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將散步當成終身的鍛煉方式,在“沙之小路”上漫步,讓他可以深思熟慮,消化各種奇思妙想;《奧德賽》中的奧德修斯為自己的肌肉和速度而驕傲,不再悲傷哭泣,而是昂首挺胸、充滿自信;暢銷書作家村上春樹持久的慢跑對他寫作的影響,體現了力量和耐力對智力的意義;一些諸如攀巖、登山之類的極限運動能讓我們端正心態,意識到謙卑的重要性……作者通過一個個歷史故事,以及從哲學家、運動員、文學家等人的口中,找到了健身對人的道德、心智與精神提升的意義。
達蒙教授深入淺出的論述讓健身變成了一門哲學,讓“去運動吧”不是一句為了公共健康而設置的膚淺口號,而是一個人尋求完美人格需要去經歷的“一個人的冒險”。
“生活輕哲學” 書系:打開哲學與生活之間的鏈接,探討生活中的重大議題!
阿蘭?德波頓聯手當代思想家中的翹楚,追問人生的本質與意義,誠懇解答當下的問題:如何保持情緒的健康?如何看待健身?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如何積極地看待變老這回事?如何不被挫折所打倒?如何獨處?……
基于深刻的思考、廣泛的調查,涉獵各人文學科——哲學、文學、心理學、視覺藝術等,從中汲取養料,旁征博引,給人帶來激勵、鼓舞、滋養和安慰。
引言:作為肉體和精神的健身
來認識一下查德,科恩兄弟的電影《閱后即焚》中的那個私人教練。盡管他只是個虛構的角色,可我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肌肉男、俊朗、充滿活力、積極樂觀,不過跟一盤散沙一樣派不了大用場。
事實上,查德還不如一盤散沙,因為散沙還有可能變成混凝土,而查德則傻頭傻腦不可救藥。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查德是靠身體吃飯的職業運動員,他的頭腦不靈光。(“身強腦弱”,正如一位《紐約時報》的評論員說的那樣。)
在這里,查德代表了當下健身運動所缺失的那些元素。運動員愚笨的形象在流行文化中如此常見,以至我們忘記了那個形象原本的含義。這既與某個足球或網球運動員無關,也不是對某個健美明星的偏見。這不是針對查德或其他私人教練,而是對人的天性的一個基本成見。查德的這類形象源于體力與智力、思考與行動、靈魂與肉體之間的沖突。
這種成見的潛臺詞就是:“運動明星一定是傻乎乎的,而哲學家和作家都是病秧子。”這種觀點認為體能和頭腦無法兼容并濟。并不是因為缺少時間或精力,而是因為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兩分的。人可以分為體能型和智力型,活動可以分為肉體的和精神的,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哲學家把這個現象稱作二元論,這讓健身少了一份深遠的吸引力。
思想:分歧
為了更清楚地理解二元論,讓我們回到四百年前,那時還沒有萊卡運動衣和“動起來”系列健身操。查德估計也不是十七世紀法國哲學的熱心讀者,但哲學家勒內?笛卡爾對查德這種無知的運動狂熱早已做出了精準的總結。
在《第一哲學沉思集》中,笛卡爾指出心智和身體是兩種不同的物質。對哲學家而言,物質通常指代世界的基礎。笛卡爾認為,人類是由兩種不同的東西組成的:思想與物質。因此,思想與肉身并不存在于同一個世界里。笛卡爾說是松果體使這兩種物質協調起來(為什么是松果體?也許是因為無人知道松果體到底有什么作用)。
這就是哲學家們所謂的物質二元論,它是西方歷史中最流行的思想之一。根據物質二元論,這個世界,包括人類在內,是兩分的。即使在日常生活中肉身與思想合為一體(如笛卡爾所認同的),它們其實相距甚遠。
