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小說家,編劇。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小說500多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多種選刊及各類年度精選本選用。獲人民文學(xué)獎、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小說集《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等多部;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等多部;長篇小說《花雕》《向延安》《回家》等多部;影視作品《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花火花紅》等多部。主編有“小說家”、“浙江新實力文叢”、散文集《它山傳奇》《香榧傳奇》《沉魚賦》《從天而降的水聲》等。
劉曉閩,江蘇人。生于福州,長于長江邊的一座江南小鎮(zhèn)。發(fā)表作品若干,現(xiàn)為《中篇小說選刊》編輯部主任。
一片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落在他的臉上,他微微蹙了蹙眉,把手遮住額角。
周末的午后,母親坐在院子里,把簸箕端在膝頭,費力地勾著頭。天熱,小米都生蟲子了。蟬在樹上叫著,一聲疾一聲徐,霎那間,就吵成了一片。母親專心撿著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臉紅了。她朝屋里張了張,父親正拿著一本書在看,神態(tài)端正,心里就罵了一句,也就笑了。她頂喜歡看父親這個樣子。當(dāng)年,也是因為父親的文化,母親才絕然地要嫁給他。否則,單憑父親的家境,怎么可能?算起來,母親的娘家,祖上也是這一帶有名的財主。只是到后來,沒落了。然而架子還在。根深蒂固的門戶觀念,一直延續(xù)到我姥姥這一代。在芳村,這個偏遠(yuǎn)的小村莊,似乎從來沒有受到時代風(fēng)潮的影響。它藏在華北平原的一隅,遺世獨立。這是真的。母親又側(cè)頭看了一眼父親,心里就忽然跳了一下。她說,這天,真熱。父親把頭略抬一抬,眼睛依然看著手里的書本,說可不是——這天。母親看了父親一眼,也不知為什么,心頭就起了一層薄薄的氣惱。她閉了嘴,專心撿米。半晌,聽不見動靜,父親才把眼睛從書本里抬起來,看了一眼母親的背影,知道是冷落了她,就湊過來,伏下身子,逗母親說話。母親只管耷著眼皮,低頭撿米。父親無法,就叫我。其時,我正和鄰家的三三抓刀螂,聽見父親叫,就跑過來。父親說,妮妮,你娘她,叫你。我正待問,母親就噗嗤一聲,笑了,說妮妮,去喝點水,看這一腦門子汗。然后回頭橫了父親一眼,錯錯牙,你,我把你——很恨了。我從水缸子的上端,懵懵懂懂地看著這一切,內(nèi)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歡喜,還有顫動。多么好。我的父親和母親。多年以后,直到現(xiàn)在,我總是想起那樣的午后。陽光。刀螂。蟬鳴。風(fēng)輕輕掠過,揮汗如雨。這些,都與恩愛有關(guān)。
周末的時候,四嬸子很少來我家。偶爾從門口經(jīng)過,被我母親叫住,稍稍立一下,說上兩句,很快就過去了。看得出,此時,母親很希望別人同她分享自己的幸福。母親紅暈滿面,眼睛深處,水波蕩漾,很柔軟,也很動人。說著話,常常忽然就失了神。人們見了,輩分小的,就不禁開起了玩笑。母親輕聲抗辯著,越發(fā)紅了臉。也有時候,四嬸子偶爾來家里,同我母親在院子里說話。我父親在屋子里,靜靜地看書。我注意到,這個時候,他看得似乎格外專心。他盯著書本,盯著那一頁,半晌,也不見翻動。我輕輕走過去,倒把他嚇一跳。說妮妮,搗什么亂。
