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套裝全2冊)》牢固地確立了陀氏的創作風格,這是他的第一部以刑事案件為基礎的社會哲理小說,同時又是一部側重心理描寫的長篇小說。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個貧窮的大學生,認為自己是一個拿破侖式的超人。在極度貧困之下,他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并自以為可以拯救苦難的現實。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并不能直面宗教的壓力以及道義上的遣責,讓他痛苦不堪。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自首。
1·作者精彩深刻的心理描寫,仿佛是與主人公一道去犯罪, 又一道去懺悔,讓讀者恍若置身其中,深刻感受到了主人公的痛苦和懺悔。
2·廣闊的現實主義生活畫面和強烈的時代氣息。
3·故事情節跌宕起伏, 緊張曲折。
4·充分顯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刻畫人物心理方面的杰出才能。
第一部·二
前面已經說過,拉斯柯爾尼科夫離群索居,落落寡合,不愿同任何人交往,特別是最近一個時期。可是現在不知為什么,他又突然想與人接近了。他身上仿佛發生了新的變化,強烈渴望與人交往。
整整一個月來,他憂心忡忡,萬般苦惱,心情郁悶而又亢奮。這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堪,他真想換換環境,去喘口氣,哪怕一分鐘也好,不管什么樣的環境都行。所以盡管酒館里空氣窒悶、齷齪不堪,但他仍很樂意待在這里。
酒館老板一般待在另一個房間里,也時常到店堂里來。這時,他不知從什么地方走下臺階,首先看到的是他那雙十分漂亮的擦得锃亮、有著紅色大翻口的皮靴。他穿著一件緊身長外套和一件污跡斑斑的黑緞子坎肩,沒有系領帶。他整個臉上仿佛涂著一層油,看上去就像一把鐵鎖。柜臺后面站著的是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小男孩,另一個年紀更小的小男孩正把顧客點的酒菜端到桌上去。柜臺上擺著一些黃瓜絲、黑面包干和切得很小的魚塊。酒館里悶熱得叫人坐
不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酒味,仿佛只消在這樣的環境里待上五分鐘,人就會酩酊大醉的。
往往有這樣的說法:我們偶然與一些素昧平生的人相遇,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不知怎的,我們便突然對他們產生了興趣。那個坐在遠處、看上去像個退職官吏的顧客,似乎就給拉斯柯爾尼科夫留下這樣的一種印象。后來,年輕人曾好幾次回憶起這第一印象,甚至把這次的萍水相逢歸于他的預感。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那個官吏,當然還因為那個官吏也在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顯而易見,那個人很想跟他說話。那個官吏對酒館里的其他人,包括老板在內,似乎都已看慣,看膩了,甚至對那些人抱著幾分高傲的輕蔑態度,似乎認為他們的社會地位都比他低,文化修養也不如他高,他和他們沒有什么好談的。此人中等身材,體格健壯;已年過半百,頭上也已出現白發,頭頂上還禿了一大塊;由于經常酗酒,面孔浮腫泛黃,甚至有點發綠;眼皮微腫,一雙像裂縫一樣細小、有點發紅的眼睛炯炯放光。不過,他身上有一種十分奇怪的東西:他目光中似乎流露出興奮和喜悅的神情,也許還蘊藏著聰明和才智,不過同時,又仿佛隱約流露出一種瘋狂。他穿一件破舊不堪的黑色燕尾服,紐扣幾乎已經掉光,只剩下一個還勉勉強強地掛在上面。他趕緊把那個紐扣扣上,顯然是想要保持一點體面。黃土布坎肩下面露出皺皺巴巴、沾滿油垢和酒污的胸衣。他的臉刮成官吏的模樣,但顯然已
有好多天沒刮了,濃密的青灰色胡茬子已經又長出來了。言談話語中,他頗有點官吏的派頭,舉止得體而且有風度。不過他心煩意亂,頭發也蓬亂不堪。由于苦悶煩惱,他有時用兩手支住腦袋,將磨破的肘部支在滿是酒污、發黏的桌子上。末了,他直勾勾地望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聲音洪亮而利落地說:
“先生,不揣冒昧,我可以跟您體面地談一談嗎?您的外貌雖然并不怎么惹人注目,可是我的經驗告訴我,您是一個有教養的人,并不習慣飲酒。我本人一向敬重那些教養有素而且情感真摯的人。此外,我擔任公職,官銜九品。鄙人姓馬爾美拉多夫,九品文官。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擔任公職嗎?”