二元論通常是這樣排位的:思想位于頂端,肉身位于底部。例如,笛卡爾想要確定性,但他并不信任肉身的感官認知。他認識到真實需要和物質世界有一定的親密聯系,但他對自己的所見、所聞和所觸保持著警惕。在《沉思集》中,笛卡爾拋棄了一切他認為模糊不定的東西,直到剩下他唯一確定的東西:思想。“思考是靈魂的另一價值”,他寫道:“我在此找到了真正屬于我的東西。只有它與我不能分離。”這就是他的名句“我思,故我在”的由來。只有思想才是真實的笛卡爾,其余的只是不可靠的、含糊的肉身。
這個歷史悠久的想法背后有著很好的哲學背景: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也認為思想是他的“真我”。在柏拉圖的《斐多篇》中,蘇格拉底將肉身描述為“笨重、沉悶、塵世的和可見的”,與輕盈、活躍、天國的、無形的靈魂正好相對。然而,柏拉圖以及延續其思想的基督教會對肉身不僅持有笛卡爾式的懷疑,而且更加蔑視。他們認為肉身會歪曲事實,還會腐蝕純良的心靈。在肉身的慫恿下靈魂變得貪婪、善變和好色,如柏拉圖所說,變得“污穢和不潔”。
最好的情況是,肉身與靈魂互不相干;最壞的情況是,肉身在腐蝕靈魂。
這款靴子是專為踩油門定制的
二元論從何而來?它并不是直接由哲學家提出來的。像柏拉圖和笛卡爾等思想家只是改良了這種思想,歸根結底它還是源自普通人的想法,而且至今依舊。
舉個例子,二元論的產生一部分是因為社會和經濟環境。在西方世界,白領工作是最常見的職業。專家、學者和低收入的服務業從業人員都有一個相同之處:像我一樣,他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說話、閱讀、打字,卻很少從事體力勞動。
如果上下班一路可以鍛煉的話,這樣的生活方式當然沒有問題。然而人們大多選擇開車或乘車上班。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情況變得更糟:我們走路走得越來越少。無論是去買東西還是辦理日常事務,我們腳下踩的是油門和剎車,而不是道路。雖然騎行作為運動廣受全世界人民的喜愛,但自行車仍不是主流的交通工具。騎單車出行只占每日世界出行的很小一部分。騎車上下班?省省吧,很多騎車愛好者更愿意去看別人在韋基奧港騎自行車越過山丘。
這樣的總體印象來自于“腦力工作者”的文明。對他們而言,步行意味著從家里到車上、從停車場到辦公室、從車里到商店的短暫移動,在走路的同時還常常敲著屏幕、打著電話。我們習慣了這樣的職場生活:勞動和身份認同都基于精神而非物質,溝通交流依賴于虛擬網絡。當然我們肉身依然存在,但肉身對人格特征的貢獻變得越來越微不足道。總而言之,我們的生活似乎是脫離實體的。這不一定就是二元論的來源,但這個現象與二元論是相融相生的。
柏拉圖與笛卡爾對于肉身的警醒時至今日依然意義重大。盡管我們的醫療水平大大進步了,可人類依然是脆弱無常的生物,生命始終都伴隨著痛苦和柔弱。亞瑟?叔本華寫道:“人與人之間恰當的稱呼不應是某某先生,而是難兄難弟。”我們的遠大理想輕易就會被饑餓、性欲和疾病所摧毀。我們可以允諾每周慢跑,卻可能一頭栽倒在沙發上;我們可以嘗試只吃瘦肉和白煮蔬菜,卻可能敵不過一大碗意面和一杯杯葡萄酒的誘惑。思想帶給我們明晰的理想和幸福的愿景,仿佛它和五臟六腑及荷爾蒙是不相干的——而其實它們之間有著奇怪的隱秘關聯。
我們是凡夫俗子
然而這并不是支持二元論的論據。笛卡爾、柏拉圖和其他當代思想家的錯誤在于把不好的東西歸咎于肉身,好像肉身必須和純粹的思想割裂開來。其他學者持相反觀點:他們批評思想將肉身變得弱不禁風與不協調。好像肉身可以離開思想,像機器一樣工作。這兩種二元論都是錯誤的:沒有思想這種物質,思考也不是我們脫離身體單獨在頭腦中進行的。
哲學家吉爾伯特?賴爾在《心的概念》中提到一個很無趣的比喻:我們把思考當作與自己的一種私人對話。我們認為思考是在心中默念的話語,然后通過喉舌和嘴唇轉化說出來。