事情是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變化的呢,我說不好。總之,后來,記憶里,我的母親總是獨自垂淚。有時候,從外面瘋回來,一進(jìn)屋子,看見母親滿臉淚水,小小的心里,既吃驚,又困惑。母親看到我,慌忙掩飾地轉(zhuǎn)過身。也有時候,會一把把我攬在懷里,低低地啜泣不已。我伏在母親的胸前,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母親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我能夠感覺到,來自她內(nèi)心深處的強烈的風(fēng)暴,正在被她竭盡全力地抑住。我想問,卻不知道該問些什么,如何開口。在我幼小而簡單的心目中,母親是無所不能的。她能干。這世上,沒有什么能夠難倒她。后來,我常常想,當(dāng)年的母親,一定知道了很多。她一直隱忍,沉默,她希望用自己的包容,喚回父親的心。她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平日里,家里家外,她照常操持著一切。每個周末,她都會像往常一樣,迎接父親回來。對父親,她只有比從前更好,溫存,體貼,甚至卑屈,甚至諂媚。而且,一向不擅修飾的母親,竟也漸漸開始了打扮。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母親的打扮是有參照的。當(dāng)然,你一定猜到了,這個參照,就是四嬸子。
……
那時候,我們住在鄉(xiāng)下。父親在離家?guī)资锏逆?zhèn)上教書。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兩個,住在村子的最東頭。這個村子,叫做芳村。芳村不大,也不過百十戶人家。樹卻有很多,楊樹,柳樹,香椿樹,刺槐,還有一種樹,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它的名字,葉子肥厚,長得極茂盛,樹干上,常常有一種小蟲子,長須,薄薄的翅子,伏在那里一動不動。待要悄悄把手伸過去的時候,小東西卻忽然一張翅子,飛走了。
每個周末,父親都回來。父親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田間小路上疾駛。兩旁,是莊稼地。田埂上,青草蔓延,野花星星點點,開得恣意。植物的氣息在風(fēng)中流蕩,濕潤潤的,直撲人的臉。我立在村頭,看著父親的身影越來越近,內(nèi)心里充滿了歡喜。我知道,這是母親的節(jié)日。
在芳村,父親是一個特別的人。父親有文化。他的氣質(zhì),神情,談吐,甚至,他的微笑和沉默,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這種東西把他同芳村的男人們區(qū)別開來,使得他的身上生出一種特別的吸引力。我猜想,芳村的女人們,都暗暗地喜歡他。也因此,在芳村,我的母親,是一個很受人矚目的人。女人們常常來我家串門,手里拿著活計,或者不拿。她們坐在院子里,說著話,東家長,西家短,不知道說到什么,就嘎嘎笑了。這是鄉(xiāng)下女人特有的笑,爽朗,歡快,有那么一種微微的放肆在里面。為什么不呢?她們是婦人。歷經(jīng)了世事,她們什么都懂得。在芳村,婦人們,似乎有一種特權(quán)。她們可以說葷話,火辣辣的,直把男人們的臉都說紅了。可以把某個男人捉住,褪了他的衣褲,出他的丑。經(jīng)過了漫長的姑娘時代的屈抑和拘謹(jǐn),如今,她們是要任性一回了。然而,我父親是個例外。
微風(fēng)吹過來,一片樹葉掉在地上,閑閑的,起伏兩下,也跑不到哪里去。我母親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納鞋底。線長長的,穿過鞋底子,發(fā)出嗤啦嗤啦的聲響。對面的四嬸子就笑了。拙老婆,紉長線。四嬸子是在笑母親的拙。怎么說呢,同四嬸子比起來,母親是拙了一些。四嬸子是芳村有名的巧人兒,在女紅方面,尤其出類。還有一條,四嬸子人生得標(biāo)致。丹鳳眼,微微有點兒吊眼梢,看人的時候,眼風(fēng)一飄,很媚了。尤其是,四嬸子的身姿好,在街上走過,總有男人的眼睛追在后面,癡癡地看。在芳村,四嬸子同母親最親厚。她常常來我們家,兩個人坐在院子里,說話,說著說著,兩個腦袋就擠在一處,聲音低下來,低下來,漸漸就聽不見了。我蹲在樹下,入迷地盯著螞蟻陣,這些小東西,它們來來回回,忙忙碌碌。它們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我把一片樹葉擋在一只螞蟻面前,它們立刻亂了陣腳。這小小的樹葉,我想,在它們眼里,一定無異于一座高山。那么,我的一口口水,在它們,簡直就是一條洶涌的河流了吧。看著它們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咯咯地笑出了聲。母親詫異地朝這邊看過來,妮妮,你在干什么?