“不,我在讀書……”年輕人回答,他對這種與眾不同、矯揉造作的說話腔調以及這種開門見山的直率態度,感到有點吃驚。雖然剛才有一陣工夫他很想同什么人隨便交談一下,可是當有人真的先跟他說話時,他又突然感到不快和氣惱,平日的那股厭惡情緒又涌上心頭。平時,他十分厭惡那些與他接觸,或希望與他接觸的人。
“原來是個大學生,或者說曾經是個大學生!”那個官吏大聲喊起來。“果然不出所料!我有經驗,先生,而且經驗豐富!”為了表示贊許,他把一個手指頭按在腦門上。“上過大學,或者在什么學堂里受過教育!請告訴我……”他欠起身來,抓著自己的酒瓶和酒杯,搖搖晃晃地走到年輕人跟前,在他身旁坐下來,身子稍微斜對著他。他已經喝醉了,但說起話來仍滔滔不絕,談鋒很健,雖然偶爾有點前言不搭后語,話語也顯得有點啰唆。他甚至貪婪地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湊過身去,好像他也有整一個月沒有跟人說過話似的。
“先生。”他幾乎以一種莊重的口氣開口說道,“貧窮不是罪過,這是真理。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此話更加千真萬確。可是赤貧,先生,赤貧卻是一種罪過呀。您在貧窮時還能保持自己天生的高尚情操,可是一旦陷入赤貧,任何人都無法保持高尚的情操。您要是陷入赤貧,人們不是用棍棒把您趕出人群,而是用掃帚把您掃出去,為的是讓您遭受更大的侮辱。這樣做也是對的,因為倘使我陷入赤貧,我自己就首先心甘情愿地侮辱我自己。正因為如此,我才天天進酒館喝酒!先生,一個月以前,列別加特尼科夫先生把我太太痛打了一頓,不過,我那位太太可不是我!您明白我的意思嗎?請允許我再問您一個問題,就算是純粹出于好奇吧:您在涅瓦河上,在運送干草的船舶上住過嗎?”
“沒有,沒有住過。”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那是怎么一回事?”
“嗯,先生,我就是從那兒來的,已經是第五夜了……”
他斟上一杯酒,一飲而盡,接著陷入沉思。的確,看得出來,他衣服上,甚至頭發上,還粘著一些干草。他很可能已經有五天沒有脫過衣服,也沒有洗過臉了,特別是他那雙又胖又紅的手顯得很臟,指甲黑黢黢的。
他的話似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雖然這種注意是漫不經心的。
柜臺后面的那個伙計發出吃吃的笑聲,酒館老板似乎也特意從上面的房間走下來,想聽聽這個“小丑”在講些什么。他在稍遠的地方坐下來,懶洋洋但卻神氣十足地打著哈欠。顯然,馬爾美拉多夫在這里已為大家所熟悉。他在談話中之所以喜歡咬文嚼字、使用文縐縐的語體,大概是因為他經常在酒館里同各種各樣的陌生人海闊天空地閑聊,已經成為習慣。這種習慣,對于某些酒徒,特別是對于那些在家受到嚴格管制或壓制的人來說,已經變成一種需要。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遇到喝酒的伙伴時,總是竭力為自己辯護,倘有可能,甚至還想博得別人的尊敬。
“小丑!”酒館老板大聲說。“你為什么不去工作?既然是個官兒,你為什么不去上班?”
“我為什么不去上班嗎,先生?”馬爾美拉多夫接口道,并專門沖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話,仿佛這個問題是他提出來的。“我為什么不上班?我如此窮困潦倒,枉活在這人世上,難道我心里就不難受嗎?一個月以前,列別加特尼科夫先生動手打我太太的時候,我當時正醉臥在床上,難道我就不痛苦嗎?對不起,年輕人,您是否曾經……嗯……您是否也曾無指望地向別人告過貸?”
“告過貸……不過您說無指望,是什么意思?”
“無指望就是毫無希望的意思,因為您事先就知道,什么也借不到。比方說吧,您事先就確切地知道,那個人,那個最善良、最有用的公民,無論如何也不會借錢給您的。請問,他為什么要借錢給您呢?他也知道我是不會還的。出于憐憫嗎?可是那位一直關注著新思想發展的列別加特尼科夫先生前天就曾向我解釋說,在我們這個時代,憐憫心甚至為科學所不允許,在創立了政治經濟學的英國就是這種情況。請問,他為什么要借錢給我呢?可是盡管您事先就知道他不會借給您錢,您還是到他那兒去了……”
“為什么要去呢?”拉斯柯爾尼科夫補了一句。
“要是無處借錢,那就無路可走了呀!總得讓每個人有條路可走啊。往往有這樣的時候,你非得有條活路走才行!當我那個獨生女兒第一次去領黃色執照的時候,先生……我當時也去了……因為我女兒是靠黃色執照過日子的,先生……”———他順便補充了一句,同時有點心神不安地打量著年輕人。“沒關系,先生,沒關系!”他急忙又補充了一句,表情顯得很平靜。這時,柜臺后面的那兩個小伙計撲哧笑出了聲,老板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沒關系!對于這種頻頻頷首的竊笑,我并不感到難堪。因為這已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了,一切隱蔽的事都變成公開的了;我不是用蔑視,而是用逆來順受來對待這種事。讓他們說去吧!讓他們說去吧!你們瞧這個人!請原諒,年輕人,您能不能……不,我要說得更尖刻有力些: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不敢在這個時候直視著我,肯定地說一句:我并不是豬玀?”