賴爾認為這種理解是錯誤的。例如,說話本身就是一種思考,與大家一起討論也許會有更好的點子。在小道或跑步機上慢跑時與同伴聊聊吧。我們并不是在頭腦中思考然后組織語言說出來:交談本身就是思考——伴隨著腳步與呼吸,人們一起創造出了這些想法。
事實上,人們常常動用全身來思考:做手勢,用手指數數,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查爾斯?達爾文讓我們了解到,站著比坐在桌前更利于思考。如果笛卡爾沒有躺在床上進行哲學思考,而是邊走邊工作的話,他的沉思也許會更加有血有肉。(哲學家尼采帶著他常有的吹噓語氣寫道,只有走路時產生的想法才“有些價值”。)
我們的語言也是有血有肉的。我們的很多日常比喻都和常見的人體生理機能有關。比如,我們會說某個短跑運動員的排名“上升”了,或是某個足球運動員的事業在“走下坡路”。然而這些運動員并沒有真正地在上升或下降。這些比喻需要對人體的實際情況有一定的掌握:什么是爬上險峰的感覺,什么是在學校操場上跑步時落后的感覺。(也請琢磨一下我剛才用的“掌握”一詞。)哲學家們很容易忽視這一點。例如,當笛卡爾在寫作他的《沉思集》時,他其實已經承認有舉重一般的壓力感:這不是精神上的感覺,而是某種身體的真實感受,在這個充滿物質和重力的世界感到沉重。
感受也可以通過身體來表現。還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臭名昭著的網球運動員約翰?麥肯羅嗎?他在球場上的脾氣不僅是內心憤懣的標志,更是無形的情感的具現。他扭曲的臉、攥起的拳頭和摔球拍時拱起的手臂都充斥著怒火。與笛卡爾有不同看法的法國哲學家莫里斯?梅洛—龐蒂在《感官的世界》中表達了這樣的觀點:“憤怒存在于何處?人們會說憤怒存在于對方的腦海里。這并不能說明問題。”他寫道:“它并不發生在某些其他空間,或存在于憤怒的人的肉體之外。”梅洛—龐蒂說,憤怒是和身體“息息相關”的,快樂、膽怯、驕傲和羞恥也同樣道理。
所以笛卡爾錯了。我們不是擁有肉身的思想,就像我們有一副球拍或運動鞋一樣。我們就是肉體凡身。“吾即肉身,除此無他”,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這樣寫道,“而靈魂只是身體里某樣東西的名字。”思考和感受總是發生在身上。
這里的重點不是讓我們不再讀笛卡爾的《沉思集》。作為哲學家,他只是梳理了一個由來已久的共識。重點是即使是最偉大的頭腦也會很輕易地與他們的肉身疏離。笛卡爾對自己的身體太習以為常了,以至于忘了他的思想也是存在于身體中的。
現在常常發生這樣的事: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很容易分裂開來,并且分開的兩方往往無法和睦相處。鍛煉是由身體完成的,這是公眾的、有形的;思考是在頭腦中進行的,這是私人的、無形的。如同查德的形象所表明的,思想與肉身不能相輔相成似乎很正常。
查德,遇上海德格爾
但這又怎樣呢?當我們在附近的健身房跑步舉重的時候,哲學很重要嗎?
首先,二元論給予了我們不去鍛煉的理由。由于健身行業被認為是由查德這一類人統治的領地,在健身上下工夫可能對大眾來說比較陌生,坦率地說是一種自我陶醉。我們把做仰臥起坐時的扭曲表情、跑步時的汗流浹背看作是自戀者的自我折磨。他們太過執著于健美的體形,以至于放棄了閱讀或思考。職業運動明星的油嘴滑舌和插科打諢讓這個偏見越發根深蒂固:健身似乎是自負的傻瓜才會涉足的領域。換言之,二元論并沒有直接造成偷懶,但它會讓我們失去追求:我們變得更能忍受不完整的生活,我們去努力增長智慧,而不是增長腿部肌肉或肺活量。我們祝賀自己離肉身和它帶來的驕傲自負等所謂的弱點更遠了一些。
