玩物,見了陌生的人,那薄薄桃花腮頰上,動不動就會紅起來,試問這紅的緣故,究竟為著什么?若細細推尋下去,怕這顆芳心,也就不堪聞問了。一天一天照這樣弄成習慣,所以父母一經提著嫁娶,不但不好意思跑去干涉,而且還要裝著沒事的人一般,仿佛這嫁給人的人,并不是我。想起來真真又是可氣,又是可笑,還要加上一個可憐。譬如當日有人跑來替我這不肖的丈夫做媒,論我心里原不愿意,無如終是臉嫩,要待推拒,又不好推拒,以致釀成今日這番慘局。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的膝前,也生著花枝般的兩個女兒呢,我一生的閱歷,便是她們的榜樣,再一蹉跌,把九州鐵鑄成大錯,那后悔可就嫌遲了。難得目前風氣開通,女權膨脹,我的家私雖不算十分富厚,然將所有的不動產,一切聚攏起來,也不下十萬八萬,與其一古攏兒去布施僧尼,邀那不可知的冥福,何如建設一座學校,既可以培植自家的愛女,還可以造就出許多英雌,我謝春華將來便是一瞑不視,也就不負社會,不負國家。比較視息人間,養尊處優,毫無建樹,總僥幸得多了。”當下主意已定,又想茲事體大,我一個女流,如何創辦得來,必須要聯合一個幫手。想來想去,只有他丈夫一個遠房叔子,名字叫做陶晉齋,原是前清秀才,平素為人卻還誠實可靠,年逾半百,住在一所鎮市上,教幾個蒙童糊口,輕易原不大同這邊往來,偶遇緩急,方才進門來告貸。春華憐他清苦,常常背著陶頓拿出銀子來周濟他。便是這一次分家,他也曾在這里很出了些力。這事若得他肯出來贊助,總比我這沒腳蟹高得百倍。主意既定,立即打發了一個伶俐家人,命他將這事去和老人家商議。
再說那個陶晉齋,年紀已經六十開外,雖然也有一個兒子,卻生成是忠厚無用,老伴兒久經亡故,把生平所有的積蓄,捧出來娶了一房媳婦,和兒子陶寶平頭都是二十歲。媳婦母家姓熊,她的父親熊靜山在商界里頗負時望,這一次改選商會會董,靜山花費了好些筵席,竭力運動,才運動得一個副會長,前年嫁這個女兒時候,因為老妻和他爭鬧,在那妝奩上足足花了有七八百塊洋錢。在有錢的人家,瞧著原不算什么,然而陶氏父子眼睛里見這一副很闊的奩資,早歡喜得無可無不可,三朝以后,早把這位媳婦當做天仙般看待,各事先意承志,絲毫不敢開罪。熊氏嫁過來,見夫家這樣清苦,連使喚的女仆都沒有一個,再拿眼偷瞧她這位夫婿,呆頭呆腦,面皮雖白,卻掐不出一點血色,又不曾害著傷風,一天到晚他的那條黃膿鼻涕,都掛在準頭以下,人中以上,時候久了,還牽牽搭搭的,越過了那張臭嘴的界限。熊氏這一氣,我可就再形容不出。回門當兒,便撒嬌撒潑要和她爹爹拼命,好容易經她母親百般勸說,又允許派遣一個女仆過來伺候小姐,熊氏方才委委屈屈地回來。陶晉齋見了這仆婦,雖然不要自家給她工錢,總覺得添上一個人嚼吃,坐窮館的先生,如何支持得下去?面子上又說不出,真是啞吧吃黃連,只得肚腹里知道苦處罷了。不到十個月,熊氏居然又生了一個孩子,她以為替姓陶的建了這樣大功,性情益發驕傲起來,不獨看待她丈夫頤指氣使,動不動要打要罵,便對著晉齋,也沒有一次好嘴臉給他瞧看。偏生晉齋時運不濟,光復以后,外面學校風發云涌,把他教的幾個小學生,一古攏兒都吸收了去,進項越發少了,沒柴沒米,只得賠著笑臉,去向媳婦央告,捧出些衣服首飾,逐日質當著使用。熊氏有時雖不拒絕,卻不免指著晉齋臉上,左一頓右一頓地臭罵,又哭著說:“我這一輩子,生生地吃你們父子兩個糟蹋死了,料想你這偌大年紀,再也不為有發跡日子。”晉齋哪里還敢分辯,只有吞聲忍氣的份兒。孩子長到兩周,取名阿順。晉齋偶然過來和他調笑,便被熊氏抱人懷里,從沒有叫孩子喊過他一聲阿爹。又教給他喊晉齋做“老鬼”,喊陶寶做“小鬼”。陶寶倒不覺得怎樣,只是咧著嘴傻笑。惟有晉齋暗中垂淚,覺得家庭之間,發生這樣慘狀,細想起來,有何生趣。平時也沒有消遣,便發心去撿拾字紙,用自家一只破舊布襪子,算做安放字紙的口袋,鎮日價在街道上東奔西走,反落得耳根清靜,不去受那媳婦的慪氣。夜晚回家,有剩下的茶飯,他便悄悄吃下,若是剩飯都沒有,也只忍著餓,埋頭上床去睡。如此亦非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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