年輕人一句話也沒回答。
“得啦。”等繼之而來的哄笑聲靜息下來以后,演說家這才莊重地,甚至是懷著強烈的自尊心繼續說道。“得啦。就算我是一頭豬,可她卻是一位太太呀!我這副嘴臉形同豬玀,可是卡捷琳娜不伊萬諾夫娜,我的夫人———她卻是一位受過教育的女人,校官的女兒。就算我是一個卑鄙下流的人,可是她卻那么的高貴,由于受過教育而有高尚的情操。不過……哦,她要是能可憐可憐我就好了!先生,先生,總該讓每個人至少在一個地方能得到別人的憐憫啊!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雖說是一位氣度豁達的太太,但她對我并不公正……雖然我也明白,她揪我的頭發,揪我的頭發,無非是出于憐憫,(因為,年輕人,我可以毫不害臊地重復一遍,她確實經常揪我的頭發。———當他又聽到一陣吃吃的笑聲時,他懷著加倍的自尊心證實道。)可是,我的天吶,哪怕她有一次……不!不!這一切都是徒勞,沒有什么可說的!沒有什么可說的!……因為我的這一愿望已經不止一次實現過,我已經不止一次得到過憐憫了。不過……這就是我的特點,我天生就是個畜生!”
“那還用說!”老板打著哈欠說。
馬爾美拉多夫握緊拳頭狠狠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
“這就是我!您知道不知道,您知道不知道?先生,我甚至把她的襪子都拿去換酒喝了,不是把皮鞋,因為那樣多少還合乎情理些,而是把襪子,把襪子拿去換酒喝了!她的羊皮三角圍巾也讓我拿去換酒喝了,那是從前別人送給她的,是她自己的東西,不是我的東西。我們住在一個冷颼颼的角落里,她今年冬天著了涼,咳嗽起來,已經開始吐血了。我們有三個孩子,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從早到晚不停地干活,她擦呀,洗呀,給孩子洗澡呀。因為她從小就養成了愛干凈的習慣,而且她胸腔有病,像是要得肺癆的樣子,這一點我能感覺到。難道我感覺不到嗎?我喝酒越多,就越能感覺到。
我之所以喝酒,就是為了在酒中尋找憐憫與同情……我喝呀喝呀,因為我想讓自己加倍的痛苦!”接著,他好像感到絕望似的,把頭低垂在桌子上。
“年輕人。”他又轉過身來,繼續說道,“我在您臉上似乎看到了某種悲傷。您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所以我才馬上湊過來跟您說話。我向您講述我的身世,并不是為了要在這些游手好閑之輩面前敗壞自己的名聲,使自己蒙受恥辱,而是因為我想尋找一個富有同情心和有學問的人。不瞞您說,我的夫人曾在省立貴族女子中學受過教育。畢業時,她還在省長和其他大人物面前跳過披肩舞呢,為此還得了一枚金質獎章和一張獎狀。獎章嘛……嗯,我把獎章賣掉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嗯……獎狀至今仍保存在她那只箱子里,不久前她還拿給女房東看過呢。雖然她跟女房東不斷地發生爭執,但她也很想在別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講講過去的幸福日子。我不責備她,我不責備她,因為她過去的生活,唯有這件事還一直留在她的記憶里,其他的一切都化為烏有了!是的,是的,她是性情急躁、心高氣傲、不屈不撓的女人。她自己擦地板,每天只吃黑面包,但決不允許別人對她不尊重。正因為如此,她才不想寬恕列別加特尼科夫先生對她的粗暴態度。列別加特尼科夫先生為此揍了她一頓,于是她就躺倒在床上了。她臥床不起,與其說是因為遭到毒打,不如說是因為感情受到了傷害。我娶她的時候,她是一位有三個孩子的寡婦,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她原先的丈夫是個步兵軍官,她是因為愛情嫁給他的,她從父母家中逃跑出來,跟他私奔了。她非常愛她的丈夫,可是他卻迷上了賭博,后來吃了官司,判了刑,就死去了。他生前常常揍她。她雖然始終不能寬恕他,這件事屬實,我是從他的證明文件上知道的;可是時至今日,她一回想起他來,仍眼淚汪汪的,悲傷不已,而且還常拿他做比較責罵我。我倒挺高興,我倒挺高興,因為至少她可以在想象中認為自己曾經是個幸福的女人了……丈夫死后,她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滯留在一個僻遠荒涼的縣城,我當時也在那里。她處于極度貧困的狀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