對專家和其他中產階級“腦力工作者”而言,持久伏案的生活方式其實并不很常見,這是拜公共健康宣傳所賜。過去的三十年中,廣告公司、學校、醫生和政府部門都在告訴我們,我們需要鍛煉來確保器官正常工作。他們給出了肥胖和心臟病的數據,例如,嚴重超重會使患糖尿病、心臟病和中風的幾率上升,甚至會導致肥胖孕婦生下死嬰。研究表明,其實無論胖瘦,只要是坐著不動就會帶來致命的危險。
為了改變久坐的生活方式,許多人開始去健身房,尤其是中產階級。(運動的參與度與教育和收入成正比。)他們這樣做沒有錯,但也不是毫無問題的。首先,它更強化了腦力和體力勞動是矛盾的這個觀點:不同的世界,不同的著裝和音樂。我在辦公室里用腦,在健身房里鍛煉身體。當我走進健身房時,我就是查德一 族。
從更哲學的角度來看,因疾病傷痛,或因有患病受傷的困擾而鍛煉的做法同樣強化了二元論。這是因為我們的身體變成了二十世紀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所說的“在手狀態”。
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注意到,許多工具對我們來說是看不見的。比如在擊球時,我們不會注意到球拍。他把這個現象稱為“上手狀態”。在上手狀態中,該工具不再是一個個體,而是與我們的目的、行為、動機和期望緊密相連。
海德格爾認為,當一個工具失效時,它就會變得可見:我們會望向球拍,心想為什么球會古怪地彈到一邊,并且檢查球拍的網線和手柄綁帶。這個工具現在轉變為在手狀態:我們突然把球拍看作與我們、與世界不同的物體。他當然還是一個工具,但已經和使用者失去了隱形的緊密聯系。海德格爾把這叫做“無用之物的顯著性”。
我們的手腳和肺并不是工具,但它們同樣是看不見的,除非我們感到心悸、窒息或者大腿擦傷。醫生的診斷有相同的作用,以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即讓我們的身體或生活方式變得顯而易見。當我們去健身房舉重或跑步來強身健體時,我們可以把身體當成在手狀態的工具,一個有故障需要修理的裝備。
當然,我們需要更強壯的肌肉、更結實的骨骼和更大的肺活量,無人能否認健身的醫學價值。然而只為健康而鍛煉首先會加重二元論的影響,并誘導久坐的生活習慣。我們表現得好像我們是頭腦侍奉著身體,就像維修工修理球拍一樣。查德現象也支持這個觀點:私人教練就像維修工,給予客戶拉筋健體的技術指導。
在幾周或幾個月內,這沒什么壞處:我們的體重稍有減輕,肌肉或肺活量增大了一些。然而一旦明顯的癥狀消失了,我們常常會停止所有鍛煉。機器被修好了,可以這么說。這就是許多健身會員卡被浪費掉的部分原因。并不是因為我們懶惰健忘,而是因為對疾病的恐懼已經消失,我們的器官重新變得不可見了。如果它真的能促進鍛煉的話,二元論也只是促使我們斷斷續續、反復無常地鍛煉。
笛卡爾:健康使人感到無趣
二元論同時會讓鍛煉變得無趣,以至于讓我們失去獲得鍛煉的腦力和體力的回報。我們會發現,鍛煉會給精神帶來愉悅,向觀念提出挑戰。它會改變思想,也會被思想改變。
因此,測量肱二頭肌的大小或查詢個人跑步最高紀錄其實會讓我們停止運動。機械運動的新鮮感只能持續這么久。我們開始感到無聊,失去熱情,或只是不理解這種痛苦是否有回報。努力沒有錯,但我們的努力太狹隘了,沒有放眼整個人類文明來做這件事。這樣做也無法長期(或短期內)挑戰自己或保持好奇心。最終健身卡作廢,嶄新的仰臥起坐機逐漸蒙塵。
向希臘人學習
為了避免二元論,讓身心合一,我們或許應該借鑒一下古希臘人的做法。尼采稱希臘人為“最高等的人類”,并希望現代學者能夠以他們為榜樣。然而希臘人并不僅僅在學術方面大有作為,“我們變得越來越像希臘人,首先是……概念與評估方面,”尼采在他1885年的日記中寫道,“但讓我們期待,有朝一日我們的身體也能變得像希臘人一樣!”