在芳村,沒有誰比我們家更關(guān)心星期了。在芳村,人們更關(guān)心初一和十五,二十四節(jié)氣。星期,是一件遙遠(yuǎn)的事,陌生而洋氣。我很記得,每個周末,不,應(yīng)該是過了周三,家里的空氣就不一樣了。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呢,我也說不好。正仿佛發(fā)酵的面,醺醺然,甜里面,帶著一絲微酸,一點一點地,慢慢膨脹起來,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還有隱隱的不安。母親的脾氣,是越發(fā)好了。她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碌,根本無暇顧及我們。我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提一些小小的要求,母親多半會一口答應(yīng)。假如是犯了錯,這個時候,母親也總是寬宏的。最多,她高高地舉起巴掌,然后,在我的屁股上輕輕落下來,也就笑了。到了周五,傍晚,母親派我們?nèi)ゴ蹇冢约海瑒t忙著做飯。通常,是手搟面。上馬餃子下馬面,在這件事上,母親近乎偏執(zhí)了。我忘了說了,在廚房,母親很有一手。她能把簡單的飯食料理得有聲有色。在母親的一生中,廚藝,是她可以炫耀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資本之一。有時候,看著父親一面吃著母親的飯菜,一面贊不絕口,我就不免想,學(xué)校里的食堂,一定是很糟糕。一周一回的牙祭,父親同我們一樣,想必也是期待已久的了。母親坐在一旁,欹著身子,隨時準(zhǔn)備為父親添飯。燈光在屋子里流淌,溫暖,明亮,油炸花生米的香味在空氣里彌漫,有一種肥沃繁華的氣息。歡騰,跳躍,然而也安寧,也妥帖。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那樣的夜晚,那樣的燈光,飯桌前,一家人靜靜地吃飯,父親和母親,一遞一句地說著話。也有時候,什么也不說,只是沉默。院子里,風(fēng)從樹梢上掠過,簌簌響。小蟲子在墻根底下,唧唧地鳴叫。一屋子的安寧。這是我們家的盛世,我忘不了。
芳村這個地方,怎么說呢,民風(fēng)淳樸。人們在這里出生,長大,成熟,衰老,然后,歸于泥土。永世的悲歡,哀愁,微茫的喜悅,不多的歡娛,在一生的光陰里,那么漫長,又是那么短暫。然而,在這淳樸的民風(fēng)里,卻有一種很曠達(dá)的東西。我是說,這里的人們,他們沒有文化,卻看破了很多世事。這是真的。比如說,生死。村子里,誰家添了丁,誰家老了人,在人們眼里,仿佛莊稼的春天和秋天,發(fā)芽和收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往往是,靈前,孝子們披麻戴孝,紅腫著一雙眼,接過旁人扔過來的煙,點燃,慢慢地吸上一口,容顏也就漸漸開了。悲傷倒還是悲傷的。哭靈的時候,聲嘶力竭,數(shù)說著亡人在世的種種好處和不易,令圍觀的人都唏噓了。然而,院子里,響器吹打起來了,悲涼的調(diào)子中,竟然也有幾許歡喜。還有門口,戲臺子上,咿咿呀呀唱著戲。才子佳人,花好月圓。峨冠博帶,玉帶蟒袍。大紅的水袖舞起來,風(fēng)流千古。人們喝彩了。孩子們在人群里跑來跑去,尖叫著。女人們在做飯,新盤的大灶子,還沒有干透,濕氣蒸騰上來,裊裊的,混合著飯菜的香味,令人感到莫名的歡騰。在這片土地上,在芳村,對于生與死都看得這么透徹,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呢?然而,莫名奇妙地,在芳村,就是這么矛盾。在男女之事上,人們似乎格外看重。他們的態(tài)度是,既開通,又保守。這真是一件頗費琢磨的事情。
父親回來的夜晚,總有人來聽房。聽房的意思,就是聽壁角。常常是一些輩分小的促狹鬼,在窗子下埋伏好了,專等著屋里的兩個人忘形。在芳村,到處都流傳著聽來的段子,經(jīng)了好事人的嘴巴,格外地香艷撩人。村子里,有哪對夫妻沒有被聽過房?我的父親,因為長年在外的緣故,周末回來,更是被關(guān)注的焦點。為了提防這些促狹鬼,母親真是傷透了腦筋。父親呢,則泰然得多了。聽著母親的嘮叨,只是微笑。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父親不過才三十多歲,正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華。成熟,篤定,從容,也有血氣,也有激情。還有,父親的眼鏡。在那個年代,在芳村,眼鏡簡直意味著文化,意味著另外一種可能。父親的眼鏡,是一種標(biāo)志,一種象征,它超越了芳村的日常生活,在俗世之外,熠熠生輝。我猜想,村子里的許多女人,都對父親的眼鏡懷有別樣的想象。多年以后,父親步入老年,躺在藤椅上,微闔著雙眼養(yǎng)神。旁邊,他的眼鏡落寞地躺著。夕陽照在鏡框上,一線流光,閃爍不已。我不知道,這個時候,父親會想到什么。他是在回想他青枝碧葉般的年華嗎?那些肉體的歡騰,那些尖叫,藏在身體的秘密角落里,一經(jīng)點燃,就噴薄而出了。它們曾那么真切地存在過,讓人慌亂,顫栗。然而,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