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烽小說散文集》收錄了山藥蛋派文學代表馬烽老先生的二十篇小說作品和散文作品,包括《飼養員趙大叔》、《談短篇小說的新、短、通》、《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和陳永貴三次喝酒》等。這些作品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表達了普通勞動者的精神追求與人生愿望。
金寶娘
村仇
飼養員趙大叔
孫老大單干
韓梅梅
四訪孫玉厚
三年早知道
我的第一個上級
伍二四十五紀要
結婚現場會
典型事例
野莊見聞錄
葫蘆溝今昔
談短篇小說的新、短、通
三十年創作小結
寫自己熟悉的生活
中國農民與文學作品——應意大利文學月刊《人與書》之約而作
黑暗中的閃光
和陳永貴三次喝酒
扎根呂梁山
小巷鄰居馬烽/李國濤
馬烽著譯系年
馬烽作品研究代表篇目輯錄
《馬烽小說散文集》:
金寶娘 一 一九四七年冬天,我被分派到店頭村領導土地改革。
店頭村是個四五十戶人家的一個小村子,坐落在大官道上,從縣城到這里剛好一站路。南來北往的人,都在這里住宿。村里有兩家騾馬大店,還有三四家留人小店。有一家小雜貨鋪和幾個賣零食的小販。雖然不是什么市鎮,但在山溝里就算個熱鬧地方了。
我住在中農劉拴拴院里。劉拴拴是個二十來歲很愛開玩笑的年輕人,三兩天就和我混熟了,沒事常來我住的房里閑坐。
一天下午,我趴在炕桌上整理材料,拴拴在后炕捻羊毛線。忽然聽他說道:“哈!夜貓進宅,無事不來呀!”門口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這就是工作團那馬先生吧?”我一回頭,見進來個年輕媳婦,后邊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那小孩我初來那幾天就認下了,名字叫“金寶”,是個很伶俐的小鬼。
那媳婦一進來,就坐在了爐臺上,和我正對面。
這時我才看清她并不是個年輕媳婦,看樣子有三十大幾快四十了。慘白的臉上有很多皺紋,眼圈發黑;剪發頭,寬褲腿,還穿著一對破舊了的紅鞋。她這一身和年齡十分不相稱的打扮,引起我一種厭惡的感覺,一看就知道是個不正派的女人。
我繼續看材料,沒有去理睬她,只有劉拴拴,雜七雜八地和她胡扯。只聽那女人低低地說:“不要瞎說了,我早就不啦。” 金寶趴在了炕上,拿起我的水筆說:“娘,看人家老馬這筆!寫的字可細啦!”那女人說:“金寶放下,操心弄壞!”金寶乖乖地放下了。我這才知道這女人就是金寶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剛來這村的第二天。我正在街上和一些人閑談,一群小娃娃在順義店門口“跳格”玩。金寶提著糞籮頭過來了,不知因什么爭吵起來,幾個小娃娃像唱歌似的罵道:“婊子兒,不害臊,你媽碉堡上去睡覺!”金寶也回罵了幾句,那幾個小娃娃說:“婊子養的,你敢罵人!”另一個說:“拿土塑了!”于是幾個小娃娃抓起土向金寶身上揚,金寶大聲哭了。我訓了幾句,那幾個小娃娃才跑了。忽然從順義店隔壁破門內伸出個女人的頭來,大聲喝道:“金寶!還不給我滾回來!讓你好好拾糞,就不聽話!你的記性給狗吃了!”金寶揉著眼進去了,門“砰”的一關,金寶便大聲哭起來,顯然是又被他娘打了幾下。
我想起那天小孩們罵金寶的話來,更證明了這是個不正派的女人,對她的厭惡感更加深了一層,所以一直沒去理她。只有劉拴拴和她胡扯。只聽拴拴問她:“你是來找老馬有事啦?”金寶娘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兩下,改口說:“沒甚要緊事,老馬公事忙啦!我是向你娘借點東西來了。”說著就走了。兩條腿向兩邊撇開著走。
她走后,劉拴拴對我說:“老馬,你看這女人怎樣?”我說:“不是個正派女人!年紀那么大了,還那樣打扮。”劉拴拴說:“以前還擦粉抹胭脂咧!自土地改革開始,才不敢了。”我問:“她有男人沒有?”劉拴拴說:“原先是有,如今大概死了!”我又問:“靠甚過活?”劉拴拴笑著說:“靠甚過活?田不耕,地不種,腰里就有米面甕。這女人,嗨!不能提了,以前接日本人、警備隊,后來又接晉綏軍。爛貨!”停了一下又說:“聽說以前也是好人家女人,后來因家窮,才做了這事。不過做什事不能賺碗飯吃,為甚要挑這種丟人敗興營生?我就最看不起這種人!”我說:“就沒人管教?’’劉拴拴說:“怎沒人管教?自去年春天解放以后,干部們可多管教啦,定成個‘女二流子’,戴紙帽游過街,坐過禁閉,可是前晌放出來,后晌又接下客了。誰能常跟著她?!” 正說間,門“吱——”的一聲,金寶又進來了,對我說:“老馬,我娘請你去我家坐坐!”還沒等我開口,劉拴拴搶著說:“你媽瞎了眼啦!老馬不是那號人!”我也很起火,我記得我把手一揮說:“快滾你的蛋!”金寶嚇得跑了。劉拴拴笑著說:“老馬,你看她還想勾引你啦!”我說:“你看我是干那事的人?!”劉拴拴說:“我是說笑啦!”說著出去擔上水桶走了。
我收拾起材料,要到貧下中農代表會去,這時太陽快落山了,西邊紅了半個天。街上有好些過路人,趕著牲口進店了。順義店門口站著好幾個女人,劉拴拴娘和金寶娘也在那里,住店的腳夫們正在門口收拾鞍架。我走過去時,金寶娘叫了我一聲:“老馬!”我說:“叫我干什么?”金寶娘不好意思地說:“有工夫請你來我家坐坐……”其余的女人都在看我,那些腳夫們也停了手里的營生。恰好劉拴拴也擔著水過來,朝我直扮鬼臉。在這樣個場合下,一個不正經的女人叫自己去她家坐坐,我簡直生氣透了,我記得我訓了她一氣,我說:“看你就是個壞女人,你叫我想怎啦?”好像還罵了句什么,現在已經記不清了。總之,我當時非常生氣,一直到了代表會上,我的火氣還沒下去。
代表們見我臉色不對,問我因為什么,我講了一遍。代表主任田老大說:“我看她沒那膽量勾引工作團,怕是真有些說的!” 開會的人還沒到齊,大家談起了金寶娘的身世。
我才知道了她是怎樣一個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