希臘人之所以吸引尼采,部分是因為他們對身體的頌揚。這個完美的人群并沒有被分成脆弱的肉身和永恒的靈魂。他們以整體的形態生活著,身心愉快地結合在一起。尼采1888年的筆記有云:“人能犯下比蔑視肉身更危險的錯嗎?還好這種藐視沒有將一切智慧貶為塵土一般。”
雅典將軍、歷史學家和傳記作家色諾芬對于希臘人的觀點做出了簡潔的總結。年輕時,色諾芬曾師從蘇格拉底。在他寫于公元前四世紀的回憶錄中,色諾芬回憶起蘇格拉底對懶惰的同伴艾皮根奈斯的一番批評,不只是針對后者的思想,更是針對他的個性和精神的怠惰。
“你疏于鍛煉。”有一天下午蘇格拉底這樣評價艾皮根奈斯。年輕人漫不經意地回答說他不鍛煉身體。(他與查德相反,只有頭腦沒有肌肉。)蘇格拉底對此并不認同。老哲學家首先指出強健體魄之于戰爭的重要性。士兵們因體乏無力而被殺或被擒,之后被奴役或被贖回。蘇格拉底說,健壯的雅典人“能夠活出精彩、活出不同,并把美好的產業留給子孫”。
蘇格拉底說健康并不只是軍事上的義務。“相信我,健康的身體能更好地應對任何挑戰,”他對艾皮根奈斯說,“在任何競賽或事業中你都不會處于劣勢。”蘇格拉底這番有力的話語并不只是關于運動、勞作或戰爭。對他來說,鍛煉也可以推動哲學。蘇格拉底指出:“虛弱的身體使人們變得健忘、憂郁、易怒和瘋狂,以至于他們原有的智慧都被消磨殆盡。”
在展示了強身健體的軍事和腦力價值后,色諾芬用典型的希臘箴言總結道:生命只有一次,青春十分短暫。沒嘗試過跑得更快更遠,或使肌肉更結實的健康人,他們浪費了超越自己的機會,失去了努力奮斗帶來的愉悅,無論努力的過程有多辛苦。在本杰明?喬伊特的譯本中,蘇格拉底對體育的抒情十分明 確:
本可以通過鍛煉而變得強壯健美的身體,卻因為自身的疏忽而變得孱弱,這是很可憐的事。但他不能看見那些光榮的景象,因為他在為自我疏忽而自責,而完美的身體是不會自動產生的。
問題的關鍵在于,鍛煉不是古希臘人一種無聊的義務。沒錯,平民士兵需要強壯的身體 ,即使許多人因日常勞作而感到乏累。然而,從出身高貴的色諾芬到平民階級的蘇格拉底,古希臘人常常把鍛煉視作人生的一種享受。生命是他們自己的,不是查德,也不是某個專業運動員或教練的。希臘人堅持短跑、格斗、投擲標槍,不只是為了戰爭或健康,而是為他們的靈魂增光添彩,并且使他們揚名世 界。
更準確地說,希臘人給我們的啟發是:鍛煉在給予人們美德與愉悅的同時,使人們身體強健。
在道德上變得強壯
具體說來,這意味著什么?“美德”這個詞在當下有種沉悶而傳統的感覺,散發著灰塵和樟腦丸的味道。但是美德并不是保守的道德守則或談性色變的同義詞。英文美德(virtue)是由希臘語arête翻譯而來的,它的意思是“卓越”。
美德的概念對當下的我們很有用處,因為它對道德的描繪既不完全是認知的,也不完全是生理的。它蘊含著整個人類文明。
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主張美德并不僅僅是一些觀念。他嘲諷了道德理論學家只說不做,宛如認真聽醫生診斷卻不配合治療的病人一般。“美德的養成既不是自然天成,也不是完全和自然對立”,亞里士多德寫道,“我們從自然中獲得美德,隨后在習慣中使其至臻完美。”簡而言之,美德是一種習得,并不只是嘴上說說而 已。
然而單單習慣還不夠。美德也與渴望有關:當我們有完美的品行時,這不只是出于本性。我們想要變好,亞里士多德說,并且在實現目標時我們會收獲快樂。
美德也和選擇有關:我們不該因為無法做到完美的事而受到責怪。亞里士多德指出:“沒有人責怪天生丑陋的人,我們責怪那些毫不鍛煉和保養的人。對虛弱多病的人同理。”換言之,美德需要人去作出理性的選擇。我們不贊成那個耍脾氣的網球運動員的做法,是因為他是個成人,理應做得更好。
理性對于美德本身也很重要,亞里士多德把理性視為兩個極端之間的橋梁。例如,勇氣是懦弱與愚勇之間的途徑。(事實證明,查德愚勇,這就是他在壁櫥中被射殺的原因。)一個勇敢的橄欖球運動員面對搶球不會尖叫逃跑,也不會慢慢走向一群高大的后衛。他會判斷危險,然后躲避障礙穿行,履行他的職責。換句話說,他會理性表現,專心比賽,明確目標(字面上和象征性的),在不讓自己受傷的情況下贏得比賽。
習慣、渴望和理性的結合是亞里士多德把美德稱為“人格的狀態”的原因。換言之,這是一種性情,既不完全是精神的,也不完全是身體的。美德需要行動、渴望、思考和意志。把這些全部組合起來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phronesis,即“實踐智慧”(拉丁語為prudentia,即謹慎。)Phronesis是由在不同場合下深思熟慮的行動而習得的本領。這是個典型的希臘式智慧:想要領悟它既要動手也要動腦。
這個想法解釋了為什么希臘人如此注重教育中的身體鍛煉:他們既培養美德又增長肌肉。并且他們對此十分開明:比如,他們認為舞蹈和運動、軍訓一樣合乎道德。在色諾芬的“晚宴”中,蘇格拉底贊揚了一個在劍上做空翻的舞者,說她的體操培養了她的勇氣。甚至柏拉圖這樣激進的二元論支持者也持相同的觀點。他在晚期的對話錄《法律篇》所描繪的理想城市是包含向市民提供武術、運動、舞蹈訓練的。像亞里士多德和色諾芬一樣,柏拉圖把同時在腦力和體力上努力、并享受回報作為希臘式理想的典型。(有記載,柏拉頓是他摔跤時用的昵稱。)
這樣看來,希臘人頗有遠見。我們會發現,以慢跑或爬山為例,我們會在運動中培養堅持和謙遜等美德。我們重新發現古希臘人習以為常的道理:鍛煉是一個同時訓練身體和心靈的大好機會。
對美德的重視讓健身狂們(比如我)士氣大增,我們不再苦苦思索在跑步機上重復單調的步伐或試著舉起和自己一樣重的杠鈴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它給予了任何對健身感興趣的人一個長久的動力。我們打網球、踢足球、游泳、跑步,不僅是為了變美或延壽。經過日積月累,我們會發現自己的性格有了微妙的變化:我們變得更加自重、謙遜、寬容和持之以恒。這就是希臘人教會我們的道理:健身不止令我們獲得健美的身體,更讓我們明確自我的定位。鍛煉應該伴隨我們一生,而不只是一個夏日的心血來潮。
整體的喜悅
但是鍛煉不完全是道德上的進步。是的,如亞里士多德所指出,做好事能使我們自己產生滿足感。但運動競技包含著更微妙的愉悅之感。如色諾芬所說的“完美的體力與體形”,健身有種存在主義式的愉悅,這是對整個人類文明的贊頌。
鍛煉的氣氛也會使人感到愉悅。無論是平常的散步還是爬山,我們都有心理上的收獲:比如,充滿夢想或對自我有更明確的認同。無論如何,這些收獲都是從身心兩方面的互動中來的。
享受心理的愉悅對于長期鍛煉很重要,因為這樣一來,即使我們的身體素質沒有得到改善,我們也能夠享受鍛煉的樂趣。例如,我們應該為了獲得內心的平靜幸福而練習瑜伽,即使我們做不到像照片上那樣柔軟;我們應該為了珍惜有點痛感的自由而練習空手道,即使我們常被擊中鼻子。通過記住鍛煉帶來的精神愉悅,我們有了更多的理由去健身房,穿上緊身褲和運動鞋,或披上白色拳衣。
所以聰明地鍛煉不是搜尋輔助物或購置最新的脈搏測量儀。這絕不意味著贊賞查德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我們應該克服二元論,盡己所能地跑、推、起、伸、踢,并繼續享受這樣的鍛煉,即使我們的韌帶變得易損、肺部變得更加虛弱。聰明的鍛煉是一種完整性的承諾:在我們力所能及時,享受完整的人生并為其增光添彩。
基于這種精神,此書不是一本健身指南。它不會告訴你正確的壺鈴波動或慢跑的腳跟對齊方式。這本書是對健身的心理價值和倫理美德的入門書;它是鍛煉時的良伴,展現了我們的頭腦在出汗乏累時如何健康發展,并教導我們如何以正確的心態強健肌肉。
達蒙?揚 (Damon Young)澳大利亞哲學家、作家和評論員,墨爾本大學榮譽院士。著有《分心》《武術與哲學》《伏爾泰的葡萄藤和其他哲學》,目前與妻子、女兒生活在墨爾本。
引言:作為肉體和精神的健身 / 1
1. 遐想 / 25
2. 自豪 / 47
3. 付出 / 71
4. 美感 / 89
5. 謙卑 / 111
6. 疼痛 / 133
7. 恒心 / 153
8. 崇高 / 173
9. 一體 / 195
結語 / 219
作業 / 223
鳴謝 / 232
圖片鳴謝 / 233
附錄:中英文名稱對照 / 234
Notes / 245
1. 遐 想
查爾斯·達爾文,世界上最偉大的自然學家,藤壺、蘭花和甲殼蟲收藏家,簡·奧斯丁的粉絲,狐貍照片攝影愛好者,也是一個堅定的行者。
散步在達爾文的日常生活中舉足輕重,同時對他思想體系的成熟也不可或缺。散步能夠體現出在鍛煉中遐想的獨特思想價值:讓概念得到重組,讓感知變得敏銳。
沙之小路
我們發現,達爾文在肯特州的唐恩小筑度過的普通的一天是這樣的:他在一條沙石小路上散步,玩弄著手指。他的手杖在石頭上敲打出緩慢的節奏。他的同伴是一條名叫波利的白色獵狐犬,它和達爾文一樣都有些氣喘吁吁。路兩旁種著許多橡樹,長滿了青苔。樹枝嘎吱作響,達爾文也一樣。這位駝背的行者正享受著他的“思考小徑”:沙之小路,一條歪歪斜斜的長方形小道,兩旁環繞著雜亂生長的榛樹、白樺、茱萸、女貞和冬青。時不時地,達爾文踢開一塊擋在路上的小石子,到了另一個拐彎。
達爾文不是一個只會將大道理與苦艾酒一起一口飲下的浪漫主義的預言家或空想家。他是一個能力卓越又吃苦耐勞的人:好奇、清醒、耐心。不僅如此,和前面提到的品質同樣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是個生活極其規律的人。“我的生活像時鐘一樣運轉。” 1846年,他在給著名的貝格爾號的船長,羅伯特·菲茨羅伊的書信中寫道:“當我的生命終結時,我也會像時鐘一樣停在某個點上。”日復一日,達爾文一家見證了達爾文以相同的節奏工作、休閑、通信聯系。每日,在他成千上萬的藤壺(“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藤壺”)和更多的書信中,達爾文行走著。他很早醒來,然后沿著沙之小路走一圈。中午時他會再走一圈,享受“閑情漫步”的愉悅,然后回屋吃飯、繼續研究學習。
即使達爾文研究甲蟲的工作使他長期伏案,但他仍比許多現代人走了更多的路。盡管他體弱多病,有時甚至引發了嚴重的惡心反胃,但他依然堅持步行。他的癥狀也許是因為在阿根廷被獵蝽蟄后所產生的寄生菌感染,也可能不是外來(而是更普通平常)的消化系統疾病,如憩室炎。無論是在異國的徒步旅行,還是后來的探索研究中,達爾文都不是一個拖后腿的累贅。但他的身體的確不好,壓力也常常加重他的病情。盡管如此,達爾文在花甲之年依然堅持每天散步。不論烈日下或是他有意輕描淡寫的“大雨”中。
步行對達爾文來說是一項介于愛好與狂熱之間的終身鍛煉。在他的自傳中,達爾文提到自己從小就以擅長遠足而聞名。他寫道:“作為一個年幼的男孩,我鐘情于孤獨地漫步。”對這個昆蟲學家來說,走路的意義并不是往返于家與學校之間,而是可以不受打擾地思考問題。一天下午,當他沿著什魯斯伯里的老城墻回家時,他從七八英尺高的墻上摔下來,因為他沒看見那段矮墻已經斷了。“我常常全神貫注地思考。”他這樣一筆帶過。 后來,在1826年,年輕的達爾文與朋友們踏上了北威爾士的土地,他們在那場徒步旅行中,每天背著行李攀爬三十英里的山路。
達爾文的健康問題最終使他不再能夠繼續登山。他最后一次地質考察,是在他的而立之年去威爾士觀察冰川地形。雖然如此,但他始終堅持散步,直到生命的終點。他的兒子弗朗西斯憶起父親在生命的最后幾周,忍受著痛苦的癲癇的折磨,老人當時仍堅持散步。弗朗西斯強調說:“他艱難地回到了家,這是他最后一次走最愛的‘沙之小路’了。”對達爾文來說,放棄在那條雜草叢生的小路上漫步可不是件小事。
提問:達爾文每天都要步行一到二英里,走樓梯或緊張時來回踱步不算在內。你今天走了多少路?
漫步者的遐想
為什么達爾文把漫步看得如此重要?盡管達爾文的確受到了維多利亞時期流行的“保健散步”的影響,但對他來說走路并不只是為了健康。外出散步不是他輕視家庭的表現,恰恰相反,達爾文是個親和、愛玩的父親。這不僅因為他對自然的熱愛,雖然這顯然是一項持續的愛好。看看他對倫敦的厭惡就清楚了,倫敦是一個“糟糕透頂、煙霧彌漫的地方”,“人們失去了許多最棒的人生樂趣”。散步也不只是為了散去達爾文每天抽的鼻煙味。(達爾文對他的朋友,植物學家J.D.胡克抱怨道,離開鼻煙的他“疲憊、愚笨又憂 郁”。)
達爾文的散步也是一種鍛煉中的沉思,一種運動中的冥想。它豐富了達爾文的科學研究,也滿足了他持續的好奇心。他的兒子直言不諱地寫道,散步是為了滿足達爾文的“深思熟慮”。
弗朗西斯的用詞單調抽象,但達爾文所描述的散步時的“閑適心情”表現出了某些更有創造力的東西。神經科學家指出,鍛煉能夠促進創新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不僅因為它有助于我們更嚴謹地學習,還因為鍛煉能使頭腦放松,慢慢消化各種論據和觀點。研究者把這稱之為“瞬間額葉低下退化”:處理普通概念和規劃的前額皮層關閉,而腦部的引擎和感官部分開啟。我們可以把這叫做“漫步者的遐想”。忙著邁動雙腿、揮動雙臂,涇渭分明的理性的壁壘坍塌,原本不相關的想法和感受得以無拘無束地融合。這就是神經科學家、小說家凱莉·拉德所說的“新穎、未被過濾的想法和沖動自由的流動”。這正是一個標新立異的科學家所需要的,以此來激發關于恒定而雜亂的物種的新理論。
故步
與達爾文息息相關的“物種”這個詞匯本身就是一條關于遐想的重要線索。對于維多利亞時代的大多數人而言,這個詞意味著完美與不朽。它是希臘語中eidos的拉丁譯文:想法,模式,形式。對柏拉圖來說,形式才是真正的現實,它比物質更加實在。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所見略同,他認為形式是不變、靜止的,在日新月異的世界中始終如一。生命的物種就是最好的證明:一代代的生命誕生然后死去,但是軟體動物、狐貍和人的形式卻亙古不變地保留下來。
同時,物種擁有希臘人所說的telos:一個終點。每個eidos都有某種終極目標和目的。基督教思想家借鑒了這一思想,使其影響力一直延續到十九世紀。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在1909年一場關于達爾文的演說中這樣描述這種觀點:
從日常天氣變換,到不均衡的季節更替和不等的播種收割,直到天上宏偉的風云變幻……從這些到超越自然、始終純潔深沉的智慧,都基于一個亙古不破、圓滿的終點。
簡單地說,在達爾文之前,“物種”表示某種明顯、純潔、完美而不朽的東西。這個意思被理所當然地用在學校的教科書、教堂布道和彬彬有禮的談話中。長久以來,這個關于不變的自然的認識變成了恒定不變。一種由包括英國國教會和梵蒂岡在內的機構留下的約定俗成和天啟真理的教義。
和一小部分同時期的學者一樣,達爾文對此逐漸有了不同的想法。他對自己的理論并不十分確定,他的信心也是慢慢建立起來的。1837年7月的筆記中,達爾文在一幅進化樹的草圖上注釋道:“我這樣想。”達爾文對自己的激進想法曾感到不安,甚至在那一時期患上了心悸——這個理論不僅是對社會的挑戰,更是對達爾文自己的挑戰。他對進化論“差一點就臣服了”,達爾文在1844年寫信給朋友,但又補充了一句,這“就像承認自己殺了人一樣”。達爾文內心有一部分還堅持著陳舊的世界觀。
在鍛煉中遐想使達爾文能夠拋棄那些成見,去除二十世紀以來對于完美事物虛假的確定性。顯然這需要細心的調查與謹慎的論證,一個人無法繞個彎就簡單地推翻延續了兩千年的學說。然而,結合嚴謹的思維與好奇心,達爾文在沙之小路上的漫步避免了思想僵化,使他的精神肌肉得以拉伸強化。達爾文的傳記作者加內特·布朗寫道,這條沙之小路是“使他確信自己的理論沒有錯的個人原 因”。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達爾文一樣喜愛在彎曲泥濘的小道上散步,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條可以舒適漫步的鄉間小道,冬日的風雪和盛夏的高溫會使遐想變得困難。然而慢跑也一樣,啟動跑步機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詩人大衛·莫里的靈感常常來自登山、散步、游泳和攀爬,就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他寫道:“威廉·華茲華斯一邊在他家花園沿著鵝卵石小路上踱步,一邊創作詩詞,Solvitur ambulando——散步就能解決問題。”如果在庭院中來回踱步能給予華茲華斯詩意與靈感,我們也能在跑步機或跑道上享受沉思。重要的是把低下的額葉功能變成專業和家用的時間規劃表:定期去附近的健身房或自家車庫跑跑步總比坐著好。城市居民也可以走樓梯代替乘電梯:這不僅是更消耗體力的鍛煉,而且是一個不被打擾的獨處好機會。
小貼士:當你面對問題焦頭爛額時,試試出去走走,而不要以喝咖啡或喝茶作為休息。比起靜坐不動,散步更加令人放松,也更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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